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心底一怔,羲和剑光已然星坠而下,一同向奔涌云海、千峰万壑落去。
琼华子弟虽长于御空,却没有几个惯于坠落。
白衣、大袖、长发吹鼓翻飞,化为一道厚重的风墙,几乎看不清茫茫云海中坠落的人影。他顺着剑光熄灭的方向急急下落,待及近处,方才看清对方乱舞的黑发,长剑早脱手而去,双目紧闭,似已人事不知。
玄霄咬牙近身,正欲催动羲和,了结这“心性不佳又胆大包天”的祸害,那本该昏迷不醒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在急速的坠落之中转眸,冲他灿然一笑,歪头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他只觉脑中顿空,接着身体猛然一重,被对方扣着手腕生生从羲和上拉下,拥入怀中。
而这只是坠落的开始。
他的世界只听得到呼啸与轰鸣,触手只能掠过云空与雾海的边沿。黑发白衣在狂风中癫癫猎猎,悄然无声,背后怀抱中稳定的心跳声却清晰可闻。
于是一切都猝然颠倒,而他甚至一时忘了恐惧、忘了死生、忘了他的剑,只怔然地看着这个世界,在他眼前形成全新的样貌。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四肢百骸、五脏七窍,将整个天穹化为一片稠厚而稀薄的风海,又如命纹深不可测的漩涡。一线天光自彼端至高处的灰黑层云中冷漠地淅下,溢着淋漓浅淡的金。
他的足下踏着漫天闪烁的星辰,踩着千里银瀚与万丈天河,跌向迷蒙的冷雾,坠向起伏翻涌的白色风浪。像是要透过这没有尽头的坠落,坠入不可知的另一个尽头。
身后的人突然笑了,摸索着抚上他的眼睫,凑在他耳边呢呢喃喃,字句尚未出口便被乱风卷走,只困在唇齿湿热的咫尺之间,像是怀藏着一个秘密,怕被流云窥听星点。
“师兄,闭上眼。”
“一切都交给我。”
他感到远空传来羲和的热力,由远而近,化为一道流火悬在手边,随他一同遥遥坠落。
那是玄霄视作性命的剑,与他性命相托的人。
他闭上眼,万物便只剩风声与天地。
一只手穿过他身侧,握住那柄赤红长剑,万点剑光向上纷扬飞散,宛如红芒织就的牢笼,天地二人其内,天地万物其外。
像是一星呼啸的萤火,坠向这颠倒倾覆的海天。
坠落的开端如同一个永恒。
而坠落的终止只在瞬息之间。
恍若飞花入海,悄然无声,由极动陷落极静,告别一场漫长的流浪与漂泊。
羲和稳稳地托载着二人漾向云海中心,悠悠然落在惊魂未定的夙汐面前。
三人相顾无言。
在好一阵瞠目结舌之后,夙汐方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天、天青师兄,你……”
“哎呀。”云天青颇具感叹意味地叫了声,显然还有那么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我这些日子勤学苦练,对御剑之术颇有几分领悟,本准备把这当作惊吓、啊不,惊喜,与师兄当贺礼的。”
“不料师兄不止这么信我,连羲和都叫我御了,天青倒是有几分受宠若惊啊!”
玄霄连眼皮都没抬,扬手一招,云天青剑鞘里安安稳稳躺着的长剑铿然出鞘,落到了玄霄手中。
“你既御器之术颇有长进,想来效仿先人折枝为剑、凭虚御风,当不是难事。”说罢便要御剑升空。
云天青自是不傻,吊着玄霄跟羲和连蹦带跳、跌跌撞撞地跑,偏不让他先回琼华,口中迭声唤着师兄,把三分惨淡演出了十分的凄苦;玄霄对此冷眉冷眼,却也未曾御剑升空,目光兜兜转转总落回云天青身上。
夙汐看着这两人,不满地哼哼。这赌显是输了,云天青果然还是今年第一个为玄霄师兄庆祝生辰的人。但这贺礼都买了,总得送出去吧,可在云天青面前送,多半还是要被他作弄。
夙汐苦恼地看着两位师兄的背影,带着一些满足,又怀着一些忧愁地想。
她的两个师兄关系这么要好,什么才能把他们分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旷工,身带残疾,未能复健
**多年OO,常年带C,第三人视角,青霄only
***讲点浪漫
☆、中
03
她站在昆仑巍峨山门之下,如同一株攀于危索的蒲草,在暴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天色很暗。
岚雾将群山层叠笼罩,连绵峰峦掩上一股阴郁的黛绿,哪怕自高处远眺,也不过是满眼迷惘的灰茫。
刻有阵法的砖支离破碎,断肢般横斜在地。琼华山门正对昆仑风口,失去了术法屏障的大门□□于风海中,狂风剔骨锥心,昼夜未止。
这衣衫单薄的少女在沉浮的风口瑟缩不已,犹如一点欲灭未灭的星火。她残存的躯体在冷风中逐渐麻木,世界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但她仍立在那里。
夙汐在等待一个消息。
“——醒了!玄震师兄他醒了!”
一道惊雷震醒了夙汐的神魂。她猛地回过头,忽略来人满脸的血污,直直对上了一双盈溢狂喜的双眼。
那份炙热的狂喜犹如灼灼烈火,从对方眼底焚进她的五脏六腑、烧进四肢百骸,将连日来笼罩在昆仑山巅的恐怖寒意都燃成了灰烟。
这是琼华自开战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十九年轮回时至,昆仑琼华兴百代飞升之念,御双剑网缚妖界,两界相连,骤起兵戈。
琼华首战告捷,步步逼进幻瞑,翌日战局却急转直下,掌门太清真人与幻瞑之主缠斗百招,为婵幽奇袭所伤,当场陨落。掌门座下七位弟子却心思各异,门派上下顿时陷入群龙无首之境。
为士气受挫所累,琼华子弟在主战场铩羽连连,尸骨积丘,断肢委地。眼见同门在脚边相继倒下,难免惧由心生,一时人人自危,渐有溃退之势。
开战第五日,琼华山门筑基铭石在妖界与人界的巨力拉扯下分崩离析,镇派大阵告破,昆仑山巅足以致死的凛冽寒风汹涌而来。
战火绵延至第十日,琼华门下弟子死伤过半。望舒剑主早已力竭不支,玄霄日夜长跪卷云台,眉心如赤,长发寸寸尽红,对于望舒的强行御使却已是强弩之末,连接昆仑天光的虹桥也岌岌可危。
妖界如同急欲挣脱地面的新蝶,逐渐脱离双剑网缚的掌控,在风暴中振翅将飞。
琼华却摇摇欲坠。
“这下好了……玄震师兄一醒,定能拿得定主意!这下好了!”
那小道士边喃喃自语,边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往门阶旁大大咧咧一坐,喜不自禁地仰头找人搭话,“夙汐师姐,门外头风刮得吓人,玄震师兄刚醒,你要不进屋里坐坐?”
“不了。”夙汐摇摇头,她修为尚浅,在风刀下抖得厉害,面色憔悴青灰,眉目中却仍透出股微弱的喜气来,“玄霄师兄还在卷云台上,我这就把消息带过去,叫他宽心。”
“也好。”小道士颔首,“那云天青倒是又不见了……”
夙汐牙槽一紧,不再说话,扭头大步离开龙芽道丹。
琼华掌门与婵幽一战,太清真人含恨长逝,大师兄玄震为妖将归邪所伤,就此昏迷不醒;师姐夙瑶素多疑专断,更兼不满众长老龟缩之态,与宗炼当场翻脸,已然自成一派;夙莘闭门不出,一反常态陷入沉默。
夙玉生性敏感,虽常驻卷云台,难免有所动摇,为师兄训斥后更是疑惧丛生;玄霄并羲和一力扛起双剑天光,自顾不暇,云天青同他大吵一架后便消极怠工,常常不知所踪。
不过短短数日,世事便在她眼前整个颠倒。
这一切粉碎得如此轻率,轻率得又如此残酷,她只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师兄姐们横眉相对、刀剑相向。
可她的师兄姐们始终只当她是个孩子。
“夙汐,让开!”
“师兄。”她软声哀求,“天青师兄不过爱玩儿罢了。你也知道他常带些小玩意儿,便饶他这回——”
云天青却毫不领情,伸手轻轻推她一把,“夙汐师妹,这事你别管。”
这人平日油嘴滑舌、趋利避害的本事叫人拍马难及,偏在此时抖擞起满身反骨,越过玄霄手中羲和,只望着对方的眼睛。
许是夙汐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玄霄略缓下声气,又问了一遍:“这不是叫你养来摆弄的玩意。云天青,你可知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尚且年幼,亦无恶行,不过是此战的牺牲品,师兄何苦为难她?”
“少同我摆弄唇舌,妖便是妖,何来无辜!云天青,我问最后一次,你让是不让!”
“师兄啊,”云天青苦笑,护着怀中的幼妖,错开半步,“你莫看我这样,天青也是讲原则的,哪怕我想让,却也不能让啊。”
玄霄立刃怒叱,“原则?玄雴死的时候,倒也不见你的原则!”
夙汐缩在旁边猛地一抖,眉目都绞成一团,云天青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师兄,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玄霄厉声道,“那些妖魔鬼怪是性命,你同门的命便不是性命!”
云天青垂眸盯着羲和炙热的剑尖,声音又轻又沉,仿佛他眼前的这柄神兵不过一根巷尾枝柳,而他怀中那个酷似人类的婴儿的生命重逾千钧。
“都说道者修心,这一剑若对着手无寸铁的幼妖斩下,与屠杀老幼有什么区别。师兄又要如何对答本心?
“你我的性命自然珍贵,但在我看来,所有那些无辜的性命,也无有不同。”
“——无有不同。”玄霄轻念道,又猛地大笑起来,眉目如燃,“无有不同……好个无有不同!”
“于我而言,这妖物与其它孽畜,确是无有不同!”
羲和烈然顿转,雷霆骤落,直取云天青怀中襁褓。玄霄修为已逾半仙,这一招又是挟怒而出,其剑来势凄厉,啸声如焚,绝竟回转,贴着有去无回的剑意裂空而来。
殷红血珠爬过交错脉络,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在石阶上,形成一团暗红的伤痕。
那是玄霄的血,又像他此刻的眼神。
伤及剑主的羲和嘶声哀鸣起来。
阳剑被他人御使,怒火冲天,玄炎由剑心炸开,云天青只觉掌心剧痛,赤红长剑脱手而出,锵然坠地。反噬之痛剔骨灼心,换作凡人或已满地打滚,他却只是苦笑。
他把剑主的信任当作刺伤对方的刀刃。今生为止,从此以后,他再也碰不了羲和了。
“收手罢……你们两个——都别打了!”尖利的嗓音撕扯缄默,“师父死了,玄雴师兄死了,玄震师兄也快死了,大家都要死了!”
“到底有什么那么重要,偏叫你们在这时候对同门拔剑!”
没有人回答。
“夙汐师妹,你不懂。”云天青最终这样说。
在夙汐的记忆里,云天青总是在笑的。
他笑起来总喜欢略偏着头,眼睫带意,眉梢含情,有如夏春光色,令人联想到一切温柔明媚的回忆。
但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却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人都凉薄。
夙汐师妹,你不懂。
她大约是真的不懂。她在登上昆仑前是家中幺女,入了琼华便是太清座下最小的弟子,受尽师兄姐的袒护,不担风雨,不知苦痛。她的生命中有那么多的唾手可得,那么多的如愿以偿,最坏的境遇也不过是学不好法术、背不好书。
她不知道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道义抑或是非,真相或者虚假,抉择或是割舍。她不知道有些事或许竭尽所能也无法做到,命运或许并不会垂怜好人,她不知道哪怕穷尽一生来悔恨、祈祷或哀求,都无法换得一个重聚和圆满。
巡鱼会归海,花谢会再开,但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夙汐昂着头,极力远眺昆仑上空,想要透过这晦暗的岚雾,去仰瞻那道通往天路的虚无虹桥。
她只是不想当一个孩子,在所有的结局面前剩下无能为力。
*
从剑舞坪通往主战场的路由残肢铺续。深红色的血块凝结在断石边缘,偶尔还能在缝隙里寻见一节连肉的指骨。破碎剑痕像是濒死时胡乱抓挠的指痕,渗出一股不可名状的绝望与癫狂。
穿过琼华山门的风极冷。
这风从远山极高处睥睨而来,透着种稀薄又冷淡的死气,令人打骨子里心生惧意。每走一步,都仿佛要多担负一分疯长的茫然与困苦、渺小与无助。
暴虐的山风拉扯着她的长发和大袖,几乎要将这少女吹得原地掀起,但她没有畏缩。
她正怀抱着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在她心中烧着,如同风暴中的一点星火,摇摇将熄,偏又始终未灭,在冷风里烫得人猛一哆嗦。
开战十日来,卷云台作为此役中的重中之重,始终由玄霄日夜驻守。筋脉异化之下强行御使双剑,倒行逆施自有其因果。
剧痛、争吵与羲和所致的剑伤将他的精神磨成一根锐利的绷弦,如欲伤人,必先伤己,战场上甚至开始流传他神智混沌、敌我不分的传言。
战局如倾厦将颓。
一切似乎都已经跌入谷底,再无回转的余地。她感到恐惧、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像是狂风里将覆的荚舟,巨浪间隐现的浮木,可怜可悲到可笑。
但好在她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他。
玄震醒了。
玄震师兄的修为在平辈中算不得翘楚,但一直是他们中间最有德望与主意的人。他素来思虑周全,不论孤僻如玄霄、多疑如夙瑶或不羁如云天青,都会愿意安静听他分说。
玄震回来了,战局就会改变,玄霄师兄就会好起来,夙莘就不会再闷闷不乐,云天青或许会愿意回来帮忙,大家或许能重新聚在一起。
她怀抱着这消息,如同怀藏着世上唯一的宝藏,奔赴自己的战场。
“夙汐师妹?”
这定然是个好兆头,夙汐回头的时候这么想着。
她看到多日未见的云天青正望着自己,肩上挎着个小包袱,像是刚从别处回来,透着一脸风尘仆仆的倦色,“师兄他还好吗?”
他毕竟还是顾着玄霄师兄的,她想。
见她不答,云天青侧过脸望向山门,自顾自慢慢道,“若细细讲来,我第一次正经见到师兄便是在这里。”
他这么说的时候,几乎不像是平日的云天青了。
当年的玄霄心性尚且稚嫩,总被他几番逗弄逼得破功,垂眸眉目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