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广漠无际的空虚。朦胧地,她仿佛回到她那寂寞的童年,她的爸妈在她小时逝世的时候,也是这么舍不得女儿啊!她更回到她的中学和大学的校园里,那都是说不尽的流浪岁月!只有结婚后几年,她才尝到人生温暖的滋味,可是,这温暖却像一场梦寐,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站起来,两腿微微地发软,她扶着椅背,看见孩子正拿着国钧的乒乓球拍子,一个人在那里挥来挥去地打着玩。在他的幼小心灵上,还不知道已成了人世间可怜的孤儿,她唤了一声。
“妈妈,”孩子跑过来扑到燕君怀里说,“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儿呀,爸爸早走了。”
“我要当乒乓球健将!”
“不,宝宝要当医生,这是爸爸说的。”
“那我就当医生,给爸爸治肚痛。”
孩子的话又勾起燕君的怅惘,她想再痛哭一场,眼泪却早流尽了。朋友们陆续前来送行,他们是来送她到乡间她的一个同学家里小住,换换环境,排遣一下悲绪的。
车子发动了,马达轰轰响着。
她把凄楚压下,痴痴地,也是勇敢地,拉起孩子,向大家道了谢,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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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1
“我真爱你,你是个好人儿!可是现在不行呀,要结婚以后才可以呢!”
“我更爱你,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即令有一天你丧失了美丽——老了,丑了,我还是这一颗心。我们永远相爱,亲爱的,放开手,答应我吧!”
电灯熄了,这座位置在重庆郊区的豪华别墅,立刻陷入黑暗,仿佛阴森森的幽灵之宫,显得神秘寂静。月光皎洁地照到别墅门前那辆最新式的汽车上,映出闪烁的光,小楼里的娇声软语,渐渐地低下去,渐渐地听不见了。
一对狂欢的男女融化在甜蜜中,连庞大的宇宙,也跟着化为轻飘飘的蝴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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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2
中日战争进入第八年的暮春的傍晚。
圆娃高高兴兴地推着鸡公车,嘴里哼着小调,从石坪村往家里走。一侧是悬崖绝壁,另一侧是万丈深谷,斜阳已经退上山顶,一阵风过,细沙扑到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天要黑了!”他咕哝着。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穿红颜色衣服的女郎,手里提着小包袱。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敢独个儿在山丛里走呢?而且样子又不像是乡下人。圆娃加紧脚步,一会儿就追上了。她的头发卷蓬蓬的,光滑的玉足上套着黑色的半高跟鞋,丰满的臀部扭动着,走得非常缓慢,好像是在散步似的。圆娃想,“她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呢!”
眨眼间,那红衣服女郎不见了。圆娃把脚步停住,举目四望,什么地方都没有呀!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撒开腿跑起来,并且用手不断地撩他的头发,据说头发上会冒出火星,那火星能够避邪。
转过一个凸出的山脚,红衣服女郎又出现在前面,圆娃倒抽一口冷气,想转身溜走,可是已来不及,那红衣服女郎正在前面向他招手。
“我老娘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心里找出慰藉。然后,硬着头皮走到她跟前,立刻像触了电似的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甚至连听说过都没有,细嫩的瓜子脸上,隐隐透着苍白,大眼睛里活动着两颗水晶珠。
“这简直是仙女下凡,”他暗想,可是,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肚子竟鼓得那么高,“她原来还怀着胎!”
“你推座吗?”
“啊!推座。”
她犹豫一会说,“我想坐一段路。”
“不过,我到木耳场就到家了。”
“我到木耳场下来。”
她爬上鸡公车,把一件绿绒毛线衣垫在屁股底下,脸朝着前面。轮子开始转动了,圆娃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脊背,她卷成圆圈的秀发随风飘舞,被旗袍缚得紧紧的肌肤,随着车子的颠簸而颤动着。他有点神魂摇荡,而且渐渐地入迷了,于是,鸡公车笔直地向一块大石头上撞去。他赶紧使出吃奶力气,希望能把车子拿稳,可是她已栽到车底下,包袱散开,数不清的钞票和数不清的金锭撒了一地。她忍着惊吓爬起来,急得几乎要哭。圆娃心里更是难过,自从十五岁跟着他那已亡故了的父亲推鸡公车,从没有出过乱子,今天竟在一个美丽女郎面前丢丑,真有点无地自容。他慌忙七抓八抓地,把包袱裹好,塞到她怀里。
“小姐,”他结结巴巴说,“我真该死,摔着了吗?”
她畏怯地望着他,双手抓紧那包袱。
“求你不要见怪,少给几个车钱吧!”
她脸上浮出一丝含着安全感的微笑,拍了拍尘土,又爬上鸡公车。
圆娃再也不敢看她了,他把眼睛抬高到车前面的公路,老老实实地推着。太阳已整个地退出世界,地势也逐渐平坦,一座破败的茅屋在眼底出现。这茅屋是孤立在稻田中央的,和正式的村庄——那房子集中的木耳场,相距还有一里。
“到了!”圆娃把鸡公车放下,擦着汗说,“小姐,下车吧!”
没有回答。
“到了,小姐!”他跑到车前头。
她迟疑了半晌说,“这是你的家吗?”
“是的。”
“你家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老娘。”
她用她那水晶似的眼睛打量着圆娃,他脸上开始发烧,他还要催促她,他知道老娘一定在家等得焦急,可是她却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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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天已黑了!”她含着眼泪,“啊!”她吞吐着说,“啊!我,我到你家住一宿可以吗?”
圆娃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叫,“这,我得和老娘商量!”
鸿沟3
当晚,红衣服女郎就在茅屋住下。
她和衣而卧,破棉絮上的汗味,使她难以入睡。月色从窗户烂纸缝里漏进,把淡光洒到床前,蛙声四起,这是一个多么冷落的夜啊!她脑海却在这冷落的夜里,上下沸腾,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凸出的肚皮,不由得低声啜泣了。实在的,她需要大哭一场,可是她总算忍耐下来,并且凄惨地对自己笑了笑。
天终于亮了!
“小姐,”圆娃啃着大饼,走到跟前说,“你往哪里去?我送你一程!”
“我——我停停再走,车钱我会交给老太太,你先去做生意,好吗?”
圆娃哼着小调,推着鸡公车走了。
她起来搭讪着坐到老娘的身旁。
“老太太,”她试探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姑娘。”慈祥地笑。
“老太太……”
“说吧,姑娘。”
“啊,老太太,”她鼓起勇气说,“我在你这里住几个月,可以吗?”
老娘怔了一下。
“我只住几个月,老太太,”她哀告说,“三四个月就行了,三四个月!”
老娘答复不出来。住一宿的客人,她当然欢喜不假,可是要长住下去,她就不能不考虑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怀着大肚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落难的千金小姐呢?还是做官人家的丫环?也或许是什么善于变化的狐仙,在鼓儿词上常有这些事情的,她怕惹祸,她不能不为圆娃着想。
“姑娘,”老娘说,“我不能留你呀,我们家忽然多出一个小媳妇,我该对村子里的人说什么呢?”
她失望了,“老太太,”她低下头,努力挣扎一会,终于说,“我是一个下江人,父母都死了,丈夫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流落四川,去投奔谁呢?我也是大户人家,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不,姑娘,你赶紧走吧!”
“老太太,收留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只要你肯……我……”她红了脸,“我……我愿意做你的媳妇……”
“媳妇?”老娘揉揉眼睛,端详她,几乎叫起来,“姑娘呀,圆娃怎能配得上你?况且圆娃一天挣的钱还不够养活他的老娘,又怎么能养活你呢?”
“不要操这心,”她从怀里掏出两块金锭,“我带的钱多着呢,等你儿子回来,教他买点田,就种庄稼也好?”
老娘心里有点活动,“可是,”她并不是见钱眼开,而是事情太出意料了,“可是,”老娘顿了顿说,“我得通知我们的那些穷亲戚呀!”
“不,”她慌忙按住老娘的手,哀求地说,“不,千万不要这样,就说你儿子在外面讨回来的好了。”
“只是,圆娃怎么能配得上你呢?”
“不要说这些,你答应了,太好了,我以后也要叫你娘呢,和圆娃叫的一样……”
她把金锭递过去,眼泪又流下来,她不是舍不得金锭,而是百感交集,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紧压在心头,她觉得茅屋似乎在焚烧,热烘烘地烤炙着。她想站起来,可是她却再也支持不住,刚刚抬起头,就昏倒了……
好久,好久,她被自己的抽噎惊醒,天色漆黑,她已躺在床上,圆娃忧愁地在床前蹲着,看见她醒过来,慌忙递上一杯开水。
“小姐,你好一点了吧!”
“不要叫我小姐了,”她勉强堆下笑说,“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刘秀英!”
“哦,刘秀英!”他尴尬地傻笑了笑,“刘秀英,喝这杯开水!”
“嗯,不要连姓也叫出来。”
圆娃的脖子窘得要发粗,“真把人急死了,”他的手没有地方放,“秀英!我这样叫,对吗?娘烧了好多香,直跪在供案前不起来,叫你你不答应,推你你也不动。病得好怕人,你只是昏迷不醒,哭一阵,说一阵,听不清你嘟囔些什么……”
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火焰不住跳跃,山风从谷底卷起,掠过茅屋,发出刺耳的怪响。秀英靠着床栏,脸上没有表情。圆娃像一头跌到牛奶缸里的老鼠,大吃一惊以后,简直不知道如何消受是好了。
“看,”圆娃自顾形惭说,“我是一个粗人!”
她从被窝里伸出纤手,轻轻地把他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巨掌握住,他局促得浑身发抖。
“圆娃,”她温柔地说,“我们是夫妻,上天安排的,不是吗?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些都不用提了。明天,我拿几个钱,去买点纸,买点布,把房子布置一下,换一张床。被子,褥子,你穿的衣服,老娘穿的衣服,都买新的吧!不过,记住,千万记住,不要跟外边人讲我的事,你要讲,我就走了!”
“你别走呀!”圆娃发急说,“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
“那好了,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夜深了,圆娃的血液在澎湃循环,山径上的恐怖完全遗忘到脑后,是福呢,还是祸呢,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她已经躺下,面朝着墙,似乎睡熟了。圆娃还有点疑心是梦,用指甲掐一下脸上的肉,竟然发痛,明明不是梦呀!他脱下鞋,唤了一声,她没有答话。——他万分小心地掀开被子,雪白的大腿露出来了,他心里更是跳得厉害,迟疑了一会,终于大着胆子,笨手笨脚地钻了进去。
鸿沟4
四个月后,秀英生下一个白胖男孩,可怕的剧烈阵痛,更增加她对孩子的疼爱,小嘴噙着她那细嫩的|乳头,人生的温暖润泽了她的全身。
可是,第二天夜里,孩子忽然发起高烧,不再吃奶了,哭声也渐渐低下去,只有三天光景,竟夭亡在妈妈怀里。她俯在枕头上哭,哭到两眼枯干,然后叫圆娃把小尸体安葬在茅屋后面,仔细堆成一·黄土。
朝阳爬上山头,她呆呆地一个人枯坐着。现在的茅屋已经焕然一新,丝质的蚊帐,漂白的被褥,发亮的桌椅,整齐,清洁,窗台上堆满了书报杂志。
“啊!”瞥见圆娃进来,她说,“你去重庆给我买点书吧!”
“你开单子好了,还是那个昌糊馆?”
“商务印书馆,你怎么老搞不清。”
“可是我知道地点,”圆娃不好意思地赔笑说,“你不要写得太草了,人家不认识,叫我空跑路。”
“我今天写清楚点,记着,再买一份报!”她开书单。
“识字的人真好,”圆娃羡慕说,“我晓得你的学问够大的。”
“你怎么晓得?”
“昌糊馆那个幺师问我给谁买?——我去给你买五六次了,他们都认得我,我说给我老婆买的,他们几乎笑掉了牙,硬不信说:买书这个人,哼,至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不理他们,只是,你是不是大学生?大学生还得了……”
“不要喷唾沫了,快去刷刷牙!”
“早刷了,不信,你闻闻臭不臭?”
“好吧,”她把钱给他,双手攀着他的脖子,“来,亲亲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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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圆娃慌忙挣开说,“大白天干这事,真丑……”
她感到一阵无趣,退到床沿躺下,望着圆娃的背影在门外消失,禁不住叹一口气。天正是热的时候,她机械地拉了一把扇子摇着,陷于沉思。
傍晚,圆娃气喘喘地跑回来。
“好消息,”他叫,把书报扔到床上,“听说日本鬼子递降表了,天下马上太平了,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好不热闹。我碰见苗树娃,那个卖担担面的,他说咱们木耳场要耍龙灯,叫我掌龙头,嘿!从前他们看不起我,摸都不教我摸呢……”
秀英急急把报纸打开,真的是日本投降!漫长的八年岁月,恩恩怨怨,今天面临到结束的时候了,她咬着嘴唇,埋头仔细地读着,心里很乱。
“圆娃,”最后,她抬起头说,“你去给我买一张邮票!”
“什么是邮票?”
“你到村里邮政代办所去买就可以了,四四方方的,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说,“邮票跟书一样,也是不还价的。”
圆娃兴头头地走了,秀英像浮雕似的对着窗户发怔,手里虽还摇着扇子,不过心已早不在焉了。她不断皱起眉头,很是激动,几个月来第一次的激动,她仿佛望见崖上的山径,也仿佛望见那滚滚的长江……
老娘首先发现秀英的心神不宁。
“圆娃,”在背后,她警告她儿子说,“你看出没有,媳妇变样儿了。”
“没有变,娘!”
可是,这一天终于来到。午饭以后,圆娃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他似乎瞥见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