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如今这番死去,倒也算是痛快!
“如何?”
明教横持双刀偏头看向身边的唐门。唐门刚待答话,一支利箭便得了空隙,狠狠地从唐门的眼中穿透了他的头颅。
明教一愣,唐门的尸体已缓缓倒下。
他向着暗箭射来的方向看了看,忽然邪邪一笑,立刻闪身奔去。
他的身后,有血淋淋漓漓地随着。
一支支钢箭贯穿过他的身体,而明教只是不停地狂奔着。就在他因体力达到极限而落地的那一刻,刺目的光芒猛地从他的身上炸裂开来,灼灼光明中隐约可见一人身影拄着双刀跪地而后再也不起。
朝圣朝圣,何圣可朝?
身在黑暗,可我仍一心向光。
一具具尸体不停地倒下。里面有狼牙军,有各派弟子,而更多的,却是无数的普通人。
“怎么办……!”
农夫疯狂地吼着哭着。他身边围着数不清的狼牙军,而他能做的仅仅致是挥舞一下手里的锄头然后就被削断气管。
昨夜里,家里的婆姨刚被别家拽去煮了。
连他的独子也……
倒下时,他摘下了腰后别着的镰刀,狠狠地砍向了眼前一人的腿。
而这只是无数战役中的小小一场。
“我,绝不后退。”
“某为医者,不问前路,只求诊得天下疾。”
“后来人,千载犹记,曾有吾辈长歌当哭!”
“东都天策,当以此身筑长城!”
惨捷。
一夜之后敌兵退去,可城墙上依旧挤满了人。
“这是……?”
前来处理尸体的裴元疑惑地皱了皱眉。
充当苦力的李林风猛地将手中的长枪砸在了地上:“他们在分食尸体。”
听得这话,张巡立刻拉住了身边一个小兵:“传令,食尸者,罚扣饭食!裴先生,您看这些尸体……”
暴雨中裴元面色冷清,仿佛是死了一般的沉静:“烧。”
尸体的清理与集中很慢。一是大家都很饿,二是总有人不死心想去啃上两口,三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赞成焚尸。
于是没来得及运走的尸体很快就腐化了。奇怪的味道层层叠叠地混合着,尸水顺着城墙蜿蜒地流到地上,晕开了一小块颜色奇异的地方。
“把城中唐门弟子集中起来,这事儿只有他们能办。”
李林风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尸体在城墙上堆着,好也不好。敌人厌怕而不敢攻城,睢阳偷得几日喘息,这是好。然而七月末尾,天气湿热,尸体腐化得实在太快。上一场惨捷还未过十天,城墙上的尸体就都已经烂得面目全非了。等过几日大雨再来,尸水渗入地下,那睢阳城就算是毁了。
“将军,酒……”
君山丐帮弟子们匀了几坛酒出来。李林风跟众人商量了一下,只能靠唐门以机关翼飞上城墙将酒洒下,再放火箭引燃,才能勉强焚掉部分尸体。
“我……我去吧。”
众人挑眉看向了这个怯怯的小唐门。
“我的师傅……”小唐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天……和那个开了朝圣言的明教死在了一起。我就……我就想着,金发白衣的明教,就算烂光了,应该也是挺显眼的吧。然后运气好一点,我兴许还能再见师傅……最后一面。”
“那就你了。”裴元疲惫地挥了挥手然后就再没多问。这种情况之下,大家迟早都要死,然而在没死之前,各个还都想好好活着。要是能有一个自愿去死的,那还真是帮了剩下的人大忙了。
小唐门涨红了脸:“那个……如果一刻钟过去,我还没下来……你们……就放箭吧。”
李林风沉默地看了一眼这个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唐门。
蜀中天府,人杰地灵。小唐门在安史之乱之前,大概也只是个水灵又快活的孩子吧。
夜色中小唐门撑开了机关翼,向着自己早早定下的埋骨之地乘风而去。月影潇潇,这孩子的背影格外寂寥,
可一刻钟之后,就将再无人能记起,他是谁。
一刻已到。李林风撑着一口气最后拉了一张满月在怀,将沾了桐油的火箭作为他们对死者的最后的那么一点儿哀悼,射向了那座满浸鲜血的城墙。
“可是那上头还有活口啊!那个唐门!”
“他自愿的。”李林风冷静地收回了手。一行人静静地转头,看着这人几近癫狂地哭嚎着。生死能改变一个人太多,不是疯癫解脱,就是痛苦挣扎。
“真是一口鲜活美味的好肉……”一个焚影明教喃喃地盯着那人逃蹿开来的背影,然而还好他并没有追过去,只是弯腰坐到了地上。从军备不足的那天起李林风就下了死命令,凡武功在身者不准吃人。还是那句话,他们是睢阳最后的希望和屏障,无数人吊着半口气死死期盼着胜利就是因为他们还站着,即使饿到双眼发黑瘦骨嶙峋,可至少他们还站着,兵器还在手中,睢阳还有希望,大唐还有希望。
一行人陆续坐到了烈烈燃烧着的城墙旁边,影子被火焰映出了好远。他们各自沉默着,影子就在远处的地上扭曲挣扎着,渴求着永远不再的自由。
“想吃……”章台柳有些呆滞地皱着眉看着刚刚那人跑开的方向。他的口粮已经被克扣得差不多了,最近两三天几乎是靠着那瓶毒酒续命,神经被损伤得厉害。如此下去,章台柳大概也没有几天可活的了。
“那个不行。”李林风一手揽紧了章台柳,另一只手顺着他瘦得只剩一层皮儿的脊背缓缓地安抚着。他的声音松松沉沉得,像是地府里的勾魂令,用死的解脱诱惑着章台柳进一步的沦陷。
他说:“咱说好了,不能吃人。你要是饿了,那就吃我,吃多少都行……”
章台柳固执地摇摇头:“吃了你……就是少一个兵……可要吃了他,柳就还能上阵杀敌……”
周遭沉默了下来。然后一个角落里传来了一声“操”,一个丐帮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神色不善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肥兔子扔到了地上,嘴上却依旧饶不得人:“妈的,本来私藏了想自己吃来着……这大夫都这样了,再藏着那就真不是东西了……混蛋!”
一只兔子很快被处理干净了。这个“干净”,是真正得“干净”了。他们连兔子的肠子都没放过,洗干净煮熟了撒点儿盐就直接吞下肚子。如果不出意外,明天的早饭估计还是炒兔血和兔皮兔骨汤,至于午餐,那大概会是熟兔头和兔头汤吧。
而这些,也已经是如今睢阳无法期盼的美味了。
见者有份,在场的七八个人都拿到了不大不小一块烤兔肉加一点儿内脏,李林风把章台柳的那份肉撕成小条慢慢地喂给他。章台柳真是饿得太久了,刚一咽下去立刻就要把肉吐出来,结果被李林风死死摁住,这才咽了下去。
一个喂,一个吃,吃下一口就赏一个吻。火光之外,他二人的影子在地上铺成了一大片漆黑的湖。
尸体一连烧了一整夜,烧得整个睢阳城里都弥漫着一股酸肉烧焦后的微妙臭味。百姓们贪婪地嗅着空气中奇异的肉香,一双双深陷下去的无神双眼中立刻迸射出了疯狂的神采。
“都已经烧糊了……是能吃了吗……能吃了……”
一个时辰后,整理尸体修补城墙的小队,遭到了百姓的袭击。
“这些尸体,今晚就要全部运出城去。”
裴元坐在城中最高一阁的窗边。他还是老样子,阴沉暴躁不近人情,脸上还是摆着“活人不医”四个大字。很多人在饿得半疯半癫之时看到裴元,往往会以为自己还生活在大唐盛世之中。
这些人,不是因这种信念而拉回一条性命,就是沉湎于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这事就由城中天策和苍云来做。到时候苍云先出城,天策随后把尸体从城墙上扔下去,然后协助苍云把尸体固定到盾上,回城的时候有唐门接应,张将军会多给你们派点口粮……”
李林风艰难领命。
“对了,”裴元忽然叫住了李林风,“章台柳……到时候你们把他一块送出去。人就扔到尸体堆里不用管了,会有人来接的。”
李林风的脚步一停。
“他是恶人以前的一个指挥,”裴元坐回自己在窗边的老位置,“睢阳需要他去聚拢兵力,而城中的浩气指挥已在那场惨捷中先走一步了。于公于私,章台柳都适合继续留在睢阳了。”
李林风感觉心里像是闷了一团什么东西一样:“柳大夫……他不会同意的。”
“某知道。”裴元转眼看向窗外:“所以,将军只需要把他带到某面前,就已经足够了。”
睢阳位于连接南北的咽喉之处,自三国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刀光剑影,血海尸山。然而在太平之时,睢阳占得天时地利,江南江北十方云集,是足以媲美盛唐五都的富庶之城。若是年前登此楼,大概正能看见一幅盛世繁华吧。
腥风血雨中,裴元闭上了双眼。
楼下,无数疯了一样的百姓举着菜刀甚至是农具奔向城墙,场面渐渐变得失控起来。紧接着一道鲜血被高高抛起又狠狠砸下,最后的屠杀与绝望终于来临。
等百姓散去后再看,城墙下那一具具鲜活的尸体,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
裴元已经笑着坐在窗边看了一整天了。
救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元想,他救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能治好一切身体上的苦痛,却医不了世间人心险恶。那救人,到底是为了什呢?
等到天上开始上霞的时候,章台柳终于到了。裴元抬手把门口的人招了过来,指了指楼下说道:“你看。”
温柔的紫色光晕里,睢阳的几条主干道已被血浸透。城墙下有人淌在血里疲惫地拖拽着尸体往家走,然而更多人却选择了拖家带口得聚到城墙底下撕扯尸体上的生肉吃。每个人都是一身的血,连带着眼睛都是血红的。粉红色的肉渣从他们森白的唇舌中漏到地上,然后又被饥饿的小孩拾起塞进嘴里。
“少林弟子成天念叨说苦厄苦厄,说这不过是天道给人的历练而已,”章台柳面无表情地看着,声音却是带着笑的,“柳却不信。毕竟历练过后,难保不是下一个地狱。”
“很有道理。”裴元睨了章台柳一眼:“也是,你生在恶人,就是一辈子的刑杀屠戮命,再加上在谷中的那几年,你可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论起人心伐谋,如今睢阳,再没谁能与你相抗衡了吧。”
章台柳微微垂下了头。
“为什么会是李林风?”裴元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一个娇纵的天策后生,除了武力和天策绝学之外,论眼界论经验论什么他都算不得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呢?”
“师兄,”章台柳抬头直视着裴元,目光中却有惊雷一闪,“柳并没有算计他的意思。在长安的时候,柳是动了真心的。如今又有八个月的并肩生死,您也看到了,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人与之共死的人。”
共死……吗?
裴元笑了:“既然如此那也别共死了。师兄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俩一起活着如何?”
一起?
章台柳瞪大了眼睛。来之前李林风大概跟他说过裴元想做什么,但也只说是要把他送出去,没提李林风怎么办。他当然没同意,毕竟不管出不出去大概都是死,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当然更好一点。李林风也就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来找裴元。结果裴元告诉他,他们俩可以一起活下去?
“当然,这事儿不是我说就能成的。”裴元又偏过头去继续看着楼下的暴动。那堆尸体如今平铺在地上,拖拖拉拉地几乎绵延出半里地,每具尸体上都趴着一群狼吞虎咽的饿鬼,连断肢残腿都不被他们放过。他笑了笑又继续说:“只不过是你们在外头的话,活下去的几率更大一点罢了。不过有时候呢,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就能决定一身之死生,甚至是一国之治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同意。”章台柳深吸了一口气:“柳今夜就出城。三个月后,昆仑恶人定拼杀于睢阳之下,救苍生于临危之间。柳,绝不食言。”
裴元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好。”
当夜章台柳换了一身纯黑的粗麻衣静静地站在北城城门下等着人来。他没什么行李,连碧落笔都还给了裴元,身上只带了一套银针和那瓶浑浊的毒酒。夜风潮闷,缕缕的薄雾纠缠着地上的血泊缓缓地渗到了人心里。章台柳打了个哆嗦,随即被虚揽到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我没法抱紧你……”李林风的声音透着懊恼:“铠甲也太凉,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柳大夫,你可得回来,回来给我好好地看看这个病。”
章台柳也笑了。他轻轻地捶了李林风一拳,手上一阵钝痛:“柳看过了,这是绝症,没得可医了。要想续命,那就劳烦将军到长安来吧,和柳在一起,在一起一辈子,那才能长命百岁……”
然后俩人就傻了吧唧地一块儿笑,笑得混着血腥味儿和泥巴味儿的夜风一路灌进了胃里,然后呛了他俩一脸的泪,看着真是傻得不行。
笑完了之后李林风摸了摸脑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儿一样,伸手拽住了章台柳:“我……哎,大夫,你跟我来一趟。”
章台柳疑惑地任凭李林风把他拽到了裴元面前。他本来以为是裴元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结果裴元也是皱着眉头一脸莫名。李林风转头冲章台柳笑了笑,然后忽然矮身跪到了裴元面前。
“师兄……”李林风粗粗地喘了口气:“求您做个证,把柳大夫嫁给我,成吧?”
说完他就给人磕了个头,声音里忽然就带上了冰凉的哽咽:“求您了……算林风求您了成不,我是真心想要大夫好的……”
他哭得肩膀都在抖,整个人好像一时间消瘦了一整圈。也是了,铁骨铮铮的汉子,能撑得起一身重甲,却怎么也撑不起生死和相思。裴元面色一沉,刚想说点儿什么,章台柳就在一边沉沉地出声打断道:“我愿意。”
他抬眼看着裴元,身‖体却跪到了李林风的旁边:“我愿意。”
“大夫……”
“嘘。”章台柳握了握李林风冰凉的手,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接着他也端端正正地给裴元磕了一记,声音里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