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被鬼子打死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你们不要怕鬼,可以跟死人换棉衣穿。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计较那些了。”李老头觉得这样做不得,活在世上也要欠“阴债”。但想到别无他路可选,磨蹭好久仍随大伙儿选择跳湖逃生之路。
当晚,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或明或暗的月光下,在冷枪声中横越了珠江路,转弯抹角,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提心吊胆的来到中央路上。借助月光和下关方向冲天的火光,看到路面上成片的尸体,一下子便把我吓得呆如木鸡,眼前尸体挨尸体,两边店门外也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血腥味刺鼻,催人恶心想吐。我心惊胆战,一迈开脚步便被一具尸体绊倒,扑在好几具尸体上,吓得我哆哆嗦嗦不敢动弹。幸亏李老头将我拉起来跟着他们继续逃命。
我们都壮胆绕过一具具尸体,向北走不多远,迎面遇到十多个同样是逃命的人。一问才晓得玄武门旁边上不了城墙,城门口有鬼子更不敢接近;挨近和平门一段坡路可以上城墙,但城墙上有鬼子岗哨,不时用手电筒光圈搜索目标,万不可挨近。于是我们一起转向鸡鸣寺,从城墙倒塌处攀上城墙。我们遇到的那伙人想得周到,做了充分准备,带有两捆很长的粗麻绳。我们把粗绳捆在小树上,一个一个系下城去,一路上小小心心,踩着玄武湖边冻土,在天蒙蒙亮时逃到太平门外来了。
我们都以为城外比城里安全,再不会有鬼子追杀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松一口气。其实也一样糟糕,同样随时随地有被日本兵杀害的危险。
太平门外城墙下不远处躺着一片成堆的尸体,从衣着上看有中国军人也有老百姓,肯定是被日本兵集体残杀的。我们小心翼翼地边走边看,细致观察正前方,从一条沟壑中爬上公路,路边两边躺着一具具尸体,到处都是丢弃的钢盔,子弹袋,水壶等。冷不防太平门城墙上响起了炸耳的机枪声,当场有八九个人被打死打伤,我不顾一切的甩开两条腿,紧跟李老头和麻子狂跑。到底跑了多远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得身后的枪声不再响了,又见到路边有一口水塘,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到塘边用手搿水喝足。这时才想起还是前天晚上,在闺奁营老先生家里吃的锅巴,肚里早已空空,四肢无力了。
刚才在我们身后跑得较慢的七八个又赶上来了,我们当即也跟着他们向前赶路,总觉得离南京城越远越安全。走着走着,在太子坟对面的公路坎下发现一只行军锅,麻子走下坎打开一看,原来是小半锅饭。听说是饭,我第一个跑到锅边,抓起冻饭就吃。有的人听说是饭连脚步也不肯停,直管自己赶路。麻子也吃了不少,只有我和李老头伸长脖子往肚里吞咽那带冰冻渣子的冷饭。随后我们又加快步伐追上那伙人。约模9点钟时分,我们来到蒋王庙小街。当地的老百姓告诉我们:昨天和前天都有鬼子到蒋王庙搜散兵和老百姓,街头上山沟里还可以看到尸体。鬼子曾在紫金山上乱开枪,几只獐子被枪声赶出树林均死在鬼子手中了。晚上,他们都回太平门去了。鬼子随时都会来蒋王庙,很危险。此处不能久呆。北去的尧化门早被鬼子占领,东去的岔路口也有鬼子把守。昨天下午,有八九个人从尧化门处过铁路,大部分被打死,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夜间才偷越过去了。因此,在当地一个老头指引下,我们只好迅速爬上紫金山北坡——延伸到蒋王庙附近山岭上的马尾松林,等待天黑再去逃命。
就在这个树林里我们和83军掉队的罗参谋2,亲眼遥看到大汉奸高冠吾在蒋王庙诱杀大批俘虏的现场。这个狗汉奸的重大罪恶多少年来都未被揭露出来。抗战胜利后我在南京见到了罗参谋,他应该算是一个难得的爱国军人。他为了刺杀曾经担任过敌伪南京市长和江苏、安徽、江西省长的高冠吾,曾冒险追到合肥和南昌,但因受条件限制都未能得手。
当时约有近千名教导总队和83军掉队官兵与部队失去了联络。这些官兵都是在夜间突围时因天黑未能跟上部队,便分散藏在蒋王庙街外的山沟里、柴草中和紫金山脚下树林中,处境危险,十分艰难。但这近千名散兵都是老兵,训练有素。特别是教导总队军士营的官兵,曾多次与日军作战,知道敌军对中国战俘一概杀掉的政策,故不肯轻易放下手中的武器向敌人投降。昨天,约有一百多个日本兵到这一带搜索,有一部分军人特别是十多个伤兵因躲避不及都死在敌人的枪弹之中了。因而他们大多数用各种办法避战和敌人周旋,已经躲过了一个难关,都在等待时机逃离南京。
日寇也曾派飞机在这一带盘旋侦察,认定在此部分散兵活动的余地仍很宽广,地形又很复杂,有利他们隐蔽。他们虽分散但仍具有相当强的战斗力,比整体防守阵地的官兵更难对付。上上策是利用中国兵相信美国人会偏袒他们的心理,使用高冠吾出面诱降,此乃是兵家之计谋也。
第一部分第8节 虎口余生记(6)
中午时分,当时任日伪南京督办的高冠吾偕同汉奸们十多人,分乘三辆打着美国星条旗的小汽车从太平门驶出,一路鸣着汽车喇叭,耀武扬威地来到蒋王庙小街。冒充美国使馆工作人员,在街外招来散兵代表“谈判”,向散兵代表诈称:“只要散兵们自愿放下手中的武器,美国使馆将出面与日军交涉,保证所有人的人身安全,负责用汽车送进城里难民区避难。爱国者也不用担心,度过眼前的难关,将来再去报效祖国。不愿去难民区的也可以,分发路费,回家为民。”
散兵们一经脱离了长官的指挥心里很不踏实,考虑到眼前危险的处境,将来的去向多多少少地又符合自己的心愿,轻信了汉奸的欺骗。代表们迅速回到散兵中传达“美国使馆的好心好意”,约有500多人到指定地缴出枪弹,坐在一个邻近的山沟里等待汽车来接他们。
教导总队的班长吴炳生3缴枪后有点半信半疑,疑疑惑惑地坐在散兵群中观望,担心“美国使者”不及时派汽车来,更怕“美国使者”与日军交涉破裂,日军派兵来将他们全部杀害。罗参谋也曾到蒋王庙参与“谈判”,心里想来想去总是有所顾忌。他又不认识高冠吾,想到南京保卫战中国部队处于劣势,战败已成定局;美国使馆事先未与日方取得保证,此刻单方面在战火中出面保护中国军人,其举动很为蹊跷,可信的程度太小了;同时他又想到撤退时曾经明确布置,一旦谁掉队了便各自为战,设法与鬼子脱离接触,直奔安徽宁国找83军归队。但他又不敢出面阻止那些散兵缴出枪弹。因而他决定不向日军缴出枪械为宜,又回到马尾松林中注视着山下的动态和情况变化。
三辆小轿车返回太平门后,未令缴出枪弹者等候多久,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分乘五辆卡车从太平门驶出,十分钟后赶到蒋王庙。迅速占领山头,旋风般架起轻、重机枪,夹以三八步枪,猛烈地向俘虏群开火,弹头象雨点般地向俘虏们身上泼去。
吴炳生看到日本兵抢占山头,又旋风般对准他们架起轻、重机枪,意识到了上当受骗,枪声一响便就地倒在身边的沟里装死。紧随着他倒下有两具尸体倒在他身上,虽受压而又不敢动弹,希望以此作掩护,逃出生命。
另有几个勇敢者突然醒悟,冒着日军密集的枪弹呼喊着前仆后继,冲了出去。其余均在惊叫声中被日本兵打死。
面对成片散兵的尸体,日本兵又排成横队,见尸一一补刺一刀。有呻吟者还要用刺刀拨动伤者的身子,连刺几刀致死。日本兵的一把刺刀透过一具尸体刺穿吴炳生的外胯肌,未刺到致命处,而他忍受剧痛未敢喊叫。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待日本兵在邻近的一个山沟里运走枪弹后,他便从尸堆里爬起来,又用绑腿包扎好自己的伤口,想着逃出地狱的办法。
15日晚上,天变阴了,天上漂着流动的云层,未圆的月亮不时从云缝中露出。紫金山北面一带长满山柴的丘陵时隐时显,很有利我们去逃命。我们估计日本兵此时不可能出来,周围三四十人分成好几股,各自商议逃命的途径。其中最担心的是渡江地点和有无船只的问题。
罗参谋和另外三个当官模样的军人都带有短枪,他们记下了这笔仇恨,在天才黑的时候便下山去了。
我们这一伙有十二三人。李老头和麻子对这一带的道路一无所知,计划跟随他人从尧化门之东横越铁路,借助南京城里和下关方向的火光,往北偏东方向直达江边。他们认为为了赚黑钱,总会有一些胆大者星夜架船到这一带偷渡。
天黑后,我们抓紧时间悄悄地下得山来,谁也不敢到蒋王庙小街寻问情况,从其街外横越公路,沿着小路向北走。我心里很害怕,担心天黑跟不上,哀求李老头一定要带我逃到江北去。李老头也要我放心,要求我紧紧跟着他走。
谁知道在尧化门之东横越铁路时被日本兵发现,枪声一响我看到麻子倒了下去,他还轻声喊着“快跑,快跑!”惊慌中我没有看清是不是李老头,紧跟着几个人狂跑,一口气向西跑出一二里路。待停下来看看南京城里和下关方向火光构成的轮廓,判定此时自己的位置,认为危险性更大,于是5个人一行又向北偏东方向赶路。
我失去了李老头的依靠,心里更加害怕。但又不敢哭。好在他们看我可怜,要我跟着他们赶路。这一夜到底走了多少路谁也不清楚,天快亮时来到乌龙山下游,距炮台约七、八里处。当即睡在深草丛中等待天黑,盼望夜间江北有船来偷渡。
到了下午,我们发现不远处也有十多个人躲在草丛里,估计也是在此等船的。派人去打听,果然如此。并告诉我们:昨天夜间有三条帆船来到这里。每人要两块钱的船钱,有一百多人渡到江北去了。有钱赚,估计今夜还会有船来到这一带。
谁知这一夜,我们等到天亮却未见一条船来。大伙觉得距乌龙山炮台不远,恐有鬼子到此搜查,便三五成群地顺着江边往下游走。也是走走躲躲。上午曾有一架日机到这里低空盘旋。我们都趴在草里不敢动。这一带仍是丘陵,很少见到村庄。到了下午我们这五个人才走出十多里路,却遇到十多个带枪的中国兵。吴炳生一拐一拐的也在其中。
接着又飞来两架日机盘旋侦察。吴炳生等断定日机已发现了他们,明天定会派兵到这一带搜杀中国人,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渡过江去。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清我的情况后说:“小孩,来到这里就不要怕。只要有船,我们就会带你过江。”
就在士兵们和我谈话的时候,与我同来的另三个人摸不清士兵们的用意,更担心此处没有船来便悄悄地离去。第四者是个老头,看到当兵的对我很是和气,也就没有离开。他和我跟着吴炳生等向下游又走出二、三里,便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头和村里都躺有农民的尸体;4户人家的房子被烧3家,另一家的瓦房中了几发炮弹,墙倒梁塌,好在没有起火,碎瓦堆在梁柱之间。在不远处的碾场上有2个被枪击穿的牛头,其颈和腿全被割去;2条牛身仍在,牛血已变黑,牛的肠肚也已露出体外。
吴炳生等人在山草里找到一口袋米,又在烧毁的房子灰里扒出一口锅,煮了一锅饭,吃后便着手拆下倒塌房屋的梁柱。本想及时搬到江边的,因傍晚看到几只飘着太阳旗的汽艇从下游驶向南京方向,而且那些日本兵都是杀人狂,不时用机枪扫射两岸被他们所发现的中国人。据到江边观察的士兵回来介绍:江面上不断有尸体向下游漂去,远处看到的一个个黑点估计也是漂浮的尸体。因此等到天黑,我们才把拆下的梁柱搬到江边,放在水里,作为向江北泅渡的工具。
那个老头向士兵们介绍江中流水和江北岸的情况,还讲了抱住梁柱泅渡的要领。他被那个当官模样的人看中,作为领渡人先下了刺骨的江水,借助或明或暗的月光,在江水里作泅渡示范。士兵们在此情况下都知道枪弹的重要性,把子弹袋捆在梁柱上,套上枪带皮带,并用绑腿绑牢。
我和吴炳生共用一个“驼梁”作泅渡工具。他绑好步枪和子弹袋,我们协同把“驼梁”推下水,下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我们浑身打颤,上牙敲得下牙格格响。在他催促下他和我各骑在“驼子”的脚下,手抱“驼梁”,“驼颈”往上翘起,挥动两腿,奋力向江北泅渡。江中心一浪紧跟一浪,一时被浪峰托起,随之又跌下浪谷,那浪花像瓢泼的大雨一样从头顶上落下,打得脸皮麻酥酥的。有时又被迎面击起的浪花钻进鼻孔,呛得连打喷嚏,引起咳嗽。过了江心,吴炳生又催我用劲。此时双手和整个上身都已冻麻木了,唯有两条腿不停顿地在水里挥动,到底经过多长时间和游了多远,我俩都一概不知。好在江滩上有几个打捞从上游漂流下来木器的人。我们距岸丈把远时被一个壮年人一钩子挂住,缓缓地拖到岸边。吴炳生从“驼子”上取下枪弹,面向江中喊几声同伙的名字。见没有回音,便要一个农民领着他去找保长。
此处属六合县最南端的玉带洲。我上岸未走出几步便昏倒在地,幸被一个姓刘的老农民救起,在他家吃住四天,又帮我烘干棉袄和单衣、裤。临别时我掏出身上仅有的2元钱相谢却遭拒收。我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感谢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待我回到家里,我妈得知我逃命的险恶情况而为我高兴;但得知我二姐不知去向,认定已被日本鬼子杀害,便伤心地大哭起来。我随后大病一场,一个多月后,十个脚趾盖全部脱落,两个小脚趾盖再也未长出来,留下终身残疾。
注释:
1林秀英,女,1919年农历八月生(后来因婚姻问题有可能隐瞒年龄),是双胞胎,小名叫大桂子(其妹一岁多时夭折)。她于1936年6月到南京在一家当小保姆。南京大屠杀后一直无书信回家。村里人都认为她已被日本兵杀害无疑。1970年秋天,上海“清理阶级队伍”时曾有一男一女到我家乡调查林秀英的社会关系,得知我家是贫农,军属,我又立过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