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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单肩挎包，向外间的操作台走去。
接入归墟对他来说可谓驾轻就熟，每一个天墉城的人都从少年时期经历特训，神经细胞与虚拟信号接收器的融合比率远超常人。与一般人不同，他们不需要过于累赘的接入设备，拥有完整的个体意识，熟悉整个网络的大部分路径，随时可以在归墟的各个数据节点上自由切换，如同在现实生活中达成瞬间移动。
随着归墟网络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逐步提高，越来越多的不法行为也随之从现实生活来到虚拟空间。偷窃、诈骗、非法交易、甚至谋杀，违法案件层出不穷。
昆仑研究中心是整个归墟算法的起源，天墉城作为专门应对在归墟中的犯罪而建立的下属机构，被称为归墟系统的执法者，负责约束人们在网络中的行为。
在从小在天墉城接受特殊教育的百里屠苏眼里，归墟法则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走上相反的道路，专门寻找归墟网络的漏洞，并赖以生存牟利。
其他师兄弟对他的攻击并不是完全子虚乌有。他的确背叛了他发誓要扞卫的东西。即便如此，百里屠苏依旧坚信，他并没有做错。
因为他需要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事关整个归墟的安全，并不能在法则之内找到。
他在操作台面前坐下，戴上护目镜。镜片下的芯片自动向外延伸，抵上他的太阳穴，开始神经对接校准。
系统询问他需要选择何种模式，百里屠苏犹豫了一下。
所有天墉城的人都习惯于使用同样的程序，包括陵越，这一算法由他们的师尊紫胤于多年前开发，并取名为“霄河”。但百里屠苏自己偷偷开发了一套并不完全一样的程序。
除了他之外，无人使用过的特殊算法。百里屠苏叫它“焚寂”。
焚寂启动之后，整个护目镜片变成了暗红色。
百里屠苏的意识碎裂成细碎的火苗，飞快地向外延展，撕裂黑暗，与虚空相容。世界不再是三维的，所有有形之物正在扭曲变形，如同在脱氧核糖核酸的双链上掉落的基因片段，虽然琐碎，连起来依然是完整章节。
来自网络各个角落的信息接连不断涌入，带来的冲击不啻于海啸。
狂风烈烈，百里屠苏站在归墟的中央，手里只有一柄赤红色的长剑，牢牢将他的意识钉在原处，不至于被太过汹涌的外部信息吞没。
那是他自己具现化的焚寂，亦是他的意识在接入归墟之后唯一的锚点。
焚寂算法与霄河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将个体意识完全接入归墟，而是将神经元的连接数百倍强化，让大脑可以同时处理来自归墟的各个方位的全部数据。
如果百里屠苏的操作没有足够谨慎，他的个体意识完全可能会被席卷而来的数据流冲走。在那巨浪的冲刷下，个人的记忆就像单薄的沙砾，极难维持表面的完整。
焚寂的存在本身就违背了归墟法则，危险性毋庸赘述，百里屠苏在第一次之后又增加了一部分算法，只接入局部网络的信息。
这大大减小了完全失控的可能性。
他的主观意识大约过去了几秒，神经元适应之后，归墟世界在他眼前逐步成型。
他站在一个幽暗的山洞之中，洛云平正在一边等着他。
“百里少侠，你来啦。”年轻人羞涩一笑，和现实世界一样拘束。
百里屠苏略一点头。“可以开始了。”
答应洛云平的事情本身并不困难，他只需要找到法则对于进入者精神条件限制的漏洞，绕过它，把那几位老人带进来。
然而事情并非他所预料的那般顺利。
他刚刚用焚寂劈开一条狭窄通道，好让那几位老人顺利进入的时候，有另一缕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
百里屠苏心里敲响了警钟，有人利用了他打开的通道潜入归墟的漏洞，一定另有所图。他立刻一跃而起，想要伸手去捕获那鬼祟黑影。
然而焚寂的剑光还未触到对方，那影子突然膨胀开来，幻化成为一丈多高的藤妖，塞住了整个山洞的去路，堵在百里屠苏跟前。
百里屠苏如临大敌，举起焚寂，剑锋所到之处，金红色的火焰高高窜起，如一条条火龙，卷上那藤妖肥硕枝条。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后面的洛云平突然上前一步，从身后抱住了他。
“怎么回事？”百里屠苏僵了一下。
短短一秒，那藤妖倏地伸出枝条，卷起了站在另一边的几位老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洛云平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近乎凄厉地呜咽着，“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死去，那个人告诉我，说这样的话他们就能永远活在归墟……”
百里屠苏气极，大声斥道：“胡闹！”
普通人接入归墟，虚拟实体仍然依附于现实的生理机能运作，一旦身体衰竭，留在归墟的意识并无法永生，而是会化作荒魂，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点。
洛云平终究是松了手，可是百里屠苏来不及去救下那几位老人，藤妖身躯还在不断涨大，整个山洞摇摇欲坠，数据空间遭到严重破坏，开始坍塌。
“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洛云平喃喃说道，眼神畏缩。
百里屠苏差点对他翻了白眼，然而当务之急，只有强行关闭这处空间，将那犯傻的小子安全带出归墟。
粗壮的藤条砸到他跟前，头顶还不断有碎石掉下来。百里屠苏想强行催动焚寂指令，让这部分程序停止运行，太阳穴却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像有利刃企图生生撬开他的大脑一样，他的脚步打了个踉跄，眼前景象开始混乱，大量雪花噪声连续闪过。
他给焚寂设下的屏障动摇了，方才被锁住的其他信息滚滚而来，仿佛火山熔浆，摧枯拉朽，天崩地裂。
百里屠苏最后的清醒意识里，是归墟里洛云平绝望又带着认命的脸。
“屠苏，屠苏！”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就像急切的鼓点，从虚无缥缈的远处靠近，逐渐撞进鼓膜。
百里屠苏从覆盖着他的满目赤红中挣脱出来，护目镜掉落在地，他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原本亮如星辰的瞳孔覆上了一层忧虑，正剧烈地收缩着。
百里屠苏这才发现，他正整个人压在他的师兄身上，双手还紧紧卡着陵越修长的颈骨。
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剧烈的晕眩感让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正面摔倒在陵越身上。
“屠苏，这是怎么回事？”陵越慌忙把他搂到怀里，触到百里屠苏的后背，摸到了一手冷汗。
“啊！”襄铃从门口探出脑袋，惊叫了一声，匆匆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和风晴雪一起跑了回来。
“苏苏！”穿着蓝色睡裙的少女蹲了下来，帮陵越扶起百里屠苏，让他平躺在地面上。
百里屠苏睁着双眼，眼里却一片空洞，手指仍在无意识地痉挛。
陵越半跪在他身侧，抓住那颤抖的指尖，在掌心握紧。
“他需要急救，我带他去医院。”他努力保持声线的平稳。
“屠苏哥哥……”襄铃急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手里拿着一瓶药片，哆嗦着想要塞进百里屠苏嘴里。
陵越扯住她袖子，问：“这是什么？”
“修复神经突触的药物。”风晴雪代替襄铃回答，她掏出一个脑电记录仪，靠近百里屠苏的额叶，“他的意识过载了。”
陵越震惊地看着混沌中的百里屠苏，下意识地反驳：“绝无可能，霄河有自己的保护系统，会在危险时自动退出。”
这时地上的少年醒了过来，盯着陵越，缓缓摇了摇头。大脑功能尚未完全恢复，他的咬字仍有些含混。
“师兄……我没有……用霄河。”
作者有话要说：
☆、全息红玉
03。
陵越坐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乖乖躺平的百里屠苏。
他没说什么，就一直看着床上的人，英挺的眉毛微微皱起，其余所有表情都被清零。
百里屠苏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终于缴械投降，他的下巴埋在软绵绵的被子里，脑后还枕着襄铃在他晕乎乎的时候硬塞过来的小狐狸抱枕，这个时候再怎么装酷也不管用了，尤其是他意识到陵越真的很生气。
“师兄，我错了。”他一边说一边侧过头，脸颊小幅度地在陵越袖口磨蹭了一下。
站在门口踮着脚尖往这边望的襄铃差点跌了一跤。
“屠屠屠苏哥哥居然也会跟别人撒娇？”
“那不是别人，是苏苏的师兄。”风晴雪很懂地微微一笑，拉住娇俏少女的手，拖着人往屋外面走去。
没了外人，陵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不过也就那么一点，如果现在躺床上的人是陵端，估计已经惊恐到恨不得自己能再晕一回了。
“现在好些了么？”他探了探百里屠苏额头。
总算没那么烫手了。
“已经不疼了。襄铃是个很好的药剂师。”百里屠苏补充，“在天墉城之外，没人比她更懂如何修复神经创伤。”
陵越抬了抬眉毛。“你倒是交了些不错的朋友。另一位姑娘，也是个不错的看守人，能在你意识过载的时候及时把你拉回现实。若非如此，纵使我人在此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表情也很镇定，可百里屠苏记得分明，他快要失去意识时候，抓着他的那双手有多冰凉。
“我无意求死……”他也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无力。
“简直胡闹。”陵越晃了晃手里的护目镜，“天墉城创立的归墟法则第一条，你还记得？”
百里屠苏小声说：“不允许擅自使用霄河以外的算法接入网络。”
陵越瞪着他。
“你曾答应过我，焚寂之事，只是一时兴起，以后断然不会轻易使用。”
百里屠苏开发焚寂的事情一直没有瞒过陵越，他的师兄也是第一个提醒他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有多凶险的人。
“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他闷闷地说。
陵越大致懂了，眼神霎时间变得很复杂，手指颤了颤，护目镜啪的一声落在被子上。
“肇临出事的时候，你也在使用焚寂？”
百里屠苏很想否认，他害怕自己一旦点头，陵越便会不再相信他。
毕竟焚寂运行下，他的个人意识随时都有被淹没的风险，换句话说，他已不完全是他自己。
他还记得好几年前，他第一次尝试着用焚寂接入归墟，便险些失去控制，更差点连累师兄。在那之后，他便允诺，不会再轻易冒险。
然而那次他破例了。
当时他与肇临正在追查一桩身份盗用案件，连续有人因被强行夺取身份信息而跌出归墟、受到神经损伤，他刚刚寻到一点蛛丝马迹，等反应过来时已和肇临跌入了一个人工漏洞形成的陷阱。
为了自救，他切换了接入模式，五年来首次动用焚寂。
再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在操作室清醒过来时，身旁的肇临已经脑死亡。
为了不在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身陷囹圄，他不得不私自下山，不告而别。
如果陵越为此不再信任他的话，他也甘愿承受。
“傻瓜。”刚刚还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还是落到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百里屠苏的发心，“这样的话，更没人知晓当时发生的事了。”
只是纯粹而坦荡的担心，没有一点阴霾和怀疑。
百里屠苏的胸膛和眼眶一起发热，头一次后悔，当时为何就这么不明不白转身就走，而不是第一时间联系陵越。
“无论如何，我仍怀疑肇临之死与焚寂之间有所关联。”他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所以在那之后，我又试了几次，可除了越来越容易失控，并没有其他证据出现。”
陵越的手从百里屠苏的额头挪到了肩膀，收紧力道。
“此事错不在你，我自不会让你一力承担。”
“多谢师兄。”百里屠苏的胸口又轻了些。
“只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许再用焚寂。”陵越的口气严厉起来，“而且，在伤好之前，我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接入归墟。”
酒馆外面就是江都城，这座屹立在现实世界中的老旧小城还是淹在不大不小的雨里，街道的水泥地闻起来都像是发了霉。和一切公共设施一样，天色看起来也是旧旧的，蒙了一层灰，没有人愿意在外面多做停留，仿佛一旦这么做，回去洗澡时就要多花上一倍工夫。
百里屠苏仍穿着他那身黑色风衣，肩上背着挎包，紧贴着最靠路边的建筑快步走着。他旁边还有另一个人，低着头，大衣领口竖起来，遮住了半张脸。
他和陵越都没有打伞。
一个很细很白的球形光点在他们身后的建筑上闪了一下，又窜到对面街上，快速攀升，如同一只个头娇小的雏鸟，半秒后倏地没入百里屠苏肩上纽扣状的发射器。
“很安全。”百里屠苏摘下发射器，丢进挎包，“阿翔告诉我的。”
陵越笑了下。“你那反监控系统倒是灵活了不少。”
百里屠苏略不好意思地承认：“下山之后，我必须躲开天墉城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不得不让阿翔好好升级。”
“若非如此，我会花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你？”陵越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
“辛苦师兄了。”百里屠苏知道，陵越为了寻他，定是带人找遍了在这颗行星上所有的酒馆。
陵越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你应当在我们头一回溜下山吃饭的时候就把它练好。”
百里屠苏想起那回陵越第一次被师尊怪罪时的憋屈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随后他又想起，这么多年以来，陵越向来恪守归墟法则和天墉门规，为数不多的几次破例，事事与他有关。
这次为了与他一起私下查案，不惊动天墉城的其他人，还要被迫在江都小巷里躲躲藏藏，也不能直接利用执法者权限查询网络，实在是委屈了素来公正严明的师兄。
不过陵越看起来倒毫无不适应的样子，长腿一迈，走街串巷地比他还快。
七拐八拐，他们停在一个昏暗的小院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