“先生?”芮高德仍然保持礼貌地催促。
“我不否认,”菲尔博士说,挥动一只沉重的臂膀,差点让后面书架上的青铜塑像遭殃。“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事实上。我确信超自然力量一定存在。”
“吸血鬼?”迈尔斯·汉蒙德说。
“没错,”菲尔博士同意,严肃的神态让迈尔斯的心往下沉,“甚至包括吸血鬼。”
菲尔博士的手杖靠在书架边缘。然而现在他更心不在焉地看着仍勾在芮高德手臂上那根黄木藏剑粗手杖。
菲尔博士气喘吁吁地笨重向前走,拿起芮高德的手杖,握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弄。他眼神涣散,大刺刺坐进壁炉旁一张大织锦椅上。他一坐下,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震动,尽管这房了的结构十分坚实。
“不过我相信一件事,”他继续说,“任何一个研究灵魂的人,都会先检验所有的事实。”
芮高德教授抗议:“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
“教授。毋庸置疑,”菲尔博士回应。
他皱眉眯眼盯着藏剑木杖。缓缓地旋开剑身,将之从剑鞘中抽出,仔细端详。他端着接近歪斜眼镜的系带,想要看进剑鞘里。当这位博学的博十清醒过来再度说话时,声音像个小男孩一般。
“请问一下。有没有人有放大镜?”
“我们家里有一个,”迈尔斯说,他正在试着调整自己的心境,“不过我不太记得上次是在哪儿看到过。需要我去……?”
“坦白说,”菲尔博士以内疚的口吻坦承,“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对我有多大帮助,不过它会让人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让使用者有一种狂妄自大的感觉。哼,”他改变语气,“我想有人说过,剑鞘里有血迹?”
芮高德教授此时差点就要跳脚了。
“里面的确有血迹。我昨晚是这么告诉摩尔小姐和汉蒙德先生了。我今天早上也告诉你同样的话,”他用挑衅的语气问,“所以呢?”
“没错,”菲尔博士如狮王般尊贵地缓缓点头。“这是另一个关键。”
菲尔博士笨拙地在斗篷内的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后,拉出一捆折叠起来的手稿。迈尔斯一眼就认出是芮高德教授针对布鲁克家的案子,为谋杀俱乐部所写的记录;曾经一度遭芭芭拉·摩尔顺手牵羊,然后由迈尔斯归还原主。菲尔博士拿在手中拈拈重量。
“芮高德教授今天早上才把这叠手稿交给我,”他语气间带着祟敬之意,“字里行间在在都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喔,我的天哪!这可是为俱乐部所写的记录,但也马上引发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双眼注视着迈尔斯,“芭芭拉·摩尔是谁?为什么在谋杀俱乐部餐会上看来心烦意乱?”
“喔,”芮高德教授吸了一口气,不住点头并搓着双手,“我对这一点也非常好奇。芭芭拉·摩尔究竟是谁?”
迈尔斯回瞪他们两位。
“该死,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芮高德教授眉毛上挑:“但有人记得你昨天晚上送她回家?”
“我只送她到地铁站而已,就这样。”
“你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个案子吗?”
“没有,真的没有——”
矮胖的法国绅士露出惊慌的眼神。
“昨天晚上,”芮高德教授仔细瞧着迈尔斯好半天,才对菲尔博士说,“这位年轻的摩尔小姐好几次显得十分心烦意乱。没错,很明显地她和费伊·瑟彤小姐关系匪浅,而且对她非常了解。”
“正好相反,”迈尔斯说,“瑟彤小姐否认她曾经见过芭芭拉·摩尔,更别说知道有关她的事。”
迈尔斯的话仿如猛敲了一记锣,示意大家安静。芮高德教授一脸冷酷。
“她告诉你的?”
“没错。”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在图书馆里,我问——问起这些事的时候。”
“所以!”芮高德教授又换口气,谈话气氛为之一振,“身为她的受害者之一,”这些刺耳的话像是迎面给迈尔斯一拳——“你起码是当中最有种的一个!你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用这件事质疑她?”
“不是我刻意要提起这个话题,完全不是。”
“那是她自己提的吗?”
“是的。如果你真要这么说的话。”
“先生,”菲尔博士说,拿着手稿坐在椅子深处,藏剑手杖横搁在他双膝上,脸上浮现一抹非常好奇的表情。“我说,你要是能把这位女士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将会帮我一个大忙。真的,会帮我一个大忙。你最好现在马上告诉我,不带偏见,不添油加醋。”
迈尔斯心想,时间一定已经很晚了。屋内静到他想象自己可以听见后面厨房敲钟的声音。图书馆楼上的玛丽安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一楼的费伊应该也睡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死寂而灰白。在惟一一盏油灯的微弱火光照射下,矩形窗格的黑影投射在对墙上。
迈尔斯喉咙干涩,徐缓且谨慎地开口。其间只有一次被菲尔博士的几个问题打断。
“吉米·摩尔!”博士重复这个名字,芮高德吓得惊跳起来。“这人是哈利·布鲁克的至交,他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这个人,”他将大头转向芮高德,“你跟吉米·摩尔熟吗?”
芮高德靠在桌缘,弯着身,手掌拱成杯状贴在耳边,非常肯定地说:“亲爱的博士,我搜遍记忆,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哈利·布鲁克难道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个人?”
“从来没有。”
菲尔博士敲着那叠手稿:“你这份清晰明了、巨细靡遗的记录里也没有提到这个人。甚至连其他证人的口供也没有。但是,哈利·布鲁克与这个人经常鱼雁往返——”菲尔博士沉默半晌。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眼中闪过一种表情。“没事!”他说,“请继续!”
然而,在迈尔斯的故事告一段落前,他又看到同样的表情,稍纵即逝。菲尔博士始终以恍惚与惊奇的神情,半眯着眼倾听。这种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迈尔斯从头到尾机械化地讲述这件事,心里却如万马奔腾般不得平静。
菲尔博士当然不相信吸血鬼这种无稽之谈。芮高德则可能是诚心相信恶灵会寄居在活生生的肉体内,而且会以另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窍,苍白的脸孔飘浮在窗外的空中。
菲尔博士不会这么想。这只是一个假设罢了!迈尔斯现在全心希望听到他说“不”。
迈尔斯只求菲尔博士说句话,做个手势,使个眼色,好把芮高德教授称之为吸血鬼的疑雾吹散。他热切盼望着:“快点!快点!我的老天爷!”扭扭你那肥厚的下巴,动动你那庞大的身躯,像我昔日所熟悉的菲尔那样滑稽地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杖的金属头跺响地板。
迈尔斯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相反地,当迈尔斯说完的时候,菲尔搏士用手遮住双眼,坐回椅中,沾着血污的藏剑木杖横搁在他膝上。
“就这样?”他问。
“没错,就是这样。”
非尔博士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对芮高德教授说:“老友,我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你,”他拿起那叠手稿。“当你写这些的时候,有刻意斟酌文字吗?”
芮高德不自然地挺直身子。
“这很重要吗?”
“你没有添油加醋吧?”
“当然,我向你保证!为什么我耍这么做?”
“那我念给你听,”菲尔博十说,“这两三行是关于你在荷渥·布鲁克先生被杀之前,在塔顶上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情形。”
“怎么样?”
菲尔博士舔湿大拇指,调整眼镜上的黑色系带,翻阅整叠手稿。
他高声读道:“‘布鲁克先生仍倚在胸墙上,始终不肯转过身。拐杖摆在他的一侧——’”
“对不起,我插个嘴,”迈尔斯说,“这些听起来跟昨晚芮高德教授说的话一字不差,他只是陈述他写的。”
“没错,一字不差,”芮高德教授笑道,“非常流畅,对吧?我都背熟了。年轻人,我告诉你的事,你都可以在我的手稿里找到。继续念啊!”
菲尔博士好奇看着他。
“你这段继续描写布鲁克先生——‘拐杖摆在他的一侧,微微发亮的黄木手杖,靠在胸墙上。他的公事包则搁在另一侧的胸墙上,塔顶四周设枪眼的胸墙大约齐胸高;石头已经破裂、毁坏、伤痕累累,上面还有人签姓名缩写的白色刮痕。’”
菲尔博士合上手稿,继续敲着。
他问:“这些描述都没有错吧?”
“千真万确!”
“只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菲尔博士提出,“就是那根藏剑木杖。在你这份详尽的记录中提到,警方将上下各半截的藏剑木杖带回去检验。我假设警方在移动物证时,并没有将它们套回去,对吧?剑鞘和剑身是按照发现时的状况分别处理?”
“一点也没错!”
迈尔斯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博士,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拐弯抹角?
起码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我们现在进行到哪里!“他提高嗓音,”你根本就不相信,对吧?“
菲尔博士眯着眼看他:“不相信什么?”
“吸血鬼!”
菲尔博士轻声说:“喔,我当然不信!”
〔迈尔斯当然早就心里有数。他这么告诉自己,暗自窃笑。他放下胸中一块大石,准备开怀大笑。然而一口气梗在胸口,一股放松的感觉暖烘烘地席卷他全身,这下不会再听见怪力乱神的谬论了。)
菲尔博士面色凝重:“今晚疯狂飙车来新林区,都是出于芮高德浪漫的一时冲动,他啊,哼,一直想来看看你叔叔的图书馆,不然我们两个老先生不会甘心就这样返回伦敦。不过,在我们走以前……”
“看在满山遍野的恶灵分上,”迈尔斯激动地说,“你们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吧?”
“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
迈尔斯说:“我想留你们过夜。,尽管可以住人的房间很少。我希望明早再见到你们两位,好定定神。还有我妹妹玛丽安!当她听到故事的后半段……”
“你妹妹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没错,但不多。说到这儿我才想到,我今晚才问过她,要是她遇到一件……恐怖灵异事件,鬼魂飘浮在空中,她会怎么做?那时我还没听说吸血鬼的故事。”
菲尔博士低声说:“喔!她说她会怎么做?”
“她说她会拿左轮一枪毙了它。现在惟一理性的事,就是和玛丽安一样开个玩笑就算了。”他向芮高德教授鞠躬。“我由衷感激您,芮高德教授。大老远赶来要我提防脸色惨白、嘴角染血的吸血鬼。我听在耳中,只会觉得费伊小姐真的经历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日子。我不认为……”
他忽然止住。
楼上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更响亮。打破寂静的巨响再清楚不过。使得原本靠坐在一张小桌边上的芮高德教授身体僵直。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忽然抽搐一下,眼镜从鼻端滑落,藏剑木杖慢慢掉到地上。在场的三名男子动也不动,连手都举不起来。他们听到的是枪声。
第十章
芮高德教授首先发难,猛跺脚,一脸终究隐藏不住的嘲讽,直盯着迈尔斯。
“怎么样,年轻人?”他客气地说,“继续发表你有趣的高论吧!你妹妹爱开玩笑,真的太好笑了,当她想到……”他很难维持原本的声调。粗哑的声音在一瞥菲尔博士之后不禁颤抖起来。“亲爱的博士,你现在想的跟我一样吗?”
“不!”菲尔博士大喊,打破紧张的气氛。“不,不,不,不!”
芮高德教授耸耸肩。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看着迈尔斯,“你妹妹有枪吗?”
“是的!不过……”
迈尔斯抬起脚。
他不能,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失态拔脚就跑。芮高德教授一脸惨白,菲尔博士双手紧握住织锦椅扶手。迈尔斯从客厅踱进漆黑一片的会客室,他到通往二楼走廊的楼梯间就开始拔腿奔跑。
“玛丽安!”他高呼。
楼梯尽头通往一条狭长的走廊,夹道两侧的房门在一盏夜灯的微黄光线中看起来都十分安静。
“玛丽安,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他面对走廊,玛丽安房门是尽头左侧的最后一扇门。迈尔斯再度奔跑。他耽搁一会儿,去拿另一盏搁在走廊散热器上的圆柱玻璃灯罩油灯。耐心摸索转动灯芯想把光线弄亮一点,结果发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转动房门门把,推开门,高举油灯。
“玛丽安!”
玛丽安在床上,她的头和肩膀向后斜倚在床头板。空荡荡的房间里,油灯剧烈晃动。
这个房间里有两排窗户,一排朝东,窗帘紧闭,正对迈尔斯目前所站的门口。另一排则面南,朝着房子后方,月光由此照进屋内。玛丽安躺在床上——或说半躺在床上,肩膀拱起——脸面朝房间最尽头的南向窗。
“玛丽安!”
她没动。
迈尔斯走上前。脚步轻缓踱到床边。光影晃动着前移,朦胧的微光一点一点地照清房内每一处细节。
穿淡蓝色丝质两件式睡衣的玛丽安躺在一张破床上,呈半坐姿势靠在床头板上。乍看她的脸时,几乎很难分辨出是她。楱色的眼睛半睁,在光线的照射下,眨也不眨,涣散无神。
她的脸苍白无血色。前额在灯光下泛着汗水,嘴唇紧绷,仿佛是想呼叫却来不及。
她右手抓着一柄。32口径的左轮手枪,迈尔斯往右方看,发现玛丽安面对的那排窗户玻璃上有一个弹孔。
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整只手臂都随着脉搏震颤,直到他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可以让我来吗?”那声音说。
芮高德教授脸色苍白但镇定,蹬着内八小碎步,高举从楼下客厅拿来的灯。
玛丽安右手边有个床头桌,抽屉半开。左轮手枪之前似乎是放在里面的。在这张小桌子下——迈尔斯在尚未回神的状态中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摆着玛丽安的油灯,已经灭了很久。旁边则是一小瓶一盎司的法国香水,瓶身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