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陈博然是文科班里英语成绩最好的学生,从外语学院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中青旅当了英语导游——导游分全陪和地陪,全陪跑全国,地陪只跑北京,陈博然就是只跑北京的地陪,带的团几乎都是来自美国和英联邦国家的客人。1988年6月,陈博然当厂长的父亲因为违规经营险些被撤职,而负责处理这一事故的恰好是半年前刚被提为副处长的金兆枫。陈博然的父亲是个非常正派的干部,国营大厂的效益因为经济机制的原因始终不好,逼得他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走出险棋,犯了错误。陈博然的父亲因为儿子的缘故与金兆枫很熟,他坚决要求年轻的金处长严肃处理自己,以儆效尤。金兆枫在不违反国家有关规定的前提下,从轻发落了陈博然的父亲,保留了他的职务,从而使他幸运地保住了晚节。为此,陈氏父子对金兆枫感恩戴德,总想找机会报答他。
一提起当导游的老同学,左思南来了精神。“好事儿啊,这就是咱们的财神爷呀。他要是能老带团来,咱们的收入底线就有保障了。咱们可以按照行里的规矩给他返回扣,这样儿,两下里都合适。找他找他,赶紧的。我好像看见外汇券在眼前晃呢,全是一百一张的。”
第一章风花雪月 (62)旧友承新诺
“瞧你这德性,一副没出息的样儿。告诉你吧,记着啊,我想挣的是美金。”金兆枫比左思南还财迷心窍。要不,怎么说是物以类聚情投意合呢。
打电话。旅行社的人说陈博然上团了,晚上陪团住在长城饭店,如果打电话找他,过了晚餐时间后可以让前台转接,准能找到他。
“别着急,晚上再说吧。是他涌泉相报的时候了,我们应该相信革命群众的觉悟。”左思南心急嘴不急。
二人接着谈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设想,各自开动脑筋,殚精竭虑地筹划着。他们一面凭空考虑着未来经营方面的各个细节,一面为自己和对方纠偏。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盼着天色放暗,盼着赶紧联系上陈博然这个小财神爷。
晚上七点以后,一连两四次拨通长城饭店的房间电话,结果都是无人接听。二人都心急如焚,却都说着好事多磨之类的宽心话。急于得到他人援手的人,会因为一件小小的不如意就变得非常神经脆弱,并将不如意的结果无端地放大,以此无辜地折磨自己。
“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金兆枫想起了小白玉霜的《杜十娘》。
快十点半了,两个人又鼓足了一次勇气。“再打最后一次,如果还没人接,那就改日再说吧。谁都有忙的时候。”
恬淡清静的人往往会比急功近利的人更容易获得幸福。电话有一搭无一搭地拨了过去,邪了门儿了——通了。话筒里传来陈博然嘻嘻哈哈的声音。
在挨过一阵狂骂之后,陈博然理亏地作着解释。“晚饭带客人去全聚德了。这帮鬼子从来没吃过烤鸭,一个儿一个儿的都跟饿狼没什么区别了。有俩鬼子喝多了,正闹呢,我刚和领队给他们调完房间。鬼子真够能喝的,俩人喝了差不多四瓶儿茅台,我看他们好像是同性恋。兆枫你骂我没事儿,我欠骂,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挨骂吧?凭什么上来就挨你一顿狗屁呲啊?哥们儿今天带团上琉璃厂了,还跟悦雅堂里给你弄了两块儿石头呢,够惦记你的吧!千万别说我好,我没花钱,我拿回扣的时候跟人家要的。”
“你上琉璃厂了,真够棒的!”金兆枫乐得直拍腿。“我找你就是琉璃厂的事儿。你先别言语,听我说。我刚辞职了,今天咱先不说这事儿,原因以后我再跟你细解释。我在琉璃厂南边儿开了一家店,专营字画,下个月就开张。我想让你帮我往店里拉拉客人,我没干过这事儿,实在没辙了,所以才……”
“打断一下儿,我插句话。”陈博然打断金兆枫的话。“有的鬼子特喜欢咱中国文化,他们不懂中国字儿,可特喜欢中国画儿,一二百块钱一张的特别好卖,其实成本也就十几二十的。这鬼子也他妈斜了门子了,别看没有中文名字,还就爱刻个图章唔的。你店里有图章吗?什么石头都成,每个石头刻完名字能卖七八十外汇。”
第一章风花雪月 (63)店堂装门面
“巧了,我正想买点儿石头预备着呢,这回连买主儿都有了。你脑子里是不是进了不该进的东西啦,记忆力衰退得这么快?你们一家子的图章不都是我刻的吗?还有别的下家儿没有了?多给介绍介绍。”
“老是那么寸。我新交了一女朋友,也是我们单位的,叫柳文萱,是日语导游。我听她说过,日本鬼子净花大价钱买中国东西,尤其是碑帖鸡血石什么的。我跟她说一声儿,等你开张了,带着那些亲爱的日本鬼子给你店里送银子去。她肯定比我给你创收多多了。你也没干过这玩意儿,一人儿成吗?”陈博然说完,关心地问。
“有左思南呢,我把他给策反了,他也辞职了。他现在就在我边儿上呢。”
“那哥们儿人不错,挺仁义的。我带团的时候在他店里碰见过,他说都快结婚了。你们哥儿俩好好弄,都挺不容易的,别让自己人吃亏说不出来。我能帮忙肯定帮,不用你嘱咐。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咱哥们儿就是一头儿的呀。没的说!等我忙完了,过几天聚聚吧,互相都说说经验之谈。你把电话给思南,让我们哥儿俩说几句。”
左思南接过电话,哥儿俩交心地聊着。都是让人流泪的知心话。
打完电话,踏实了,心里多少有些底了。二人互相回忆着刚才电话的内容,互相交流着最新的盘算。左思南说,他明天直接到店面去。
……
第二天十点,金兆枫和爷爷到了南新华街。老谋深算的爷爷真有先见之明,估计到了店内没有纳凉设备,出门前带上了一把硕大的蒲扇。
左思南、虎黑子和装修的人早就到了,众人正在热闹地谈着什么。虎黑子看见兆枫爷儿俩,离着老远就扯开嗓子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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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金兆枫迎上前去。“买卖是我的,可洗脸擦屁股的事儿都归了你了,我真挺不落忍的。”他取出预先备好的四百块钱,放到虎黑子的手里,“工商的哥们儿跟我说了,起照跑腿儿的事儿都不用我管了。这是你帮我垫的那四百块钱跑腿儿费,拿着。说别的都是废话,兄弟谢谢你了!”
“你姓左的这朋友挺仗义的,我刚才跟他聊了一会儿。以后哥儿俩好好玩儿吧,我看人挺准的。我可告诉你啊,你后你要是再跟我客气,别说我跟爷爷商量好了一块儿揍你。”虎黑子嬉皮笑脸地看着爷爷,“是吧爷爷?搁您说,他跟我客气是不是骂我?爷爷,咱爷儿俩可是一拨儿的,您得向着我。”
爷爷扇着蒲扇,老脸上全是坏笑。“兆枫啊,快开门去吧。这么些人站在这儿,都快成看街的了。”
金兆枫一面开门锁一面在嘴上占着便宜。“黑子,你还真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啊。人家干好事儿都等着别人磕头说谢恩,你干好事儿净等着别人拿狗血泼你,心态失常啊。”
“我乐意,我就这样儿。”虎黑子满不在乎地进了店门,把装修的人介绍给金兆枫。“兄弟,这几个人都是河北的,干活儿不错。岁数最大的那个人是他们的工长,姓迟,有什么要求你就跟他说。老迟,过来。”他叫过来姓迟的工长,对他说。“这是金老板,是我亲弟弟。他让你们怎么干,你们就怎么干。你们先随便看看,待一会儿让金老板给你们布置任务。”姓迟的工长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第一章风花雪月 (64)开起顺风船
“兆枫啊,你瞧瞧,人家黑子对你真是够意思了。以后别净说那些不招听的话,伤人心哪!你就是有个亲哥哥,也未必就这么替你着想。我原来还老是错看黑子呢,现在啊,我看你们俩还真是有人缘儿。”爷爷数落完孙子,对虎黑子说:“兆枫是给惯的,他是正话反说。其实啊,他心肠儿热着呢,谁对他有点儿好儿,他能记着一辈子。别理他。”
金兆枫不好意思地看着虎黑子说“我错了。别恨我啊,我说着玩儿呢。”
虎黑子听着爷爷的评价和金兆枫的软话,心里高兴坏了。“你骂我我也不生气,我还高兴呢,哈哈。我就信一条儿,金家没出过坏人,这就够了。”他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有点儿急事儿。兆枫,你就踏踏实实准备开张的事儿吧,什么都甭操心了。等所有手续办完了,我给你送家去。”匆匆地与众人打完招呼,拔脚而去。
金兆枫与爷爷和左思南商量着店内的布局。爷爷按照自己的设想说出了大概的意思,包括办公桌和电话机、保险柜的位置。他们叫过迟工长,说了初步的构思:店外做中式装修,迎门的玻璃用木窗扇装饰;所有墙面四白落地,为了上下分明,离地面一米的地方打上仿红木的隔线;屋顶做成藻井式样的,为了方便悬挂画轴,沿屋顶四周作木线;最里面的位置隔出一大一小半两间屋子,小间做会计室,大间做办公室兼商品储藏室;其他细节问题在施工过程中再作调整。双方商定,明日开工,施工方包工包料;除有施工问题需要亲临以外,金左人等不必每日都到现场。
高高兴兴地回到家,爷爷对老妈说:“中午我想吃炸酱面,权当今天给我过生日了。吃完了我就得走,找找老朋友,看能不能给兆枫他们帮衬帮衬。”
全民总动员了。
吃饭的时候,老妈对左思南说:“大热天儿的,你也别老是来回跑了,干脆就先搬我们家来,跟兆枫住一块儿吧。回去的时候跟老人说一声儿。”
“行咧,谢谢您了。”左思南痛快地答应了。他很感激老妈的通情达理。
“那就赶紧吃,吃完了回家把衣服什么的拿来。”
一吃完饭,左思南就跑回家,取来了常用的东西,还外带了四十斤粮票给老妈。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真够乖的。知道我们家不种粮食,还把粮票带来了。你干吗不拉一车馒头来呀?”金兆枫挖苦着说。
老妈不爱听了。她教训着儿子。“你怎么一说话就这么刻薄呀?你那舌头怎么跟刀片儿似的?都快能刮冬瓜用了,就欠让你一辈子都掏大粪去。”
“大妈,您别理他,他就这样儿。谁跟他越好,他就越虐待谁,习惯成自然了。我就给粮票不给钱,买粮食的钱您让兆枫出,让他出双份儿。金兆枫,你还别生气,你越生气我就越你,我让你气得赛蛤蟆。”左思南扇阴风点鬼火的功力还可以。
第一章风花雪月 (65)踌躇品大家
“我说不生气就不生气,我挨骂就学梁实秋。我笑你臊眉搭眼白忙活,我笑你当牛做马还得不着好收成。”金兆枫可来了劲儿了,贫嘴呱舌的。
鲁迅与梁实秋笔战时,梁实秋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叫做《我不生气》的文章回应鲁迅——以酣畅激烈辛辣刻薄的谩骂和抨击见长的鲁迅曾经辱骂梁实秋先生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梁实秋凭借着憨直书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我不生气”的平和心态下,费时近三十年翻译完成了《莎士比亚全集》,其一生取得的巨大学术成就足以令世人诚服。倘若梁实秋先生投身笔战舌战并乐此不疲,则必泯此功无疑了。
老妈乐了。“你们俩都多大了?长奶牙了吗?待会儿我给你们买奶瓶儿去,再买两袋儿代|乳粉。我还得买点儿膏药,等你们吃奶的时候把嘴给粘上。”
三人大笑。
回到屋里。金兆枫和左思南又谈起目前最重要的话题。
“你说,咱们的营业执照下个月28号能下来吗?批执照好像特别麻烦,要是到时候还没批下来可就漏子了。”左思南担心地说。
“是啊,就怕这个,批执照的时间挺长的呢。要是到时候还没批下来,咱们就先把店面布置好了等着呗。虎黑子不是替咱们托人了嘛,应该不能太倒霉吧。没办法,官老爷就这样儿,从来不拿别人的事儿当事儿,你急他不急。有几个跟我那么工作认真负责的呀?唉!”金兆枫叹着气说。
“先甭多想了,省得嗷啕(嗷啕:旧京俚语,意为不顺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只要咱们前期的准备工作打瓷实了,挣钱是早晚的事儿。依你看,咱们现在主要应该干点儿什么?”
“咱们先干力所能及的吧。我明天先上王府井工艺美术服务部去买青田石寿山石,那儿的石头算是物美价廉的了。你明天上琉璃厂买宣纸,那儿的宣纸比王府井便宜,唔……就买两刀特净皮吧,再买点儿笔墨颜料。明天咱们必须把以后用得着的所有原料买齐,省得用的时候抓瞎。以后咱们就闲不住了,得到荣宝斋那样的大店去观摩观摩,虽然咱们在规模上没法儿和人家相提并论,可取取经还是有必要的。得空儿的时候,咱们多创作一点儿自己的作品,亮出自己的真才实学来,以后,就拿它们作一二百块钱价位的主打商品。过几天把放小画片儿和石头的柜台也定了吧,送货时间可以晚一点儿,定在开张以前就行。平时再多联系联系客户,这方面以你为主。总而言之,一切为开张做准备,能做到没事儿找事儿就行了。现在已经是时不我待了,千万别在开张以前有任何的遗憾。我就想到这儿了,你看……”金兆枫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这么短的时间考虑一个半月该干的事情肯定不会太全面。你忘了考虑货源的事儿了。如果只摆我们自己的作品,买主儿选择的余地太小,回头客肯定不会太多,咱们应该收进一些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东西,让客人每次进店都能有新感觉,这样儿才能拢得住人气儿。天津和山东有一帮人画得不错,价钱也挺低的,以后肯定看涨;民国时期的东西也应该收几张,大名头儿的东西不一定价钱高;清中晚期的也行,改琦、费丹旭、王小梅的都可以收几张,也不贵;溥字辈儿的书画也都不错,溥儒的山水人物、溥佺溥佐的花鸟动物、溥伒的山水都可以,专门有人喜欢他们的东西。不过,我喜欢溥儒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