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是在一种强烈的烧灼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喉咙又干又燥,身体像被蒸笼烤着,每根血管都汩汩窜着热气。她挣扎着要想起床,本能地口渴,想找点喝的,有条湿毛巾从她的额头被拿了下来。然后,真的有个杯子凑到她的嘴巴,那清凉的感觉直接灌进她的喉咙,满满地充盈了她的全身。然后,她的身子被放平了。她恍恍惚惚地想要重新合眼,但是,有根神经却醒觉了。
她的眼睛睁大开来,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发愣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谭东城放下水杯到床头柜上。重新侧过脸来凝视着她。“你喝多了?”他说。“我去把你接回来的。”
喝多了?可儿模糊地问。她蹙起眉头,眼珠缓缓滑动,思绪开始倒车滑行。陈悦,轩尼诗,玫瑰花,北大校园。一杯接一杯的酒,酒里没有酒香,有的只是桌那边的陈悦,有的只是她那娓娓道来的讲述。她的记忆在延伸,车轮更深地游走。
然后,她的脸慢慢变了颜色。她抬眼去看谭东城。对方深思地看着她,眼睛里有抹深刻的研究和探寻,那抹透视的力量让她微微瑟缩了。“想起来了么?”他轻声问。她回避地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额头的地方,那里头痛欲裂,“我怎么会喝了这么多?”她闭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同时转开了话题。“现在几点了?”
“凌晨两点。”谭东城说。“你一直没有睡?”她诧异地问。随即她的歉疚就爬上了脸。“你不会为了我一直没有睡吧!”谭东城微笑了一下。“一晚上不睡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男人,我不怕,反倒是你们女孩子,熬夜不好,喝多了更不好。”他看着她。凝望过去的眼波里又有了那抹探索的意味。“怎么会去和陈悦喝酒呢?”他声音放的柔和了。“你们也不熟啊!”
可儿心虚地把目光转开了,心里那份歉疚的意味更浓烈。为什么要去喝酒呢?为什么要去赴她的约?为什么要听她说了那么多呢?她不自在了一下,掩饰地说:“她说她在北京的同学相好的大部分都不在,她想找个人聊聊天,就给我打了电话。”“你还记得怎么回来的么?”他问。
可儿再度蹙起眉,记忆的影像里影影绰绰。她的脸色有些茫然,有些困惑,她努力想要去捕捉住某个影像,但是,那个影像虚飘的像浮在水面的月亮,相当的不真实。
他继续注视着她,唇边有话在那徘徊。到底,他还是坦白地说了出来。“我是在许桡阳的车上把你抱下来的。他把你接走了。我和他打了赌,半个小时之内,如果我能拦住他的车,他就再也不会纠缠你。如果我拦不住,他就带你走,永远不会让我看见你。”
可儿的脸色发白了。许桡阳的车上?那熟悉的味道,温暖的一张脸,热乎乎的胸口。也就是,那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幻觉了?她的鼻腔酸涩起来。她咬着牙关逼退顺着泪腺攀沿而上的气流。“也就是,你拦住了他?”她声音发紧地问。
“嗯。”谭东城率直地点头,忽而笑笑。“这回我爸非杀了我不可,大半夜的,他把市交通局的局长都点卯了。我只给他一个理由,如果你不能把许桡阳的车拦住,我死定了。”
可儿瞪着他,脸变色了。“你,”她舔了舔嘴唇,喉咙的地方更干了,更燥了,火辣辣的刺痛在胃里翻腾。“你怎么会陪着他一起疯?”她嘟囔了一句,心乱了,被酒精泡过的东西在体内翻天覆地叫嚣起来。
“许桡阳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他凝视着她说:“我们虽是对手,可是,我却得承认,他是个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他说不缠着你一定不会再缠着你。”他深思地看着她,对方越来越白的脸色扯着他心里的痛。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不会。“你,”他脸色复杂了,有些碍口地低语。“真的结束了么?可儿,如果许桡阳退了出去,你呢?你可以做到么?”
可儿突然拨开他,踉跄着跳下床。冲到卫生间,她伏到马桶上失控地呕吐起来。她吐的眼泪刷刷往下流,吐得艰难而痛楚,吐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好不容易,她止住了吐,艰难地站起身。
谭东城从后面递过来毛巾,又心疼又责备地说了她一句。“下次不要再喝这么多了。”下次?没有下次了。她浑身发软地接过毛巾,冲干净马桶,挣扎着站到梳洗镜前。一场赌,许桡阳输了。她不应该高兴才对么?从此以后,两个人再无瓜葛,彻底了断。可是,她为什么这么痛?许桡阳的名字像把刀子划过她的心脏。她埋下头,拧开了水龙头,直接拧向冷水阀。冰凉刺骨的水漫过她的脸,掺着她的眼泪四处奔流。
突然间,她站起身,倏然回头,看到谭东城倚在门那静静地注视着她。她一回头,与他的目光接上了。没有接着水龙头,她脸上的水仍然在四处奔窜。她眼睛发红地瞪着他,嘴唇蠕动,声音被挤在喉咙的深层。但是,她到底还是硬着心肠悲怆而无奈地喊出了口。“对不起,谭东城,我忘不了,我做不到,我完了。”
谭东城的脸立即被抽去了血色,但是,他没有动,他倚在门口的地方,浑身发软了。可儿冲过去,她用全身的力量对着他的脸又激烈地喊出一句。“谭东城,要不然你现在就要了我,要不然你就放掉我。我们没有第三条路。”
谭东城死死地瞪着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白的像个死人。要她么?还是放了她?他蹙紧了眉头,费力地去看她的脸。她的脸上全是水,不,确切地说,应该全是眼泪。就那么一条条,一道道地顺着她的眼眶往外流。眼泪后面,她那张脸上有份悲愤的痛楚,有份豁出去的坚决,更有份苦恼的矛盾。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一张脸?如此美妙绝伦的一幅画?如此哭的时候不仅哭的人肝肠寸断,看的人也肝肠寸断?
“怎么样?怎么样?”可儿问,她的眼泪疯狂地往外奔流。谭东城在挣扎,在犹豫,时间每过一分钟,对她都是煎熬。一切都在一念之间,一切的改变都在瞬息,命运就会从此改写,幸福从此也扭转了方向。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残留的酒精在她身体里肆意乱窜。她的脸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无助而悲戚地望着他,等着他宣判她的命运。
谭东城想要说话,决定权在他这么?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他想要她么?就这么要么?他思想里有两个念头在挣扎奋战。但是,来不及了,他兜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这么寂静诡异紧张的时候,那电话不知起了什么作用,反正,他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
他没做多想,掏出了电话。接通电话,电话那端,乔风的声音冷静而严厉地传过来。“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天上还是地下,你是人是鬼,你马上给我回来。你给我半个小时,我也给你半个小时。如果你半个小时不回来,我乔风从此以后就没你这个儿子。”
谭东城挂断电话,白着脸看着她,“我无法做决定,你给我时间,我爸找我。”他随后转身走出了房门。临出门的那个间隙,他停在那,僵硬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对着那扇门,脸色复杂地抛过来一句。“你先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我——明天过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1 章
半个小时,谭东城已经坐在了他家的客厅里。父子两个两两相对。乔风从来没有过的生气。一改往日的沉着和淡定,他怒容满面地瞪着谭东城。“你说说,你在玩什么?三更半夜,你为什么要去拦许桡阳的车?”
谭东城特别安静,乔风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意料,一切就没了悬念。记忆中,他很少看过父亲这么生气,这么不稳定。但是,他没有害怕,不论对方怎么生气,到底是自己的父亲。血浓于水。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规律。
突然间,他浑身发酸,似乎走了很久的路,那满身的风尘重的他全身都发麻了。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感情?怎么会有如此让人扯不断理不明的关系?怎么下个决定如此困难?他在这种心力交瘁中,真的走不动了。他急于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憩一下,把自己藏起来,而眼前的乔风,在这一刻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这就是家的意义。他眼珠发红地瞅着乔风,好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毫无方向的时候看到了有份灯光。父子两个对视着。
乔风锐利地盯着谭东城。那种父亲的直觉让他察觉出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这是三十年来,他在谭东城脸上第一次看到的那份迷茫,无助,沮丧而心灰意冷,这比败北0947的那一次更加深重。那一次至少还是矛盾的,这次没了矛盾,满脸都是绝望。好像一个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人,上一次还对生存有希望。这次似乎已经被判了死刑,全身一点没有活的气息。
“爸,”他疲惫倦怠地把自己送进沙发的深处,用手支着额。他苦恼而虚弱地说:“我知道这次我不说,你不会放过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输了那块地,我还侥幸以为我会拥有别的。我赢了这场赌,可是我却输了整个身家,整个世界。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乔风蹙着眉头困惑地瞅着他,“你在说什么?”他口气依然严厉。“你又准备和我打哑谜么?你又准备这么糊涂过去么?”
谭东城摇摇头,手掌揉在头发里辗转了几个回合。再抬起额头的时候,他脸色悲戚,神情落败地注视着乔风。“爸,我完了,我真的完了,你半个小时找不到那辆车,我完了,你找到了那辆车我也完了。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毫无悬念的战争,是我自己一直痴心妄想,以为可以有转机,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谁知道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希望。”他的眼睛潮红了,鼻腔哽塞了。他挣扎困难地去看乔风,挣扎困难地迸出了一句。“爸,我输了宁可儿。”
乔风心头一震,原来真的与感情有关,原来自己的猜想都是对的。三十年,谭东城第一次这么不镇定,不平静。所有让人控制不住情绪的都与感情有关。他微微喘了口气,语气放平了。但是,他的脸色没放松。“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是成年人,总不至于飙车这么幼稚来决定胜负,决定宁可儿归谁?”
真的幼稚!谭东城忽然间笑了一下。他闭了闭眼,摇了一下头。真的幼稚,怎么会这么幼稚呢?他想继续笑,可是他没有笑出来。热气没头没脑地冲进眼眶,他控制不住了。他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埋着头坐在那儿,用拳头抵住鼻端,努力控制鼻腔里奔涌而上的东西。
乔风说不出话来了。他心惊肉跳地瞪着谭东城,完全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他知道他在谈恋爱,知道他认真了,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认真到如此地步。他那勉强控制伤心的模样让乔风心疼了。他脸色缓松了一下,语气和蔼了下来,又忘了他要责骂他的那个问题了。“不会说宁可儿移情别恋,喜欢上许桡阳了?”谭东城沉默地垂着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乔风安静地等着,等着对方平复情绪。然后,他看到谭东城抬起头,眼球湿润,眼眶发红地看过来。“不是她移情别恋,”他沮丧地说:“是她原本就属于许桡阳的。这是一段说不明的关系,我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爸,”他忽然皱起眉头,脸上有了一份迷惘懊恼的神色。“如果只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却得不到她半点的心有意义么?”
乔风深切而冷静地注视着他,琢磨着他脸上的神色,然后,他明确地回答:“男女之间,最悲哀的就是躺在一个人的身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他眼里闪过一丝矛盾的痛楚。“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这对谁都是悲哀。”
谭东城默默看着他。他在思索,他在和自己心里的某个念头抗争。同时,他也没有忽略乔风眼里那份不易察觉的矛盾。半晌,他注视着乔风突然轻声问:“爸,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的人就是妈么?”
乔风震动了一下,他迎视着谭东城,脸色微微一变,“你为什么总问我这个问题?”谭东城身子向后靠过去,他的目光没有从乔风脸上移开。“因为我始终觉得你对妈太客气,实在太客气了,男女之间太客气反而就疏远了。而且,”他向楼上瞄了一眼,整栋房子都很安静,这个时间,母亲应该还在睡眠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了出来。“我始终觉的你心里似乎有个地方是我们进不去的。”
乔风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深刻地看着他,直看到他的眼底。“你又是以什么立场问的这个问题?”父子两个深深地对视着。半晌,谭东城清楚而干脆地回答:“我以朋友的立场。”
乔风依然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心里有份强烈的冲动让他控制不住了。因为谭东城的这份沮丧,因为对方的这份悲伤,加上他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那份情绪,在这样一个晚上忽然莫名地勾起了他想要说出来的欲望。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时间过的多快!又是多慢!他把身子也向沙发后面僵硬地靠过去。这回轮到他的情绪不稳定了。他皱起眉头,没有闪开目光,仍然望着谭东城。“如果你是以朋友的立场,那我告诉你,”他把眉头虬结了起来。眼底飘过一抹谭东城从来没有见过的痛楚和矛盾。他注视着他,声音很轻却坚定而清晰地说:“这二十年,我躺在你妈妈的身边,可是,我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停止想过另外一个女人。你自以为道貌岸然的父亲其实是个感情上的懦夫。”
谭东城脸色凝定了,被震惊了。尽管他有过无数次的猜测,但是,如此被乔风说出来,他仍然有份复杂的情绪触动。他错愕地盯着乔风,后者语气不重,音浪里面沁着的感情他抓不到,直接听过去,几乎是轻而没有起伏的。但是,他却明确地感觉到了其中有着相当的份量,连着乔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神色让他心里有根神经被狠狠挑了一下,攥住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他自己的那份伤痛了。“那是什么人?”他紧跟着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