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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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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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和对男性们永无止境的矜持。
  骄傲是一个魔鬼,它能把任何高贵的气质化成丑恶,更能把任何正常的情绪化成变态,并且鼓励它所附着的人,自动地接受它的主宰。她有一个富裕而充满快乐的家庭,一直供应到她大学毕业,更供应她从海外归来。她的过人聪明和出众的美丽,射出强大的磁力,吸引着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猛烈追求。然而,她都拒绝了。她的眼光散布在高而且远的天际,他们都配不上她,她不能让自己太受委屈。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对抗着全世界;她继承下那所宅子,这宅子显得非常大而无当;来拜访她的女同学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变成太太们了;她曾经思索过从前追求她的那些英俊的笑脸,那些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都一夜之间全变成了一种做了父亲的慈祥的笑脸,而且离开她远远地而去了。
  她的反应是淡淡的,她故意掩饰她的感情,她不断地当着别人,主动地挑出她的忌讳,不断宣称她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Chu女了。别人天经地义地跟着发出一阵赞叹,赞叹她的胸襟豁达,赞叹她的事业抱负。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空虚,一种很难有尽善尽美办法弥补的空虚。在这漫长而艰辛的人生旅途上,她缺少了一半,她内心更充满了创伤,那是一碰就流血的创伤。时间越久,创伤的血疤也越脆弱。
  现在,她吞下了她的尖叫,并不单纯为了这种骄傲,而是,她有她的重要任务,这任务也可以说是一个企图满足的愿望。她必须克服任何恐惧,假使不能克服,她只有仍缩回到她那寂寞老巢的一途。
  她稍微加快一点脚步,把公墓抛到身后,前额上出满了香汗。走到第二个路灯下面,她想掏出手帕去拭,皮包没有带,手帕自然也是没有带了,幸亏腋下还塞了一条,她取下来,在脸上按了按,按得是那么小心,唯恐擦去新敷上去的脂粉。
  她停了一会,定定神,眼前的道路在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她有点犹豫,一个失败的预感恍忽地浮到心头。可是,她还是把预感驱走,空无一人正是理想的环境,她应该欢喜才对。昨天她侄女的一番话重新升到脑际,她增加了信心,她重新把圆裙拉了拉,继续走下去。
  不久,她的眼帘里,映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瘦长的人影,一只手似乎挽着自己的头,她惊喜地站住,把脸侧过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几乎一切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她特地加强她圆裙的摆动,为的要惹那人注意。她假装着很安闲地在等候着将从另一端来的一个什么人,她把头发往后甩一下,没有瞧过去,但她的听觉却向她的猎物集中,希望能听到那逐渐加重的脚步声,更希望那脚步声能停到她身边。
  问题是,一切都没有听到,她不敢回头去看,唯恐有一个失望的现象打击她,她只有耐心地等。她想,可能那人去唤另外一个人了,她侄女就是这样开始的,那会更好,潜意识上,两个比一个更使人兴奋,她的陷阱正在秘密地张开,这是她生命史上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冲动,她迫不及待得要疯狂了。
  然而,她还是不得不回过头去,在没有回头之先,她为自己假设了两种情况,一种是那人根本消失了,一种是他们——果真有两个人的话,正在向她逼近。万万料不到她的判断落了空,那人影仍站在老地方,手臂仍挽着他自己的后脑,分明是一具吊死在那里的僵尸。
  她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冰冷,开始懊悔今天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了。她应该马上回去,回去得越快越好。她抬起了脚步,却又收回来,一个感情上的力量在拉她,这力量不是理智的幼苗可以抵挡得住的。她早安排好的计划,不容许因一时的畏缩而轻易破坏,她要去看看那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结局不如理想,她可以说她从北区回来,路过这里,不幸碰上的。这一套话,她早已准备好,而且记得烂熟,她能够灵活地用它做最后的防卫武器。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她不太相信她竟会倒霉到恰巧碰上有人吊死的程度。
  她戒备着向那人影走去,一面准备着随时掉头逃命,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胆量,甚至不敢确信一向娇弱的自己,竟会单独地,深更半夜,在荒凉的堤岸上去探索那莫测的怪物。她被一种类似烈火样的东西燃烧着,什么都被抛到脑后了。
  她终于走到。
  眼前的刺激,使她几乎昏厥过去,一株孤立的小榕树继续在那里迎风婆娑,根本还不知道有一位迟暮的美女刚才曾为它柔肠寸断。她呆呆地瞅着它,脸色比蜡纸还白,她没有闲情逸致哑然失笑,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半天,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夜掠3
就在这时候,她隐约地听到一种声音。
  那是一连串的声音,她立刻肯定这次真的是有人走过来了。耸起耳朵,那声音像晒干了的豆子从布袋裂缝里流出来的一样,就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来,阴影底下,她看到草丛在动,那人仿佛正匍匐着向她走近。她眯起眼,向草丛搜索,却被一阵昏暗遮住。她眼睛略微有点近视,大约在二百度左右,平常不戴眼镜是勉强可以应付的,只有在晚上和偶尔看电影的时候,才戴一下。今天她故意没有把眼镜带出来,她不能确定她所以不带出来的原因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害怕有什么剧烈的行动会把它弄碎吧。不过,她现在却因此不能看得清楚了。


  她心里开始推测,她的猎物似乎就应该从这一类地方跳出来的,她整理一下衣服,向前迈了一步,她所以如此,只表示她是正在行路。
  于是,她看见了,看见了一条约有三尺长的花斑蛇从草丛里蹿到路面上,那蛇头几乎一下子就碰到她的高跟鞋。显然地,它受到了惊吓,把头仰了仰,飞快地沿着碎石子的边缘,斜刺里滑过去。
  这一次,她真的发出一声使人惊慌的尖叫,像被钉到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她低下头,恐怖地望着那条蜿蜒逃走的花斑蛇,浑身汗毛全竖了起来,腰肢痉挛地向后曲着,直觉地,她以为她已面临末日。
  花斑蛇消失在另一处的草丛里了,她还呆呆地像一尊木偶,直到她确定那怪物再也不至于爬回来的时候,她才鼓起精神,长叹一口气,发现她的手臂已经抖成一条松懈的绳索,不太听指挥了。她又升起回去的念头,再不这样异想天开了。可是,她的足踝发软,为了防备一下栽倒在地,不得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回程挨着。
  短短的半个小时,仿佛已深入蛮荒半年之久,她需要她的家,虽然家的意义,在她只不过是一座空洞的房子,但她还是眷眷依恋。她想到她那高贵的沙发,|乳白色的弹簧床,舒适的淋浴,以及——那整个似乎都是幸福的天地!
  忽然间。
  确确实实的,一个人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并且,脚步声中,还搀杂着粗野的口哨。她像刚从大海里爬到甲板上得救的人,一接触到阳光,一颗心火一样地又熊熊炽燃起来。她想,真正的情势马上就要转变了,刚才的失望,不过是大风暴的序曲。
  她扭转头。
  一个彪形大汉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她屏着声息,在路灯的光圈里站定,分明地觉出血液正在自己血管里澎湃汹涌。她开始她的第一个阶段——等待,她深刻了解,这等待是必须的,而且是她所企盼的,但当这等待中的猎物,真被企盼到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一向拨弄她的命运这一次会支持她。
  那人终于走到她身边,而且颤巍巍地停住,向他面前的白裙女郎眈眈注视着。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张大眼睛观察着对方,那人的眼睛也睁得很大,从鼻孔中喷出像拉了一大车泥沙爬上山坡的老牛那样的吼喘。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凸起的肌肉要跃到半空,那紧握着的拳头,似乎一下子就能够击碎一块石碑。
  她脸上陡地热辣辣的,又倒退了一步,她还想退,经过一瞬间的考虑,她没有再退了,并不是后面已到绝地,而是,她模糊地认为她已象征性地表示过逃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脑海里像滚水一样沸腾,但是还很有条理,现在所差的,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声号叫和形式上的挣扎了。她一切都准备好,她凝视着逐渐逼到她脸上的那个发着光和力的面孔,心都要跳出腔子。
  她嗅到一股气息,是酒的气息,是她最厌恶的气息。她对她的猎物大感失望,又想转身而去,可是,一个奇异的感觉再度改变了她这不十分坚强的主意。她似乎在酒的气息中闻到一种仙草的芳香,从他那粗大的鼻孔中倾出,透过她身上每一个细嫩的毛孔,直沁入她的肺腑。她觉出她在轻轻地颤抖,她要融化了。她想醉汉似乎更理想些,事情万一败露,会是一个很好的遁词。而且醉汉的记忆力差不多都是很差的,那将是一个可靠的安全保证。
  那人更加迫近,迫到她面前。她借着灯光,看清楚他胸膛上的黑毛,像一堆迷人的蓬草,激动地起伏着。她没有勇气盯着他的脸,只瑟缩地注视着那堆黑毛,那堆黑毛几乎刺到她的嘴唇上。她失措地,也是羡慕而贪恋地,张开她那涂满了口红的嘴。
  终于,那人俯下身子,她感到他那滚热的呼吸正射到她面颊上,她不再偷偷地羡慕她的侄女了,一切都向成熟的顶峰聚集,只等着轰然爆炸。
  突地,一股热烘烘的浆水喷到她脸上,从梦寐情调中惊醒,她喊了一声,狼狈地用手去擦,那醉汉接着又喷出他肚子里的第二批东西,仍然恰恰地再度喷到她那吹弹得破的嫩脸上。眉毛以下,布满了酒和胃液混合的渣汁,还搀杂着一堆一堆没有消化得了的残余食物,顺着玉颈,黏黏地流到她的背上,和她那激动得起伏着的酥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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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掠4
一个费尽心机建筑起来的琼楼玉宇,刹那间跌得不成片段。她的舌头像一块石片似的塞在口里,牙齿比发寒热症时还咯咯作响,她想不出她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来应付,这一个打击使她的计划全盘都乱。她彷徨地站着,没有走,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还要继续等待,不过有一件事她是确定了的,那就是,即令在这么一种尴尬的场面之后,她还是会首肯的。
  可是一切都落空了,那醉汉被一个从冥冥中伸出的看不见的巨掌牵曳着,踉踉跄跄地沿着堤岸走下去。他的双脚似乎戴着脚镣,一只腿似乎短了一寸,头也不回,一拐一拐地,逐渐被灯光所及的尽头淹没。来是突然的来,去是突然的去。
  整个堤岸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失望和羞辱啮噬着她那刚强的心,耳朵里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隆隆的雷鸣和唧唧的讥笑,雷鸣渐重,讥笑也渐响了。她似乎听到她过去所摒弃的那些男朋友们参差的细语,吃吃地,她的整个身子马上就要焚烧。她不知道应该恨谁和恨些什么,她只盼望着天地覆灭,而就在这时候,化为无知无觉的灰烬。
  河上吹来的细风把她吹醒,周身看了一下,她悲伤地用手帕去拂拭。她无法完全拂拭干净,只把面部揩罢,就筋疲力尽了。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刺到她脑筋中枢,打了两个干噎,几乎也要呕吐起来,她企求着地下现出一条裂缝,企求着她第一个跌下去,企求着这是一场噩梦,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不过,她终于是走回去了,她痴痴地站在她那整洁有序,甚至可以说是接近奢侈的香闺里,有一种刚从每天鞭打的地狱升到天堂的感觉。当然,这种超脱的愉快是进门后才兴起的。等到她走到穿衣镜前,看见镜子里呈现出来的狼狈模样,那蒙到自尊心上的尘垢就更厚了,她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感情,这压制有它历史性的力量,所以很容易地,先在表面上恢复正常,她慢慢地褪下她的圆裙,镜子里重新映出她身上所拥有的迷人曲线。
  思潮又涌上来,她倔强地安慰自己,她是美的,青春虽然一滴一滴地从她身上消失,似乎消失得还不算太多,她有点庆幸上天赐给她的是够丰富了。可是,蓦然地,支持不住了,再好的夕阳,总是黄昏!像悬空的衣服似的,她颓了下来,纵身扑到床上,把枕头抱在怀里,她想到她侄女昨天向她说的那件事。就是前天晚上,就在那个堤岸上,侄女遭受到两个男人的强暴。而她,而她,现在,所有奇异的幻想全离她而去,无情地离她而去了。
  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她把头埋到绒毯里,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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