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驾车从位于汉阳区的住处向繁华的汉口区驶去。由于长江的陪衬,大武汉的城区面貌显得十分宏伟,与黄浦江边的上海景色不逞多让。特别是夜间,通明的灯火又使这种宏伟的感觉倍增。在最为热闹的汉口区,有两座三百多米的项级建筑:华中贸易大厦和长江金融中心,一东一西耸立在汉口中央区的两端。此时华灯初上,雅虎和搜狐的霓虹灯广告分别在这两座建筑的顶端遥向呼应,剑拨弩张一般。龟山电视塔上,Natbig公司的著名广告词:〃世界不大,网大〃用桔黄色的光芒照亮夜空,以致低垂的云层都被染上淡淡的辉光。再往远看,〃Zhonghuayingcai。〃的霓虹灯广告镶嵌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宛如大江上的一条光龙。这些灯饰广告或闪烁不停,或往复流转,令夜空中充满喧嚣的气氛。土生土长的杨真甚至记不得二十年前武汉的夜空是什么模样了。
公路上,不时有一辆辆货物配送车带着各自网络商务公司的名称奔来驶去,纷繁多样的 〃。〃漆满车身,在路灯的照射下争奇斗艳。再往前开,一个公共汽车站出现在路旁。站内的广告牌上,打假明星王海仍然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黑色眼镜,向路人神秘地微笑着。在他背后,是一个字体夸张的网址,属于一家提供互联网防伪技术的网站。远处,十字路口的一个电视墙上正在播映新闻节目。画面上,俄罗斯的质子号火箭运载着国际联合空间站部件笔直升空,一时间赤焰流转,浓烟升腾,而那呼啸而起的巨大箭体上则漆着〃拉丁在线公司〃网站的网址。
每驶不远,在道路中央隔离带的栏杆上,就会出现一批时下走红的青春偶像歌手的俏模样,他们都摆出差不多的姿势,组成了一个整体广告。但这套广告真正要推出的明星还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刚刚与之签约的那家公司——那普斯特公司。若干年前,正是这家新锐公司发明的MP3软件使人们可以轻松地在网上找到自己喜欢的歌曲并下载。那普斯特的发明人莱恩·费宁毁灭了流行歌曲的旧时代,又开创了一个时尚消费的新年代。在这个年代里,一个人要想成为流行歌星,需要先和象那普斯特这样的网上音乐企业签约,以便自己的歌曲能够进入它们的数据库,被世界各地的网友下载,在幽静的小屋里独自欣赏。那种成千上万人参加的奔放迷狂的演唱会逐渐躲进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但是,今天看到的这些广告中,令杨真印象最深的,仍然是那个能吞下整个地球的,深不可测的〃宽带网〃。带宽的量变构成了质变,成了互联网进入日常生活之后最重要的技术变革。杨真知道,任何道路,无论铺在现实世界里,还是铺在虚拟世界,本身都是中性的。一旦贯通,正义与邪恶都可以从此得到〃提速〃。杨真和她那些特殊岗位的同事们必须守好通道的入口,把罪恶屏蔽在外。
正厅级二级警监杨真在公安系统内部一个特殊的部门任职——公安部直属高科技犯罪侦查局。整个侦查局从草创到现在才刚刚十年,未到中年的杨真已经是其中的元老了。
杨真一直记得她第一次来到高科技犯罪侦查局时的情形。那时,这个侦查局刚刚从公安部直属的信息安全局中分离出来,还处在筹备状态。整个侦查局还只有一个设在公安部内的总部,和一批刚刚启封的设备。杨真等一批科技精英被公安系统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召集到公安部,成为侦查局筹备组成员。
他们的第一任局长李汉云当时年过四十,是一位从公安部信息技术安全局调来的干部,也是一位计算机专家。四十岁的干部在公安部里算是年轻人,但在高科技人才的行列里,尤其是日新月益的计算机技术领域里,已经属于是前辈了。李汉云不仅见识过黑乎乎的穿孔纸带和长方形的凿孔卡,甚至见识过需要维修工随时待命更换部件的电子管计算机。
那天,李局长把十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部下叫到一起,让他们旁观一项实验。参加实验的都是从清华大学高能物理系临时找来的尖子生。他们每个人都被圈在一间自带卫生间的封闭小屋里,彼此不通信息。小屋光线柔和,温度适中,按一下信号按钮,实验小组的工作人员会把饮食送进去,一张小床供他们休息。总之,一切生理需要都可以在这里解决。他们不允许走出这个小屋。每个学生面前都摆着一台电脑。虽然他们的身体不可以走出这个空间,但他们可以从此踏上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信息通道,尽管那时的互联网还是每秒只能下载几十个K的〃信息牛车路〃。整个实验指派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独立地从网上寻找并凑齐能制作出一颗原子弹的材料!
在这些尖子生面前,原子弹的制造是种小儿科的问题,恐怕已经谈不上什么高科技了。他们首先根据回忆,把课堂上学过的原子弹设计原理输入电脑,列出材料名单,然后开始在网上〃漫游世界〃。杨真一干人则守在观察间里,一边通过闭路电视观看他们的表现,一边通过联网电脑记录他们在网上搜寻的路径。七个小时以后,〃冠军〃产生了,竟然是一个大四的女生。她按照自己拟定的设计图纸,从世界各地的不同网站上找到了足可以制造一枚原子弹的材料。那都是一些经营电子商务的网站,经过她的讨价还价,这些材料的总报价被压缩在四百六十五万美元,只等确认购买后发货。如果真有人把这些东西买齐,用这种可怖的方式装配在一起,最后可以制造出一万四千吨当量的小型核弹。
杨真记得,当那个戴着深度眼镜,胖敦敦的女孩子伸着懒腰走进休息室里的时候,好象有股阴风被她从门外带进来。好半天,她才能把对方重新当成一个天真的女孩子。
在整个实验过程中,有一件事给杨真留下了最深印象。她跟着实验对象,从监视器上亲眼看到两个提供〃原子弹设计全图〃和〃氢弹设计全图〃的国外网站。几乎每一个实验者都从搜索引挈中找到了这两个网站。有的人对照它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设计,有的则不以为然,看了看就离开了,大概是觉得那种六十年代的核武器设计已经很老土了。
参加实验的大学生们一个个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最后,一个男生在漫游了十一个小时后,〃花〃了三百五十三万美元〃买〃到了可拼装一枚十万吨级原子弹的材料。男性大概总是有些侵略性的,小伙子的最初设计就非常凶狠,叫作〃开放式弹仓配备〃,可以将核装药的爆炸力提高百分之七十。这个男生一共去了九个国家的三十二家网上企业,或者非法经营站点。象刚才全部实验里大学生们去过的网站一样,这些材料的每一样如果单独买下来,都没有什么危险,有些只不过是工业上的常用器材。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网上企业也不会知道,他们有可能成为一家〃原子弹加工厂〃的材料供应商。
晚上,侦查局的警员们与这些参加实验的大学生一起用餐。杨真和筹备组的不少成员一样,也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年纪与大学生们差不多,很容易谈到一块。她记得自己曾向那位最后完成任务的〃网上恐怖分子〃提了个愚蠢的问题:
〃告诉我实话,要是有人花钱买你刚才的发现,你愿意出价多少?〃
〃告诉你实话,我的发现根本不值钱。哪个发达国家的大学里没有高能物理专业?世界上懂核弹制造原理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谁要是真有心造一颗,只要买些汉堡包,方便面什么的,在网上呆最多一天,准能象我们这样找齐材料。〃
大学生们走了,方局长趁热打铁,给还没回过神来的部下们继续他的〃职业教育〃:
〃现在这个时代,高新科技已经不只是政府机构和大企业的专利了,它们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了解和掌握。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是件好事,不可逆转。但正象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高科技的扩散也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隐患。既然我们不能用让历史倒退的方法来消除这些隐患,那么就只能是有些人专门地站出来,花费精神,守在这些技术扩散的通道门口,把罪恶挡在一边,把安全留给社会。〃
那时,公安系统的人员按传统方式分为五大警种,即刑事警察、治安警察、交通警察、武装警察和行业警察。在这个划分体系里,杨真他们一开始便〃无门无派〃,只能暂时划归行业警察。最近,公安部有计划将他们独立设定为一个警种,名称便叫做〃科技警察〃。他们的任务就是跟踪科技发展的最新成果,随时警惕有可能出现的高科技犯罪。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案件,他们则是处于第一线的侦破部队。有了他们,整个公安系统在日新月益的科技进步面前才能作到有备无患。
十年过去了,这个最初从公安部信息安全局中分化出来的部门,已经成为一个极重要的特殊机构,是整个公安系统中科技含量最高的部门。其防范对象也从单一的计算机犯罪发展到各类高科技犯罪问题。由于高科技犯罪率的日益上升,侦查局按全国大区进行划分,组成了六个常驻外派单位。杨真来到武汉,成为中南大区高科技犯罪侦查分局的骨干人员,一直到出任这个分局的主任。
参与侦破刑事案件840起,参与逮捕犯罪嫌疑人260多人,亲手抓获27个杀人犯,荣立二等功两次,获市局嘉奖七次……。
这些业绩写在老警官张继东的档案里,谱写这些业绩则用了他近三十年的时间。张继东象全国各地成千上万名普通公安人员一样,从基层警员一点点干起来,直到担任市局刑警队第三分队队长。一步一个脚印的经历使得张继东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一直很有自信心。毕竟不是每一个有三十年警龄的人都能写出那样的业绩。
然而,面对着三十多岁的杨真,张继东总有一种〃老土〃的感觉。如今犯罪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了!张继东抓到的犯罪嫌疑人不是抢劫、盗窃,就是强奸、杀人。开始破一件两件还有新鲜感,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自己象是台机器,案犯们更是台机器,仿佛在地球的什么地方藏着一条无形的流水线,制造出千篇一律的刑事犯,再由他们这些警员加以回收。前后几十年间,这些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都在用同样的手段作案:同样在阴暗角落拦劫妇女,同样在酒后与人动手弄出人命,同样在兜里缺钱的时候朝最近的商家下手,同样在自己权益得不到维护时用暴力解决问题,同样地连作案痕迹都不懂得如何消毁。每件案子的案值也同样地在几千到几万块钱的范围内徘徊。到后来,张继东甚至一看到案情汇报,就能想象出嫌疑犯大概是个什么德行。这便是经验吧,但也着实无聊得很。
直到最近这些年,张继东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群犯罪分子:他们身上没有纹身,脸上没有打架斗殴时留下的伤疤,混在人群里也没有张继东非常熟悉的,很远就能感受到的痞子气息。他们文文静静地呆在电脑面前,或者呆在其它一些他有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的设备面前,鼓捣个几天几夜,然后一件惊天大案就产生了。案值通常令他咋舌,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还是以美金记。张继东三十年抓获的全部案犯,给社会造成的损失连给人家当零头的资格都没有。
而杨真他们这批天之娇子也应运而生,只有他们,才能钻进那些高新科技的迷宫里,从乱麻一样的技术细节中找到线索。而正是因为总能抓获那样〃高级〃的嫌疑人,杨真这些人的地位也仿佛很高。公安系统里大量资金设备会优先调拨给他们,日常待遇也高过他们这些苦干了多年的老人们。具体到监视、围捕嫌疑人这样的危险工作,按规定杨真他们是无需出面的。而且,侦查局的人还会时时成为新闻媒体的焦点,吸引得相当一部分媒体记者围着他们转。除了因为高新技术犯罪案件的案情总会有新闻价值以外,还因为按照既定的工作程序,侦查局有义务向新闻界公开一些新类型的案件,以便引起社会重视和防范。
对于这些,要说张继东一点心理不平衡都没有,那是瞎话。只不过他能较好地说服自己,把落伍的原因归结在自己早生了十几年上。知识储备的限制,使他只能终其一生,与低智商的犯罪份子打交道。不过,职责所在,公安部规定各级基层部门必须把配合高科技犯罪侦查局的工作当成头等大事。于是张继东也经常与杨真他们建立合作关系。
按照惯例,高科技犯罪侦查局并不从事日常的警务工作。一些有高科技色彩的案件发生后,最初也是由基层公安机构办理的。如果他们发现这些案件与普通案件不同,需要特别调查,就把情况汇总,提交给侦查局。同在武汉的张继东和杨真经常打交道,已经是熟人了。
这次,当案件发生时,张继东没有逐层汇报,而是直接把杨真请到了案发现场。他知道杨真是个非常敬业的人。而且对于这个案件,他还有些个人的想法要与杨真交换意见。
这几乎不算是一起案件:案发现场是一幢居民楼的单元房里。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连续在网络上漫游了很长时间后,心力衰竭,暴病瘁死。现场刚刚清理完。杨真和张继东站在男子死去的屋子里,地板上画着死者最后的体位。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除了电脑桌外,只有一张床,一只烧饭用的电锅和一堆食品袋。霉气充满了小屋,令人作呕。死者直接从电脑椅上瘫倒在地上,生命旅途就终结在那里。电脑桌上摆着一台小巧玲珑的PF…5式电脑,主机很小,但监视器却很大。作为人与互联网的交流界面,监视器几乎是电脑设备中惟一不随技术发展而减少体积的部分。不过,这台超薄型液晶监示器上被砸出一些裂纹,其中最大的两条十字交插,正好象两张封条一样。电脑一侧,没有关闭的小海星还在闪光。以海星体积之小,完全可以成为内置设备,但许多人喜欢把它当成玲珑剔透的装饰品,安放在电脑表面的某个位置上。
〃瞧见没有?网虫!连命都不要了。〃张继东指着电脑,话音里带着感慨。这个时代什么年纪的人都要上网处理一些事情,但张继东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