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风苦笑着颓然跪地:“睢阳先烈为媒,万花裴元为证,章台柳嫁于李林风为妻。爹……”
他是我的妻。
我一定、也必须用枪用命用心血护着的妻。
李父不笑了。他低低地喘着,飞快地在院里踱了几圈,然后停到了李林风的面前。
“爹……”
迎接他的是一记重拳。
“昆仑恶人章台柳……”李父指使着下人把昏过去的李林风送到东院:“假如他真对林风有情,那么等林风反应过来,他可能早已成了白骨一具。”
到那时,木已成舟……
章台柳此时已经辞了恶人部‖队。此时他还滞留在甘肃境内,然而距离中原已经不远了。这几天他日夜奔命,赌上一切只为了尽快回到长安城。睢阳城破的消息已经被他咀嚼了千百遍,可他还是不觉得腻味。裴元既然说城破之日就是李林风离开之时,那李林风现在肯定已经好好地向着长安城去了。一想到即将能见到“天策的那个傻逼头头儿”,章台柳就恨不得赶紧飞回长安才好。
然而睢阳……
章台柳抿了抿开裂的双唇,腥甜。
天下都将记得,世间曾有唯一一朵儿活人不医。
李林风醒了。
他醒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
什么!
他猛地从榻上窜了起来,接着他就震惊地看见了床铺中间那红得刺眼的一滩血。
他睡了一个女人,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会儿事儿。
“姑姑姑姑姑娘你你你醒醒……”
李林风磕磕绊绊地说着,伸手推了推女人的肩膀。结果女人只是哼唧着翻了个身,把印在雪白肌肤上的更多痕迹露给了李林风,并没有醒过来。
李林风抬手敲了敲脑袋。
放下。
又敲了敲。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艰难的时日都过去了,到最后他却一头栽到了女人身上。
“为什么女人不行呢……”
章台柳喃喃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现在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即将和吐蕃军打上照面,而这一切的征兆就是眼前这支装扮奇怪的部‖队。
章台柳听不出他们的口音,也看不出他们的来路,不过大抵也不过就是关北的那群吧。章台柳远远地跟着这支队伍已经有几天了——这是他的补给物资——收获就是他发现这支队伍的作息简直规律到不行。
比如现在。
正是戌时,到了部‖队里取乐的时辰了,于是一群眉清目秀的男子就被拉了出来。他们各个都细皮嫩肉得,看上去十分好吃,然而他们呆滞的目光和迟缓的动作却又让人倒了几分胃口。
但与呆板外表相不符的,是他们高涨的性‖欲。
他们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躺到了地上,营地里立刻响起了一片淫‖笑声。距离他最近的还是个熟人,前几年震动万花的一个丹青弟子。章台柳也曾看过他的画,无奈柳大夫是个粗人,啥玩意儿都没看出来,光看着那张纸实在是太贵了。
想到这里,章台柳的目光从他绯红的双颊上移开,落到了他扭曲成一团的双手上。
……为什么女人不行呢?
那个丹青似乎看到了暗处的章台柳。他愣愣地望着章台柳藏身的那丛灌木,空荡荡的眼睛里忽然爆发出了炫目的神采。他抬起了那只指骨被碾碎了的手,从那团用皮肉碎骨打成的死结中,抽出了一根扁扁的手指,薄得跟张纸儿一样的指尖笔直地指着章台柳的双眼。
然后他身上的男人猛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从他身上退了下来。因为这个动作,丹青的食指终于不堪重负了似的彻底崩坏,一根指骨刺穿了那层薄薄的皮儿伶仃地支楞了出来。他就用这样的一根手指,费劲地伸长再伸长,似乎是想要碰到几步之外师兄那修长完好的手指,然后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会哀求师兄赐他一死。
然而他碰不到章台柳的手指,所以他只是指着那里,苦苦地指着自己若求而不得一场解脱。
章台柳抿着双唇,左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颤抖着的右手。
然后他看到,那个丹青维持着求死的姿势,忽然流泪了。
他的眼白迅速发红,连带着整个眼周都很快地泛起了红晕。接着那双眼中仅剩的一点点微光被扭曲,融到了一团晶莹的光里,接着水光一闪,一滴泪就这样顺着他微微扬起的眼角擦过他夹满了泥土和碎肉的鬓发,狠狠地敲到了坚硬的土地上。
然后又是一滴,坠在了同一个位置上,而这次土地被这滴泪打出了一个砖红色的小窝。
章台柳放松了双手,他不抖了。
为什么女人……不行?
当夜子时,蛮人营地。
一条绿色的光带忽然在营地的一角闪了一下。巡夜的士兵一皱眉,揉着发懵的双眼仔细地瞧了瞧,却什么都没看见。
章台柳在树枝上看到他揉着眼睛离开后,就迅速一提气力向着最边缘处的那个帐篷掠去,绿色的光于是又凌乱地一闪。
章台柳翻了个白眼。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步伐一乱,错身的瞬间接了个太阴指,接着他整个人就直接冲进了帐篷里。
“柳师兄……”
“行了闭嘴吧你。”章台柳伸出食指点到了丹青的唇上:“柳带你离开这里。”
☆、下阕 完结篇 下
丹青摇了摇头,笑容有点儿发苦:“师兄,我走不了了。有人前几天看见你了,他们就拿我当饵,想把你找出来。趁着他们还没到,你快走吧。”
章台柳其实已经能听到众人赶来的嘈杂了,然而他还是一笑:“青岩万花,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说着他已低下身去,双手牢牢地握住了丹青的胳膊:“你起来——咱先走走试试,走不动了你再躺下,到时候我就把这个带回去给画圣。”他摘下了丹青腰间藏的一小块碎墨,然后把丹青整个人甩到背上:“看看,你轻得来阵风都能吹跑喽。”
丹青勉强笑了笑。下一刻,帐篷就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掀开,灯火通明之间章台柳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是什么人?”他颠了颠背上的丹青。
“咳……是鲜卑的一个外族。”丹青已经有气无力得了:“师兄你把我放下吧,反正我总归不过一死,少拖累一个是一个。你背着我,笔都抽不出来,还打个屁啊。咳,您看开点儿……”
“你他妈闭嘴!”章台柳偏头低声喝到:“你现在是我章台柳的病人。”
病人……
丹青在恍惚之间,想起了自己亲手治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病人。
他们有的是天真可爱的少女,有的是势利无情的商人。但不管是什么,从没有谁痊愈之后还记得他,他们一心惦记着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反正只是个大夫,就算是万花谷的又怎样,横竖不过是个大夫。
似乎大夫救人,就是理所应当。
似乎听风吹雪,就是活该如此。
唯一一个在痊愈之后还惦记着他的,把一双丹青妙手砸得粉碎,然后给他下了药。丹青成了他一个人的军‖妓,从此沉醉也好愤怒也好,全是为了他一个人。
丹青忽然有点嫉儿妒章台柳了。
“把我放下吧,我能走的。”
“那你跟我走?”
章台柳的眼神像刀一样剜到了丹青心里。
“嗯,我跟师兄走。”
章台柳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死死地盯着丹青,然后缓缓地把人放到了地上。
丹青有点儿腿软,不过还好还能站稳。他跳了跳,然后抽了口气,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气音。
接着他说:“师兄,对不起。”
丹青的影子迅速淡去。章台柳愤怒地伸手,却只够让指尖在那身脏污的墨衣上划下一道淡淡的纹路。紧接着熟悉的绿光在鲜卑部‖队的心脏处炸开,送来丹青谓叹似的一声——
“傲骨一折焚玉石。”
天地一瞬寂静。
然后是足以震撼万川的隆隆巨响轰然而至。
“师兄,对不起。”
他轻笑,却释了眉间。
章台柳猛地回神,然后太阴指急退,落地的瞬间迅速向着丹青的方向全力接了一个并蒂芙蓉。随即他扶摇提身,疯了似的甩开轻功向长安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快快快……
快!再快!
再快!再快!
那支钢箭终于还是追上了他。
李林风甩开了女人的手,却不小心把人甩到了地上。女人颇为可怜地嘤嘤哭泣着,气得李林风简直想给她一枪算了。
然而他没那么做,因为他的铠甲和长枪被老爷子没收了。
“你哭死好了,反正就算你哭死了,我也不会娶你的。”
李林风被女人尖利的哭声逼得理智全无。
“你的家教都喂狗了吗!”女人一把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哦对,你的家教都喂了那个章台柳了……”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李林风就赏了她一巴掌。
“不过你说错了,”女人红着眼睛和脸颊冲李林风大吼:“你就算是打死我,和你成亲的也不会是章台柳!”
“你——!”
女人同样没那个耐心听李林风把话说完。她提着裙摆,带着脸上得意而扭曲的微笑昂首离开了。女人的步伐有点儿快,于是在她转身时,艳红的裙摆就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像极了章台柳手中开开合合的那把素面折扇。
“柳大夫……”
李林风握紧了双拳。
“柳大夫。”
彼时章台柳刚好从长安西市的河沟里冒出头来。
“妈的,嘿嘿……”他古怪地笑着,然后撑起身体从腥臭的河里爬了出来。章台柳于昨夜子时三刻从东门进入长安,为了躲避眼目,他不得已潜进了水下,一直游了大半个城市,才游回了长安西市。水里全是死人和腐肉,一块儿一片儿得都烂成了血沫子,恶心得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
章台柳爬上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催吐。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好多血水直接灌到他肺里去了,吐也吐不出来。章台柳愤怒地直起身子晃了晃头,结果把长发里夹着的白色肉末甩了一地,又把他自己恶心了一阵。
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靠着墙坐了下来。当时在鲜卑营里时,那一箭确实是射中他了的。然而好在坏人活千年,射箭的那人离他足够远,箭的准头也稍差了些,只将箭头刺进了他的右臂。虽然疼得要死,血也流得跟杀鸡似的,但好歹没出什么大问题。于是入城之后,他也没太理它,光折断了箭身又做了做止血,也就下水去了。
然而游了这大半天,他可算觉得伤口不对劲了。
章台柳把右臂从衣袖中脱出,左手顺势从袖筒里摸了把柳叶薄刀出来。右臂上的情况很不好,伤口被脏水泡泛了,扎着箭头的那一圈肉都露出了微微的粉红色,就像被剥了皮的老鼠一样。他能感觉到右臂在微微地发热,连带他的脑袋都不太灵光了。章台柳将刀锋凑到了伤口上,然后歪着头大致琢磨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依着肌理走势在皮肤上划了个十字,放完血之后就摁着伤口旁边的肌肉把箭头挤了出来。
血大滴大滴地顺着苍白的手臂流到地上,然后在青石板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水洼。章台柳一边扎紧袖口一边忍不住地去踩那滩血,仿佛那真是什么很好玩的东西一样。
他想,他大概是太兴奋了而已。
像每个深爱自己丈夫的思妇一样,他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所认定的那个人。
那个人值得的,他就是值得他用一条性命去换他们的一眼再见。
章台柳站起身来,又胡乱地抹了一把干枯的脸。他实在太狼狈了,浑身湿淋淋得,还散发着奇怪的腐臭味,他连袖子都少了一只,受伤的右臂被扎得肿胀发红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水。
然而他笑了。从最初唇角的一点点惊动开始,然后嘴角上扬颊肉后缩双眼微眯,高兴的情绪就这样从他微微挑起的眼尾里流了出来。他的眸子也是笑着的,笑得那双眸中如同雪月初霁一般,融合了无数秋水瞳神。随后他笑着迈开了双腿,坚定地走向了那孕育了一切风花雪月金戈铁马的地方。
几天后,李林风拖着一条半断不断的腿成了亲,新娘就是那个他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洞房花烛夜,他坐在榻上,却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
当初在裴元面前,他说要娶章台柳为妻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然而似乎也不对。比如当时他想的,是在这通红的新房中,应该有两个什么人。他们足够优秀,优秀到彼此都能互相保护互相依靠;他们足够俊秀,俊秀到彼此都足以迷倒对方;他们足够风流,风流到彼此都被对方深深吸引,甚至是甘愿被对方囚禁,永永远远地让自己的心囚禁在对方的心上。
可现在!现在又算什么呢!
李林风痛苦地低啸了一声,然后抱住了脑袋。
“柳大夫……”
李林风成婚的第三天夜,章台柳发起了高烧。
他躺在榻上,只觉得口渴和右臂的疼痛能要了他的命。他闭着眼,感觉眼球冰凉可眼皮子却热得要命,他的喉咙干得简直快要烧起来了,可冰凉的右臂还在突突地疼,疼得人一刻也不得安生。
章台柳费劲地爬了起来,接着手一滑又倒了下去。他的头撞到了矮几角上,血立即以一种优美的姿态飞溅了出去。
趴了一会儿,章台柳攒了点儿力气,就又从榻上爬了起来。这次他坐得很稳,没再出现一头栽回去的那种现象。他随手摸了摸,然后解下了那个珀璃小瓶,沾了点儿零星的酒液,擦到了自己的伤口上。
顿时天地都消失了。章台柳迷醉地笑着,笑着看那幻梦中的人终于来到了他面前,强硬地把他从这无边的痛苦中拖了出来,然后把他紧紧地护在了一个冰冷却足够安全的怀抱里。
他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昏暗的药庐里响起了一声急促的哽咽。
李林风成婚后第四日上午,有人找到了章台柳。
“您这是怎么搞得啊……”
天罗无奈地拧着帕子,抽空又把手背贴到了章台柳的耳后试了试体温。章台柳手臂上的伤口开始腐烂了,这意料之中的异变引起了一场意料之中的高烧,如果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