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越岭望着顾云横,这人身上的秘密恐怕不必自己少。
天悲谷诸事繁多,不便打扰。若非必要,江越岭始终在客房里陪着顾云横。
他本想去甘清村走一遭的,但担心顾云横,不见他醒来,始终不方便。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在桌边翻看,给自己斟上一杯茶,等他醒来。看完大半时,床上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幽幽醒来的顾云横视野迷蒙,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江越岭放下书,视线越过小桌:“醒了?”
顾云横想要坐起,扯到胸前的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倒在床上,没能坐起来。
江越岭放下书,来到床边:“你伤口未愈,这几日躺着养伤,切莫乱动。”
顾云横“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江越岭用白色绷带包扎的手:“你手怎么样了?”
江越岭来回翻了翻,笑道:“一点皮肉伤,无碍。”
顾云横“哦”了一声,面带犹豫,似乎很想说,又十分纠结,不愿意说。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选择说出来:“公子无怎么样了?”
江越岭道:“让他跑了。”
顾云横紧张地问:“甘清村村民的怨气被他收在戒指里了。”
“我知道,洞房时他告诉我了。”
“哦。”
顾云横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偏偏江越岭态度冷淡,反倒一时无话了。
静默片刻,忽闻一声叹息。
顾云横漆黑的眼珠转动,转向叹息的人,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两人面面相觑,顾云横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他这样逃避,十分罕见,简直像被人夺舍了。
江越岭大概猜出缘由,不禁失笑:“想问什么便问,其他的事,我不会多问。”
没有血色的双唇微不可见地颤着,眉头蹙起,顾云横咬了咬嘴唇,道:“就那样放任公子无,可以吗?”
“他心中有执念,不会离开甘清村的。”这些道理江越岭早就想过,他将新房里公子无说过的话,巨细无遗地转述给顾云横,“他应该没有恶意,只是人很无聊。”
“可那些怨气——”顾云横顿了顿,脸上好似又白了不少,跟刚粉刷过的白墙似的,“他收集那么多怨气,不知是何打算。”
“不清楚,我准备等你醒来,再重返甘清村,弄明白此事。”
顾云横点点头,到底不放心:“我已经醒了。”那意思,便是催促江越岭现在就去。
江越岭见他无碍,叫来一位谷中弟子,烦请帮忙照看一会儿,他速去速回。
白衣弟子听闻他要去甘清村,诧异道:“甘清村怎么了?”
江越岭见他一脸茫然,便将甘清村的现状告诉他。
甘清村乃是天悲谷的管辖范围,白衣弟子听完这件事后,格外震惊,让他稍等片刻,忙不迭地向谷主汇报这件事。
片刻之后,白衣弟子归来,请江越岭跟他去一趟正厅,天悲谷谷主有要事要找他商议。
江越岭回头看顾云横,对方扬了扬下巴道:“我没事,你快过去。”
他心里急得很,言辞中带着催促,说话也比刚苏醒时有力许多。
江越岭“嗯”了一声,跟着白衣弟子走出客房。
顾云横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从醒来后的谈话中他便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跟屁虫,也不是臭屁虫,而是那位鲜少出现的师叔祖。虽然接触多,但三人之中他修为最高,性格品行之类,比起跟屁虫和臭屁虫更为接近他人口中的江越岭。连带顾云横也觉得安心不少,仿佛事情交给他,一定会妥善解决。
天悲谷依谷而建,自外面看不觉特殊,步入其中方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出人意外的宽阔。
江越岭走过一段长廊,又进过一处花园才抵达正厅。
正厅中一名男子负手而立,他身材挺拔,背对着门口,一身白衣绣着蓝色暗纹。听到响声,徐徐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深邃得仿佛天上挂着的寒星,明亮清冷,而又具有疏离感,正是天悲谷谷主言思绝。
言思绝已从谷中弟子口中得知甘清村的事,有些细节不明白的地方想向江越岭咨询。
江越岭道:“实在惭愧,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言谷主了。至于甘清村的人是被谁害死的,他为什么要收集怨气,恐怕只有公子无心里清楚。”
“无妨。”言思绝开口,声音同他的双眸一样,带着寒冷,“听你所言,公子无修为一般,只是怨气不好处理。谷中有一灵珠,可收集怨气,此番我与你一同前往。”
江越岭笑道:“最好不过了。”
此事耽误不得,谷中尚有其他要事急需解决,言思绝叮嘱弟子几句,带上灵珠与他一同前往甘清村。
言思绝寡言,江越岭话也不多,不一会儿两人便抵达甘清村。
此时天色正好,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村道上空无一人,江越岭与言思绝边走边寻找公子无的踪影。
江越岭提议先去公子无家看看,再说打算。
结果,半道上两人发现公子无靠坐在一棵树上,面无血色,地上一滩血,有个男子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
走过去,蹲着的男子声音里充满着急:“你到是说话啊!顾云横在哪儿?就是这扇子的主人,是死是活你到是吱一声啊!”
公子无不看他,目光无声地哼唧,目光撇到江越岭也不无所动,依旧自言自语:“说好了九九八一天,九天还没到就拿走了,骗子。”
“什么骗子啊?顾云横跟你说啥了?难倒江越岭是个骗子?”
被误认为骗子的人走过去,男子听到脚步声,一回头,正好与江越岭四目相视,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吓死区区啦!”
这人不是诸葛簧,还能有谁?
☆、第35章 章 三十五
章三十五
江越岭没有搭理他,弯腰查看公子无的状况,方才被诸葛簧挡着,看不清。
待诸葛簧闪开后,他才发现公子无左手一直在流血,带着戒指的食指连同戒指一起不翼而飞了,就连他身上也有好几处伤口。
江越岭问道:“戒指呢?”
听到戒指二字,公子无无故颤栗起来,神神叨叨地囔囔道:“戒指!美人都是骗子!”
此言何意?
江越岭听得他囔囔半天,仍旧一知半解,只知道他的戒指被人骗走了,蹲下去循循善诱道:“你告诉我是谁骗走你的戒指,我帮你找回来。”
“找不回来啦。”公子无痴痴地笑起来,“戒指本来就是他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哎,亏了我白收集那么多天的怨气。说好了满八十一天就能复活全村人,原来是骗我的,讨厌。长得美的女子讨厌,长得美的男子更讨厌!”
由此,江越岭推断出他口中人是男子,便道:“那男子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公子无冷哼一声,忽然发狂似的大叫起来,“戒指!还给我戒指!不能我到哪儿,哪儿就死光啊。我家人都死了,我跑到甘清村,怎么甘清村的人也死光啊!既然你们都死光不陪我玩,那我也死掉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来不及反应,一把匕首从公子无袖口跌落,他捡起匕首,笔直插入心口,脖子一歪,断气了。
真的死了,死的透透的,江越岭上前查看,已无回天之术,长叹一口气,这人好端端地突然自杀,留下未解的谜题,委实让人头疼。
诸葛簧从张员外那儿要回尾款便去郁林找顾云横和江越岭,听说他俩来了甘清村。等了两天不见人回来,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火急火燎地赶到这里,结果,想要的人没找到,倒找到了顾云横的扇子。
扇子旁边一大滩的血,着实吓着了诸葛簧。他担心顾云横的安危,在村子里到处找。
顾云横没找到,反倒找到了靠在树下奄奄一息的公子无。追问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江越岭突然出现了。
诸葛簧原是想跟公子无打听顾云横的下落,见他突然自杀身亡,哇哇大叫起来:“怎么死了?你还没告诉我顾云横的下落呢!”扭头见江越岭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悲伤,也不关心顾云横的死活,再一看,他身边多了一位风姿绝尘,手拿拂尘的道长,不由冷笑,“难怪你不关心道友的死活,原是又找了一个相好,紫竹山派的江越岭真是不简单啊——啊!”
两声“啊”,包含着完全不同的感情。第一声感慨,第二声是痛叫。
诸葛簧捂着嘴,痛得眼泪翻滚,泪眼婆娑,惨兮兮地望着打他的人。
言思绝收起拂尘挂在臂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虽未流露出一言半语,但冰冷的气势却叫诸葛簧连一声□□也不敢溢出。
江越岭同情地摇摇头,介绍道:“这位是天悲谷言谷主,云横正在他谷中养病。”目光转向诸葛簧,微微一笑,“诸葛簧,一个算命的,不是很熟。”
平白无故闹了个笑话,江越岭还拿他开玩笑,诸葛簧顿感大窘:“什么不熟,哪里不熟啦,我们可是一起破解无魂尸之案的交情!”
“仅此而已。案子了结,就次分道扬镳吧。”江越岭笑了笑,“言谷主,我们回去吧。”
诸葛簧仍惦记着跟他们修习招魂术的事,死活不肯分别,瞪大眼睛道:“道友受伤,岂有不看望的道理?”把扇子收好,准备当面还给他。
言思绝道:“稍等片刻。”
他神情冷淡,声音清冷。白色拂尘在他手中翻飞,不知施了何种法,一个个淡黄色的光点穿透每一户人家的屋顶飞上天空,直至看不见。
放下拂尘,言思绝道:“走吧。”
诸葛簧一脸迷茫,因被抽了一耳光,不敢与他说话,压低嗓音悄悄问江越岭:“他刚才干什么了?”
江越岭道:“一个安抚亡灵的法术,助死者早日超生。”
诸葛簧了然点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立刻疼得五官皱起,心道:你安抚亡灵倒好心,对我这个大活人反倒一点不留情。
三人走出甘清村,突然一样事物夹着风径自朝他们飞来,诸葛簧那点修为有等于无,察觉不到。
眼前拂尘一扫,刚想暴跳如雷质问言思绝搞什么名堂,又打他作甚,便看到一封信从拂尘前端的兽毛里露出来。
言思绝取下信,扫了眼信封上“江越岭亲启”五个字,递给江越岭。
诸葛簧回过神来,指着信件飞来的方向骂骂咧咧道:“哪个混账王八蛋,差点毁了区区的容貌!”骂完,感激地冲言思绝拱手道谢,“谢言谷主救脸之恩。”
言思绝目不斜视,冷漠地“嗯”了一声,没发出再多的声音。
诸葛簧偷偷打量他,见他面无表情,冷漠极了。嘴巴上仍旧火辣辣的疼,方才他以为这人又要打自己,没想到却是出手相救,真是奇怪。
诸葛簧想了想,想不明白,索性不想。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转向江越岭打开的信。
一整张信纸上只有七个字——落花时节再逢君。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只有一句暧昧的诗。
诸葛簧恍然大悟,笑容贱兮兮地撞了撞江越岭的肩膀:“看不出来,你相好不少嘛,情书都送过来了,也不现身,是不是怕云横道友对他不客气呀?”
江越岭眉心纠结出一个小小的“川”字,他折起信放回信封里收起来了,叮嘱道:“回去别多嘴。”
诸葛簧随意调侃,没想到竟然言中了,呆了一呆,道:“知道了,区区不是多嘴之人。”心里已默默打定主意,就凭他与顾云横的交情,瞅准机会他一定会向道友告密的。
三人回到天悲谷。
诸葛簧走进客房,看到床上的顾云横,一溜烟跑到他前言辞关切道:“道友怎么样?我去甘清村找你们,没想到看到你的扇子落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血,吓死了,还以为你仙去了。”
“少乌鸦嘴。”顾云横勉强笑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很快就好了。你嘴怎么肿了?”
诸葛簧愁眉苦脸地撇了言思绝一眼道:“被谷主抽的。”
瞅了眼言思绝胳膊上的拂尘,顾云横心道活该,总算有人治治诸葛簧这章口没遮拦的烂嘴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甘清村怎么样了?”
因甘清村为天悲谷管辖范围,故而由言思绝将甘清村和公子无的情况说明。
听完之后,顾云横眉头微蹙,低声道:“郁林无魂尸尚有几个谜团没有解开,现在又多出几个。”
江越岭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信件,默不吭声。
“想不通就暂且别想。”诸葛簧将捡到的扇子物归原主,放在他床头,“你有伤在身,先安心在谷里养好伤再说。”
说到天悲谷,顾云横到想起来一件事来,道:“你离开谷里这么久,总算回来了,以后要好好修习术法,别再……别再飘荡了。”原是想说别再出来坑门拐骗的,考虑天悲谷谷主就在眼前,到嘴边的话修改一番说出来。
诸葛簧猛然想起他曾告诉顾云横自己是天悲谷的人,刚听他起了个头,便知道要坏事,一个劲儿的与顾云横打眼色,让他快别说了。
顾云横哪里知道这人这般不靠谱,保证过不是谎话的话,也是谎话。他素来听闻天悲谷鲜少与外界联系,以为他是偷跑出谷,害怕被谷主责罚,又道:“言谷主冷面热心,你主动认个错,他是不会责罚你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完,诸葛簧自暴自弃地往哪里一瘫,他这修为,怎么都不可能从堂堂天悲谷谷主手下逃走的。
已经做好了再挨言思绝一拂尘的准备,没成想,言思绝只道一句:“他不是我谷中弟子。”便无其他动静。
诸葛簧不由松了一口气,耳边立时响起顾云横地低吼:“诸葛簧你又骗我!”
“我——我——我——”诸葛簧一惊,蹦起来,除了一连三个我,说不出其他话来。
顾云横郁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窥尘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古怪法术?”
诸葛簧有口难辩,支吾半天,苦巴巴道:“道友,我真不是坏人。但是我是哪个门派的,真不能告诉你。”
顾云横气绝,两眼快要喷出火来,一个劲儿的喘粗气。
江越岭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气了,你尚在病中,生气对身体不好。”
顾云横凶巴巴道:“我才没气。”
江越岭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