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水手里持着山主神印,脚不沾地离开破败的小庙,便是武道修为入微内视的负笈书生余延胜也没有察觉。外面淅淅沥沥的林涧小雨、阴冷入骨的呼啸山风在他身边滑过,伸手抬起轻轻下压,周围的风雨便渐渐消散,只是远处的山林,依旧阴雨霏霏,‘确有号令风雨之力,不过只能限于黛眉山。’
山路泥泞,不利于行,温文水袖袍飘飘,驭风下得山腰密林,不待他开口呼唤,吊睛白额虎便现身而出,丈八长的斑纹之躯,皮毛油光滑亮,阴冷的雨水只是暂且歇息,片刻过后就翻滚而下,至于两头伥鬼则化为阴风缠在虎爪,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啸。
温文水微微皱眉,百兽之王的巨虎低沉咆哮,周围立时风停雨收,便是两头伥鬼也悄然退走,随后它垂下高高昂起的头颅,以礼数恭敬地臣服。
“好一位虎君,既然通灵知机如斯,也不枉费黛眉山主将半数川林地气尽归于你,与那头索取草木生气的尸鬼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温文水摊开右手,露出一枚径直寸许的玉印。
这无主之物稍微接触吊睛白额虎身上的气息,便腾空而起,滑过一道弯月似的剪影,如同一只回巢归林倦鸟穿过皮毛阻隔,自颅骨顶门而进,过头颈,入脊骨,宿在胸椎第七节。山泽通气,雷火相薄,浓云白雾自四只爪足而生,迅速弥漫全身。
“心急如此!山主位格转移,需得剪除隐患,再寻隐秘处,徐徐图之。大敌当前,就在左近,你……也罢,取用山主余荫总归是一份情面,我便以法剑护你竞得全功。”温文水右手掐了个君子指,射出三道阳罡剑气。至于悬挂在山神庙承梁柱上的配兵,还得看护两个新相识的友人,便不动用。
那头百年僵尸存身的墓穴笼罩浓重阴气,遇上阴雨天气,袒露的胸膛、手脚便滋生出块状霉斑,旋即腐烂坏去,又被阴气催化次第渐生,如此往复不休。
今夜原是望日,待月上中天,便有血色月华倾泻而下,适当吞吐摄取,卅倍于平日汲取草木生气,有益功行,只是被雨云遮挡,让它愤懑不已。此番动怒,触发三阳一气剑反噬留下的伤口,两条细长红蛇自鼻端凹坑溢出,它急忙施术止血。
候至丑时一刻,黛眉山主玉印自冥土浮现阳世,这头山阴老尸惊诧莫名地不知所措,随即掠为己有之心炽烈如火,却又不敢轻撄人族修士法剑的锋芒,不由暗怒。
时机稍纵即逝,那头愚氓大虫竟然枉尺直寻,卑躬屈膝地得了山主大印,眼下正在蜕变。是可忍孰不可忍,百年僵尸立即破开墓穴封土,发出凄厉惨绝的呼声,痛失心头所好,怒火遮蔽它的双眼,面色狰狞如鬼,竟然驾起阴风黑雾向山腰密林飞去。只可惜,尸身僵化多年,关节转动不便,再加上先前元气小挫,凌空飞起不过百步,便缓缓沉降落下,待双足顿地借力,才乘风驾雾而起。
如此窘迫之状,仿佛一头硕大的癞蛤蟆蹦跶,直让附近观望,成精的飞禽走兽笑掉大牙。山川地气一分为二,各有所属,它们即便沐浴血色月华也无法争抢,便存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心思,坐看虎王与僵尸厮杀,好歹分出胜负,才决定投靠新主。
那头吊睛白额虎与山主玉印合二为一,眼下正在消耗积蓄重塑神体,它人立而起,双足拉直,腰胯骨盆裂开、胸腹浑圆肋骨折断再造,渐渐具备人形。
‘来不及了。’他似乎嗅闻到对头身上的浓臭尸气,感觉性命如风中烛火,随时都有灭却之厄,却又对身边的人族修士信赖有加。
温文水站在吊睛白额虎与百年僵尸中间,挡住山阴老尸的恶意怒视,右手三道阳罡剑气合一,化为三阳一气剑,双手虚握全力横劈,将躲避不及的尸妖拦腰斩断,随手左右绞动,又将它双腿挫骨扬灰。
“呜呀!”僵尸惨叫连连,悔恨自己无端招惹大敌,张口吐出一团血雾,内中有一粒妖气、积尸气、草木生气凝聚的内丹,要破对头登神的大业。
‘不宜再行插手,此为新任山主的妖劫,一味兜揽上身,反而有损其神道根基。’温文水恰在此时收手,冷眼旁观,‘若是连这考验也无法过关,前途也是多舛。’
“啪嗒!”一条钢鞭似的虎尾将僵尸内丹凌空抽爆,半数山川地气尽数归入新山主神体,片刻过后,雷火云雾散去,蜕化的昂藏大汉粗豪地一步跨出,身高九尺六寸,筋肉贲张高高鼓起,面部两侧遗留三道虎纹,额头又有王字印记。他抬头望空,云收雨停,月色当空,瞄了一眼僵尸,十停去了九停,便毫不在意。
低下头,望着赠予玉印、一路护持的温文水,作为黛眉山主,他已知其身份,便恭敬地拜谢。
第一百十五章 开衙建制
一位新晋地祇山神的礼数,以温文水此时的身份只需微微额首便足以领受,可是这一幕却把只剩下半身的山阴老尸气地三尸炸跳,它自知今夜不能幸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寻思舍却残躯,务必与其中一位同归于尽。
抬头望天,对头一步登神,引发天象变动,阴雨雷云散去,血色月华再次洒遍王屋山。借此良机,它震碎仅存身躯,化为一团尸毒瘴气猛地喷吐而出,周围的草木稍微波及就枯朽成灰。
温文水见此只是摇头,有形无质的三阳一气剑挡在身前,仿佛一根中流砥柱,将黑灰色的瘴气急流从中劈开,一分为二。至于新任山主,背后便是山腰密林,前身巢穴所在,生于斯、长于斯,多少有些留恋,况且又是山川地气汇聚的膏壤沃土,眼看即将毁于一旦,毫不顾忌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吞吸。
以山主重塑的神体,吸纳毒瘴尸煞,还是有些勉强,片刻过后,面色便发黑,双眼赤红如血,布满扭曲的红丝。仅剩下一颗头颅和半截喉咙的僵尸咧嘴狂笑,仿佛一只呱噪的夜枭,发出刺耳的嘶鸣。
不料,昂藏大汉胸口浮现一圈首尾相连的神律,尽是云纹鸟篆叠合的符箓,泛起少许金黄色的流光,些许异状便瞬间消散。
‘祛除疾病,山主玉印的附属神职,连撒播瘟疫的疟鬼都可以拔除,更何况还是凡物的尸毒。’温文水散去有形无质的剑气,周遭的瘴气已涓滴不剩地被吞吸一空。
“咯咯咯!”行将就木的山阴老尸眼看功败垂成,喉咙里一口气咽不下去,回荡徘徊仿佛山涧蛙鸣,下颚脱臼垂落,紧绷的面皮也耷拉松垮,任由山主虎爪威风,将它撕成碎片,又一口吞下它的阴魂,束缚在身边,成为伥鬼。
被仇敌毙命,死后不得清静,还任由他驱使,世上最痛苦的遭遇莫过于此。
百年僵尸毙命,又收于麾下听命,玉印位格便彻底转移在新任山主虎君身上,温文水这才上前拱手恭贺,它连忙还礼,口里连称不敢当。
“世人常说:市井多奇人,山野有遗贤。眼下血月初现,实为天变地异的先兆,深山大泽精怪辈出,荒郊野外魑魅横行,黛眉山也不乏沐浴血色月华成了气候的飞禽走兽,稍加示恩,赐予衔职,笼络在手上成为羽翼方是正理。汝前身既为百兽之王,便是天然的统帅,伥鬼实为下策,若是有它们傍身,不吝如虎添翼。”
山主闻言默思片刻,忍不住点头,“谨受教!”
“中原王朝正祀,土地、城隍自成一体,立足冥土,又享得人间香火,尤其是本朝,将城隍分为王、公、侯、伯四等,授予爵位,岁时祭祀,极为尊荣。虽是阴阳有别,减二等视之,也不容小觑。如南直隶都城隍,相当于阴间巡抚,州城隍与知府无异,府城隍与县令相若。常理如此,也有个别特例,闽越之地青螺山主,积蓄深厚,便将福地从冥土升起,与山气相合,凝成洞府,筑起山君地邸,府中有阴阳、速报、纠察三司,麾下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夜游巡查,掌得三邑之地,赫然神威,与城隍无异。”
“既是山主,又是城隍,果然显赫,本神望尘莫及,自当景从。”
“汝受黛眉山主之位,却有些不同。此地原属王屋山洞天一系,底蕴深厚,再则前任山主为英灵,在冥土也掌得战魂军旗,却有遗泽予留。前身为百兽之王,当可趁机凝聚虎符,开衙建制。再寻山林精怪充任佐吏,取其命力运势,必可壮大神道根基。”
“敢不从命。”山主再次拜谢温文水指点迷津,稍微走远些,一声低吼,虎啸山林,许多观望的精怪便离开藏身处,纷纷云集而来。
其中为首的一头白羊,化形渡劫,已是人躯,灵智大开,自是被新山主赏识,授予“髯须主簿”之位;一头白猿,背上系着木剑,无师自通剑术,被虎王授予“通臂参军”之职。一只雄雉,能报晓司辰,授予“烛夜奏曹”;一头山犬,能守门户,授予“黄耳贼曹”。余者另有头衔赐予,自然皆大欢喜。
“山主新任,栖身之所有些破败,须得去寻虔诚的信众捐建修缮。福地拔升至阳世自成洞天,不必担忧。香火信力之道,无非是‘开源节流,量力而出’八字。莫要重蹈前任山主覆辙,为域外邪魔撺掇道门败类所趁。”温文水语气淡淡,显然情分偿还,心中已生去意。
虎王刚刚踏上神道,相较前任而言,不过体弱身躯的婴儿,正想开口挽留,以备早晚请益,却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便乖觉地闭上嘴巴,再次拜谢,身后一众山林精怪,也跟着施礼。
夜露深深,温文水随意挥挥手,驭风而行,返回山神庙,和衣侧身而卧,地上青石板还有暖意,片刻过后,他就沉沉睡去。
过了两个时辰,天光微露,“烛夜奏曹”扇动五色斑斓翅膀,跃上黛眉山顶云松枝头,面对朝阳初现,连声啼鸣。
“喔喔喔!”
用力过甚,雄雉昂扬的粗壮脖子,细小的翎羽,渐次竖起,露出下面白皙泛红的鸡肤。沉寂一夜的山川地气缓缓醒来,它越发卖力地高声啼鸣,脖子涨的通红,隐隐泛出血丝。
雄鸡一声天下白,此言果是如此。
暖热晨光照遍大地,秋风送来阵阵清爽,黛眉山腰茂盛草木,枝叶摆荡飒飒作响,篝火余烬将灭未熄,避雨夜宿的旅人也到了话别的时候。
“深山大泽养龙蛇,真龙我是没有见过,巨蟒怪蛇也很是稀罕,山精水怪却真的不少。振之老弟既是打定主意游历名山大川,我有心劝阻,却也知道难以改变你的志向。临别之际,无以为赠,这把匕首随身多年,有几分灵性,藏于木匣,能知机示警,于你极为合适。”
温文水诚意拳拳,徐振之不好开口推脱,便只得收下。未几,负笈书生余延胜也递来一册薄薄的秘籍,“这并非绝顶武学,江湖中人欲得之而后快,而是我琢磨五禽戏,加入导引术改进的吐纳秘诀,分为吸、呼、嘻、呵、嘘。常常练习,能强壮筋骨、内腑,助益体力。”
第一百十六章 群仙云集昆仑墟
三人就此话别,徐振之沿着石阶下山,在山腰密林附近的草丛看见自己心慌心乱丢弃的行囊,意外地没有淋雨打湿,他上前捡起,轻轻拍走细碎的草叶。随后解开系扣,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衫,一个油布包裹,里面存放他的游记和狼毫、墨砚。
翻开封皮,露出空白的书页,徐振之动笔将昨晚的经历,点滴不漏地记录下来,又吹干墨汁,才继续自己孤独一人的旅行。
目送他安全下山,已是日上三竿,负笈书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书箱,背在身上,又展开头顶的麻布,遮挡刺眼的阳光。回头望了一眼温文水,负手持剑,白衣胜雪,身体轻盈地仿佛鸿毛,在草木茂盛的山林惬意地游走,忽隐忽现,片刻过后抵达山顶云松,站在随风摆荡的枝头上。
“远离尘世喧嚣,无拘无束,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余延胜蓦地想起第十二王朝的青莲隐士,所作诗歌,字字珠玑,灵韵天成,被当时世人尊称为谪仙。为人豪放不羁,又是酒中游侠,一剑在手,扶摇而起,仿佛谪降凡间的仙人,‘想来温兄,也应如此。’
黛眉山一行,负笈书生原本准备拜会此地的一位武林前辈,讨教二十四路六阳剑术,只是他已尽兴,便仗着过人的轻功,寻了一条捷径独自下山。
温文水离开王屋山,又出了兖州地界,五岳之首,庆州岱山悠然在望。一路行来,沿途发现几处山精水怪的巢穴,掳掠平民百姓充作血食,他随身佩兵三阳一气剑开锋不久,正需试剑,便顺手一一剪除。自觉积蓄深厚,便入山寻了一处隐蔽的深谷,闭关修行。
再说昆仑墟山主,以移山镇海的神术慑服一众不知天高地厚的阴神修士、阳神道人,很快引来他们背后的真仙。只是天罗地网的神禁遍布四野,六合之内,根本没有落脚的空隙,因此天河派溟都真人、卧蚕山元吉真人、飞星洞苦竹真人,还有一位藏于九地之下的具留真人都束手无策。便是四位真仙合力,也不敢放胆豪言,能挑战占据天时地利的新任山主。
直到金鳌岛的使者罗宣道人抵达昆仑山玉虚峰,奉命索回镇海神铁堵塞清冷渊海眼,这才发觉掌教独子自去昆仑墟后,便一直下落不明。
那顽童关系重大,玉虚真人不得不亲自出面,只是域外妖魔虎视眈眈,新任昆仑墟山主咄咄逼人,为了以防万一,便将法宝杏黄旗展开,化为千百朵祥云遮掩遍布瑞草灵芝的麒麟崖。
守洞府的玄鹤童子驱赶九条锦鲤赤骥点化的蛟龙挽上缰绳,拉动重若千钧的沉香辇在崖前等候。蛟性凝聚自有风雨相随,不过片刻,牛毛细雨簌簌至,山色空灵渐溟濛。
玉虚门下十一位晋至真仙的徒儿齐齐而至,拱卫沉香辇周围,面色如常,神色不动。候师尊入辇,头顶升起五色庆云,诸位真人将气机冲起,两相合一,垂下点点丝丝的甘露,落在山岩上结合地气升腾大团灵雾,恍然之间仿佛天宫浮于云海之上。
尽管三代弟子都下山去各寻机缘、除魔卫道,曾经济济一堂的玉虚峰空乏许多,不过根基依旧深不可测。此次出行,立即引来东昆仑诸峰真人瞩目,瞧着方向云路,心里暗喜,便甘为羽翼,门下道人、修士纷纷响应,头顶冲起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