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鹅卵石掉入这清泉池中,波纹便一圈一圈的散了开去。
涵凝微微”啊”了一声,似是明白了些。向上看去,一个人侧坐在横梁上,翘着腿,笑容邪魅且欠揍。
苍雪一拢及膝长发,仰起脸看向那个把自家房梁当床使的人:“贼狐狸,这梁上君子也做够了吧。我这傲绝宫小门小庙的,可供不起你这样的大神。”
狐凌闻言也向下看去。
她抬眉,
她低眼,
仿若时光交错,这一上一下,像极了十年前的初遇。只是那时,她是夜落雪,寄人篱下大仇未报;而她只是狐凌,一身潇洒,无牵无挂。
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
此去经年,只道是物是人非了。
旋身而下,狐凌语带调戏:“我说妖雪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咱能不能收敛点?你说说我要是个贼还是个爱花的可怎么办啊!”刚才那一幕极香艳的美人出浴,狐凌差点没从房梁上摔下来……吓的。
斜睨了她一眼,苍雪踱步出屋,狐凌紧紧跟上。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的客栈么?应该还没有人想要到这里来找死。我说几年不见,你这狐狸脑袋是越发的不好使了。”
“呃……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狐凌摸了摸鼻子,明智的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狐狸,在外面逍遥了四年,这回怎么想着回来了?莫不是夜飞燕出师了?
“诶?你知道?”
“再不济,我也是她同……同母异父的亲姐姐。想来,最近江湖上风头正盛的‘圣手神偷’是她吧。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脾性一模一样,顽劣的很。”
推开雕花木门,通过迷宫一样的走廊,狐凌极为自觉的坐在了苍雪的床上。
狐凌晃悠着两条腿:“妖雪啊,你说让那只燕子住回来怎么样?”
“不行。”苍雪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喂喂喂,好歹她也是你亲妹妹啊!”狐凌不依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个安生。
“狐凌,究竟是你忘了还是你不在意?!夜天在我手里,云姬子也在我手里,她会心甘情愿不带怨怼的在我这里住下?!”苍雪踱步到窗边,“我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更何况,亲情于我,奢侈且多余。她若认我,则相安无事,她若非要不识抬举想要报仇,我不介意送他们一家在地下团聚。”
听了这话,狐凌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狐凌,你看那儿。”
顺着苍雪的目光看去,尽管看不到,但狐凌心知肚明,那里,是断崖。
断崖之断,一曰断命,一曰断心。
坠入断崖者,要么死,要么生而无心,七情六欲不复存在。
苍雪转过身来,那双被鲜血浸染的眸中,却总是温柔的让人心疼。
“狐凌,我还好好的站在这儿。都说活着从断崖上来的人,没有七情六欲,可我怎么还有恨?你说,那个传言是不是错的,没有七情六欲,人根本就不能活。”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恨。”狐凌将苍雪拥入怀中,一下一下顺着怀中人柔顺的长发,“夜天和云姬子不都在你手中么,你想如何就如何。不恨了,不恨了啊。”
苍雪,你可知,我倒是宁愿你恨下去。
七情六欲里,是有恨的。
可你现在已经不恨了,你已经对这一切都漠待之。
你不会爱人,若再没有了恨,你该如何活,我又该如何活?
狐凌楼着苍雪:“你今后打算如何?”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苍雪闭着眼睛,将下巴搁在狐凌的肩膀上蹭了蹭,“我要整个江湖。北辽南楚中有傲绝,我要傲绝宫成为天下第一的教派,和辽楚两国平起平坐。”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狐凌定定的看着苍雪。
苍雪神色不变温柔依旧,然而这温柔到了最深处,却比刀利,比冰寒。柔到极处,就成了刚。
物极必反。
这是苍雪,也不是苍雪。
她隐藏得太深,狐凌都有些迷茫,哪个,才是真正的苍雪。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还是面前这个,不动声色,笑里藏刀的人?
都是,又都不是。
良久,狐凌叹了口气,整理下情绪,又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睡觉睡觉,困死了!熬夜赶路好几天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苍雪看了看那个面色红润的人,决定不拆穿她已经在北野郡呆了至少半个月的事实。
将外跑脱了只着里衣,苍雪惊讶地看着狐凌脱衣盖被,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死狐狸!你这是要在我这屋里扎根了?!”
狐凌拉下被子,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难不成我去跟孤鹰她们挤一张床?哎呀咱俩谁跟谁啊上来睡吧!”
“……”
苍雪决定无视那个自觉的人,上床睡觉!
……
“狐凌!你再踢被子我就把你从这里踢下山!”
“你踢啊你踢……哎你还真踢啊!”
一夜折腾,终是到了天明。
狐凌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向旁看去,身边早已没了人影,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跟没睡过一样。
“咦,妖雪起那么早干嘛去?!大好时光不贡献给周公对得起这么舒服的床么。”抱怨了半天,狐凌揉了揉有些乱的头发,终于从床上蹭了下来开始洗漱穿戴。
其实也不能怪苍雪精力充沛,而是狐凌起得实在太晚。已经到了巳时,连早饭都省了。
收拾妥当后,狐凌就开始四处溜达外加找人。走走停停,竟是到了幽冥阁……这是苍雪练功的地方。
推门进去,苍雪果然在里面。
幽冥阁两侧种满了花草,一侧为曼珠沙华,另一侧,则是曼陀罗。
都是地狱之花。
算不上多美的景,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如此纯正鲜艳的红色,狐凌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旁人不知,她却清楚明白得很。
这里的花,皆用活人鲜血所浇灌,每株花并不是直接栽入土中,而是放入人的头骨之中,再用土埋上。
人骨为盆,人血滋养。
有多少株花,便有多少条人命,便有多少个冥幽。
冥幽,即阴魂。魂魄所在,即地狱幽冥。
幽冥阁,名副其实。
苍雪不愧为魔君苍云的女儿。
狐凌又往里走了两步,清楚的看见苍雪在干些什么。
满屋鬼气阴森让人不寒而栗,狐凌浑身一颤头皮发麻,竟欲夺路而逃!
她甚至闻到了,灵魂腐烂的气息。
脚步不过略微一顿,苍雪就察觉到了。
她回过头来,温柔一笑。手上,赫然一颗头骨。那上面还未清理干净的液体,自手指蜿蜒而下勾勒出鲜红纹路,缓缓滴落在地,绽放如花。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不到一个月我胖了三斤!!! (╯‵□′)╯︵ ┴─┴
☆、渔夫
狐凌不言,苍雪不语。
瞬间寂静。
栽花、填土、浇灌。
苍雪将手放入水中,丝丝缕缕的鲜红浮到水面之上,如同上好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晕出了三千青丝般缠绵。
双手已恢复成原有的白皙,伸手去拿早就放在一边的白玉碗,却被狐凌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苍雪不急、不怒,反笑。
“狐凌,你知道么,曼陀罗花还有七天就开了。”
啪!
碎了一地的白。
染了一地的红。
狐凌的手腕还在不住的颤抖,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那个人,紧紧地咬着牙:“我不信。”
“这是事实,由不得你不信。”
“给我看,没有亲眼见到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会相信你已成魔!苍雪,你别吓我!我不信!”
苍雪颇为无奈:“醒醒吧狐凌,不是我已成魔,而是我就是魔。莫非你记性不好到已经忘了我父亲是谁了么?”
“我不信!我不会信的!你给我看,苍雪你给我看啊,你不敢是吧,根本就没有是吧!你骗我是吧!”
苍雪被狐凌闹得有些气躁:“狐凌,你知道那花怎样才会出现,你这是在逼我跟你动手!”
“那就动手啊!”
“狐凌!你太不知轻重了!”苍雪强压着怒气,指尖红光几次消失出现,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苍雪,你动……”“手”字还梗在喉间,狐凌却已经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看见了,苍雪脖子上浮现出来的完整的一朵曼陀罗。
白色的。
狐凌清楚的记得,修炼苍云绝,脖子上的曼陀罗花会随着功力的改变而改变,功力由浅至深,花色分别是无色,黑色,白色,和最后的红色。
苍云绝共九式,前四式无色,中间两式黑色,第七式白色,最后两式是红色。
对于苍雪来说,所谓的最后一式其实就是第八式天地俱寂,而最后一式她跟本就不用练。
因为她是苍雪,是魔君苍雪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继承了魔君血脉的人。她可以毫不费力的修炼完整本苍云绝,旁人,不行。
这个让很多人都嫉妒的优势,如今却让狐凌恨死了。
她不想让苍雪练苍云绝,最起码,不想让她如此轻易地练成,她不想让苍雪成魔。
她只是想她好好的,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想,就像当初那样。
只是她狐凌的苍雪,只是她一个人的苍雪。
可这是个奢望,也只能是个奢望。
苍雪不会听她的,也不会听任何人的。她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她的心……她的心,只怕早就硬了。
“看见了?!满意了?!这回你相信了吧!”苍雪抬眼看向狐凌,“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我不能如你心中所想。狐凌,我知道你不愿意,我给你机会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就别再对我以后的一切,指手画脚。”苍雪缓缓地拿出一把匕首,递给狐凌,“记着,这是唯一一个机会。”
泛着银光的刀刃,很冷,很利。
比不上苍雪的话利,比不上狐凌的心冷。
她说了什么?
狐凌苦笑,她只看见面前的人一直在说,她却渐渐的听不见了。
几乎是没有片刻的犹豫,狐凌接过那把刀就扔了出去。
“苍雪,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的。”
“所以,你不会拦我,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说话间,涵凝将另一碗鲜血端上,复又退下。
狐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将头别到一边,不想看见那碗里腥红的液体。
一碗的罪。
一碗的孽。
饮下这一碗罪孽,将会万劫不复。
狐凌转身,泪流不止:“是夜天毁了你。”
“不不不,我还要谢谢他。”苍雪连连摇头,优雅仰首,将碗中的人血一饮而尽。
“谢谢他教会我,什么叫做‘大义’灭亲。”
“若不是他,就没有今日的苍雪。”
饮罢,说罢,又将一旁烟姒熬好的丹参饮服下。
狐凌沉默许久,静静的看着,静静的听着。面前人不动声色,仍旧是一贯的柔弱模样。
真气游走全身,沿督脉上行,任脉下归丹田,如此由慢至快,四十九个小周天。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凤眸微眯,苍雪笑得温良无害。
“夜天,是条好狗。”
八月中旬,已近夏末,天气却仍是燥热的很。偶尔飘来的几朵白云也带着极大的倦意,团成了一团。随着清风,裹挟着不多的阴凉,跑得没影。
这样的天气,出来闲逛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而对于南宫冽来说,他宁可出来晒成焦炭也不愿意在宫里面对着他父亲,北辽皇帝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琉璃白的锦缎长袍上有淡青色的暗纹,袖口处有金色花纹,整件衣服用淡金色丝线裹边,华丽而不张扬。手中一把百年檀木做成的折扇,当真是公子如玉,风度翩翩。
如果忽视了那一声很不合时宜的,甚至尖利的有些过分的”三殿下”的话,或许整幅画面会更好。
可偏偏就不能忽视,还要很重视。
因为他是魏兴荣,魏公公,说得再清楚些就是宫里太监的头,俗称”总管”。顺带提一句,他是现任北辽皇帝南宫石的心腹,也是伺候南宫石的大太监。
但是他究竟是帮着谁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他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成了三皇子身边的人。
年纪稍大,腿脚不十分利索的总管公公总算追上了前面一直尽心尽力扮演着路人甲的南宫冽。
眼见躲是躲不过去了,南宫冽只好回头:“魏公公。”
“哎呦,我的祖宗诶,你这又唱的哪一出儿啊,赶紧随我回宫吧。”
南宫冽摇着折扇,亲切的拉着魏公公的手:“公公,云升楼的爆獐腿可是一绝,我们吃完再说啊。” 说着就快步往云升楼走去,魏兴荣一看实在拦不住,急忙跟上。
上了二楼,要了个雅间,南宫冽要了茶点了菜,魏公公才喘着进来。
“三殿……”“下”字还没说出口,南宫冽快手快脚捂住魏公公的嘴,不让他说话。
“公公,我说了多少回,在宫外我姓曹,唤我公子即可。”松了手,南宫冽提醒道。
“行行行,曹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难道要皇……老爷亲自来寻?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的身子。”
“这北野郡与平都离的又不远,那么着急做什么?”轻轻抿了口茶,南宫冽笑了,乱红飞花皆予人的不甘,“我若回去,他会把那个位置给我么?不是一样要给她,那我还回去做什么,碍眼么?”
魏公公长叹一声,伺候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皇上心里想的是什么。即使那人在外多年,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将大宝之位抢来。
但凡事没有绝对,不是吗?
南宫冽又笑了,笑的淡漠花开。只有他自己知道,花开之后,或许就是零落成泥碾作尘。
香如故又如何?花不在,香能持久到何时?时间问题而已。
微挑了挑眉,将一切算计藏在暗夜下。
“公公,我不甘心。”
“两位,菜来了!”
隐阁中,一片黑暗,只有面具上的银色花纹泛着幽幽的光。
“出宫了?”
“是。”漠瞳低首应道。
门外,涵凝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