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对错之分。
“凤老师,我最后求你一次,”晋流芳说,“求你尽全力至少护沉香活着。”他只知道有时候会有人来带走沉香做短期的检验。他以为那是为了她好,为了找出她不能化形的原因,可如今时过境迁,样样不由人。
看到自动门一开,晋流芳马上站了起来,对程枞敌意地瞪视着。程枞风轻云淡地笑纳。
晋流芳抢先一步跨在祁江面前,“他跟你说什么了?”
祁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他盯着自己的鞋面,讷讷地说:“我要去首都了。”
晋流芳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程枞挡在祁江面前,说:“啊,你还不知道吧,小江已经决定跟着秦老师学习了。”
晋流芳皱皱眉,目光转回祁江身上,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他问,“你要跟沉香一起走?秦沐云的主意?”
“小江和你妹妹灵力场相通,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他也许是唯一一个和R…305产生过对话的人了,秦沐云老师重视他也是应该的。”程枞说。
晋流芳耳边嗡了一声,他甚至在最开始都感觉自己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发问:“什么意思?”
祁江说:“对不起。”
晋流芳死死盯着他,“你道什么歉?”
祁江不说话。
第31章
晋流芳心里没有狂喜,他坚信沉香拥有神识,起降的话本来仿佛黑不见底的洞穴中照进了一束光,可是他如今却只有无边的惶恐。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使劲震动,在耳边嗡嗡响成一片。“沉香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像是风吹过枯木。
祁江只顾着盯着地面。
晋流芳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指着程枞说:“你能告诉他,就不能告诉我吗?”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仿佛有千百句的话埋藏在这沉默中,因为过于沉重而让人失去了倾听的勇气。祁江耳边突然响起仿佛一个大陆沉沉淹没的汽笛。
他突然想起这应该就是最后了。他去首都,然后还会回来吗?
他会去多久,去干嘛,未来会变成怎样?
他还能再一次回到这里,见到晋流芳吗?
一切都不可言说。
晋流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放软了声音,用极恳切,极柔和,又极痛心的语气对他说:“你不就是要户口吗?我给你啊。”
可是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自一个陌生人。他彬彬有礼纹丝不乱,祁江却突然打心底里,希望晋流芳只是像往常一样奚落他,开他玩笑,没心没肺。他想,如果晋流芳开口,他也许就会留下来。
可是晋流芳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幽幽地看着他,说:“你也把沉香卖了吗?”
祁江说:“我没有。”
晋流芳冲到他面前,像是要扳住他的肩,又像是要扇他耳光。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失望地看着他,瞳孔像是蒙了一层灰。
祁江的秘密,还将永永远远埋藏下去。
祁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晋流芳,你什么都不懂。”
他看着晋流芳有点受伤又有点惊讶的眼神,一字一顿,咬字极重地说:“你觉得轻而易举的事情,平常无奇的生活,在有些人眼里,已经比登天还难了。”
程枞抱着胳膊在一边看,此时轻轻推了一下祁江的后背,弯下腰低声在他耳边说:“秦老师的车在楼下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祁江看了一眼晋流芳,下楼了。
那时晋流芳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竟没有机会告别。
祁江的行李很少,秦沐云也许是怕夜长梦多,第二天一大清早的飞机就要走,程枞找了几个人把课本教材封箱装车走了,车子在宿舍楼下停了一小会儿,车里的人没下来。
晋流芳把窗帘猛地拉上。房间空荡荡的,一丝光都透不进。他既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空气流通,这个房间已经没人需要这些了。他趴在床上,感觉灰尘在慢慢填充这个房间。
白淼淼打电话给晋流芳,“祁江有东西在你那儿吗?”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抽屉又马上移开了视线。“怎么了?”
“他要走了,有人来帮他收拾行李,我顺路问问你。”白淼淼说。
沉香的事情,像是多年来的郁积的种种阴晦被连根拔起,带出无数的难言又尴尬的伤感。晋流芳和家里大闹了一顿,连带着白淼淼李漓家也难脱干系不得安宁。大家都黯然神伤着,伤口也不必总给旁人看了。他既没有问你将来什么打算,也没有问沉香的事情你怎么想。
晋流芳轻轻拉开抽屉,把深处那根红线勾出来。那个绣着御守的小香包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影子如同针摆在他眼睛的反光中一闪一闪。祁江确实有一件东西在他那里,可是他不怎么想还。
他说:“没有了。”
祁江坐在车里,“这是你的户口。”程枞从邻座把一个小本子交到他手里。
祁江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崭新的皮质封面的小本子,表面印着闪亮亮的金字,带着暗纹的昂贵纸张捏在手里发出脆响。上面印有他的个人资料,还有他的身份编号,下面盖着好几个钢印。这是不知道多少个白天和夜晚,他捏着笔在昏黄的台灯下写题,写到手指磨出来的茧都刺痛,写到眼睛发昏,写到脊背像是千钧之重,他就会开始想象的那些憧憬。
他把那个小本子紧紧贴在胸口,感觉眼眶发烫。
几天后,祁江第一次进入了研究所的秦沐云的实验室。他原地装了一圈,抬头往上望。程枞在一边把大灯打开,啪地一下室内全亮,亮堂堂的高广的天花板,像一个非常大的车库。说话的声音都空荡荡的。
“我们调查得知,在一个神识处于混乱灵力场的状态下,在一定概率下,有可能会被R…305自己的引力场吸进去,从而得到从本源上和R…305对话的机会。不过由于普遍妖精的灵力场稳固性是极强的,混乱灵力场几乎成为不可能。除了——”
程枞看着祁江,说:“我们会模拟当时的场景,用灵力屏蔽装置把你自身的灵力驱散,然后第一时间把不同源的灵力输入你的体内以制造混乱灵力场,期间可能会有点难受,你能坚持吗?”
祁江点点头。
“可以开始了吗?”程枞向远处的控制台发问。
透明的玻璃墙那边有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在紧锣密鼓地调试着各种仪器,秦沐云站在玻璃墙前的正中间,众多研究者众星拱月围在一旁。
祁江站在空地的中央,他抬头望去,遥遥相对的,是那朵名叫沉香的牡丹花。
她不像是平常的样子,被众多线路密密麻麻连接着,像是卧在一个巨型的蜘蛛巢穴中。一丝风游走过也会被精确地记录在仪器吐出的打印纸里。
不过本来连他自己,也不是平常的样子呀。
祁江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程枞一眼。
程枞向着玻璃墙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
几乎是在一个瞬间,祁江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了,像是脑子里突然爆了好多根血管,那尖锐的鸣叫像是无数片在他脑袋里摇晃的玻璃渣从未停息。祁江腿一软,跪了下去。
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晰,祁江的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模糊的视线里摇摇欲坠的唯一亮色是不远处的沉香。
然而他知道沉香连一丝风都没有撼动,摇摇欲坠的是他自己。
沉香!沉香!
他却隐隐约约想起,沉香曾经也是那唯一一次和他说话中,说过她没有爱,也没有恨。
祁江感觉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他像是氧气不足一样大口呼吸,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因为要做实验他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胃液。
玻璃墙后一个白大褂转身对秦沐云说:“心跳快要检测不到了!”
第32章
秦沐云当机立断,喊了停。
程枞连忙跑过去把祁江扶起来,拍他的背,把氧气罩扣在他脸上。祁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罩子里雾气浮上来,又褪了下去,把他大半张脸遮蔽得影影绰绰。
玻璃墙后的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跑了过去。
“心跳恢复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灵力场也稳定了!”
“暂时未检测出任何R…305的灵力波动!”
程枞把他抱上手推床,弯下腰小声跟他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考虑周全。用的仪器功率较大,一瞬间就把你的灵力抽干了再硬灌了进去,你的身体可能还有些不适应。”
祁江陷在枕头里,冷汗把他的头发黏在了脸颊上,他摇摇头,拉了拉程枞的袖子。
程枞俯下身去凑到他嘴边听他说话。
祁江拨开氧气罩,问:“我不是要死了……”
程枞轻笑,悄声说:“怎么会呢?”
“如果我马上就要死了,”祁江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睛漆黑空茫,他说:“我想见晋流芳。”
程枞笑了笑,说:“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呢?”
实验室立刻开始了紧急会议。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程枞站在圆桌前说。
秦沐云微微点头,说:“我们现阶段是有些急功近利,太激进了些。”他环顾四周,说:“诸位都是我优秀的学生和同事,虽然我们也许已经掌握了真理之门的钥匙,然而如何开启,什么时候开启,还是需要我们继续探索。”
“混乱灵力场是概率性问题,但是希望大家在执行的时候以试验体的人身安全为第一位。”
程枞说:“我们和对方签的可是志愿者协议,不是卖身契。”
“可是为了科学注定要有所牺牲啊。”
秦沐云转头,对着发话人正色道:“绮云,你可以对此有一个自我的道德标准,但是,记住,不要强加在其他人的头上。”
被说教的女孩子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出结果嘛。”
她绝不会想到,这个隐秘的,报告书上朴实无华的标题所代表的,由秦沐云牵头的“小实验”,将来会变成旷日持久的工作。
晋流芳发现那个香包是在几年后,他终于从基地搬了出去,学业也顺利毕业了。他的助理开着车在楼下等,他几下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晋流芳不喜欢这个房间,也不喜欢用旧的东西,缺什么一会儿搬了新家再买就是了。他什么也不想带走。
晋流芳只拿了一个背包来收拾必要的文件资料和一些小玩意,在抽屉深处把这个香包掏了出来。
他皱皱眉,展开了自己的手掌。那个香包由于终年放在阴暗的角落,依然散发着带着浓重人工香精的劣质香气。他仿佛欲言又止,把那个香包放回去又拿了起来。
“晋先生,需要我帮忙吗?”助理等了太久,上来敲他的门。
“可以走了!”这敲门声为他做了决定,他随手把香包往背包里一扔,开门去了。
等到晚上整理行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酿成了大祸。也许是香包太过劣质,又也许是时间日积月累自然而然,总之那个香包被文件挤压得散架了,里面纷纷扬扬的晒干的薰衣草撒了他一个背包,晋流芳被熏得一个跟头。
他一脸黑线地倒提着背包,把里面的东西纷纷抖落下来。洋洋洒洒的白纸文件落了一地,晋流芳粗鲁地把它们胡乱推到一边,用手小心翼翼把那些晒得发黑,轻飘飘的干花归拢成一堆,原来的布袋子是不能用了,他大气不敢出,把它们先拢到了一张纸上。
那干花中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他原以为是所谓的考试御守里惯用的那些印刷精美的“考试顺利”“金榜题名”之类没心没肺的印刷品,可那张纸条又分明像是被人随手从哪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晋流芳一脸狐疑地展开那张纸条,因为岁月的原因它薄脆泛黄还起了毛边,粗糙的纸质使得字迹都晕开了像是长出了许多小枝桠。里面只有草草的寥寥二字。那字迹他无比熟悉,那是他自己的字。
上面写着两个字——祁江。
他觉得脑子发昏,眼前模糊,好像是把记忆翻天覆地又重新组装了一遍。他拼命想要想起为什么这里面会有这两个字,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捏着那张纸条坐到了大半夜,冻得手指都发僵了,才突然猛地想起了那张纸条的来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连笔都不会拿,他在他的作业本上,耀武扬威地炫耀性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祁江那时候看他的闪闪发亮,带着憧憬和崇拜的眼神。那时候窗外虫鸣不止,月色清凉。
那个御守里没有什么考试顺利金榜题名,只有他写的他的名字。
可是已经过去了。他不知道祁江怎么想。
他三更半夜抓起手机想打电话给凤凛,甚至打电话给秦沐云,他迫切地希望知道祁江当年怎么想,又害怕知道他现在怎么想。他想问他,当年既然能残忍抛弃一切离开这里,为什么又要在香包里放他的字?可是他最后哪个号码都没有拨出去。
他迷迷糊糊捏着纸条睡过去了,半梦半醒间他梦见他们又回到那张凤凛家狭窄的书桌前,祁江看着他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抬头微笑着跟他说:“一切都过去了。”
晋流芳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在嘴里反复咀嚼着梦里的那一句话,逐字逐句拆分重组。一切都过去了。
他在微熹的晨光中把脸埋在手掌中,心想,一切都过去了。
第33章
晋流芳去得有些早,他把车停了,找了家机场里的咖啡店坐下。咖啡店的小妹刚交班,急匆匆地系了围裙给他递菜单,菜单里的商品寡淡如同机场本身,晋流芳兴趣缺缺随便点了杯咖啡,坐在咖啡店敞在外面的椅子上开电脑联网收文件。
清晨的机场冷气开得略微有点太足,他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上滚动的到达航班的班次,耳边传来了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
还没等到他扭头,一只玉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名贵香水的香风和柔软的大波浪卷发一起飘到他的眼前。“晋学长!”
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