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巨响之后,两人滚在碧落身旁,带得船身剧烈一晃。碧落惊呼一声,只觉颈边与背心的凉意猛然撤去,舱中四人交个眼色,两两抢出,都露出兵刃向那船夫围攻而去。
碧落躺在舱中,心怦怦乱跳,于眼前状况毫无概念——这群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打起来了?再要挣起看时,破碎船篷遮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只有许多身影在不住交错,偶尔兵器寒光迸出,便刺得她眼中一痛。碧落咬了牙暗自惶急:那船夫伯伯看来竟也是武功高强的人物,可是以寡敌众,终究是太危险了。那群人好没道理,随便抓人不说,现在还要以多欺少……
正想着,两道黑影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怦怦”一震,仿佛是人身跌在甲板上的声音。碧落张大眼睛,侧耳听着,片刻,“扑通”一声有人入水,跟着一把扇子“啪”地飞到面前,扇骨拆散,显然是被钝力击碎的。她身子向后微微一缩,生怕被什么奇怪物事给砸个正着。如此苦捱了片刻,周遭响动终于嘎然而止,碧落目光惊疑闪烁,也不知此刻是如何一幅局面。
直到眼前亮起,那船夫擎着烟杆扯下半壁船篷来到碧落身前的时候,她终于舒了口气,然而惊心未定,望着那人依旧忐忑道:“伯伯,我、我不是女飞贼……”
那船夫一怔,破草笠下双眉扬起,半晌点了点头,嘿嘿一笑:“是了,你这丫头要是也能做贼,那咱们魍魉山庄当即该改名叫做凌霄宝殿。”说罢俯下身来,烟袋在碧落左右中府穴上轻轻一敲。两股热流注入,碧落指尖一动,手脚虽麻却已能够翻身坐起,她眼望面前船夫,愕然道:“怎么,您也是庄子里的人吗?”
“‘也’字去掉。”那船夫站起身来,烟袋向四周一指:“这帮,号称是官府中人是吧?嘿嘿,七星会实在越来越不长进,几个大男人一路欺负个女娃娃不说,还攒出份假官谍来自诩朝廷走狗了!不错不错,霍老头儿治下有方啊。”
碧落这才看清,方才船上那七人此刻尽数躺倒,有人是被封了穴道,有人骨断筋折哀鸣不止,更有两人浸在水中,身下一片血迹飘散,竟是已然死去。碧落心中一颤,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奇怪这群人为什么会是七星会属下了。早先诱骗碧落来此的那中年书生显然是被伤了肺脉,此刻连连咳嗽,不时便有鲜血涌出嘴角,眼见难活了。他目中极是惊恐诧异,直勾勾瞪着船夫,艰难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物?我们,我们……”
那船夫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行啊,张口敢叫什么‘宿兄’‘宿弟’的,跟白毛小狐狸攀交情是不是?我这掌算是替他给你的了,教给你下辈子做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碧落本已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此刻听到“白毛小狐狸”五个字心中蓦然一动,迟疑道:“伯伯,请问,您认得宿先生是吗?”
那船夫呵呵一笑,就着满舱的狼藉屈膝坐下,道:“成了,你也不用多说,半袋烟的工夫吧,会有船过来接你。到时候你跟他们走,自然就到我们庄子里了。”
碧落乍然欢喜之后不禁又惊又疑,一次上当,终于不敢再轻信旁人了,她眼望面前船夫,喃喃道:“请问,您是……”
“我啊。”那人边说边往烟锅里填了些烟丝进去,取出火折点燃了,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
“我是土地老儿。”
此言一出,轰隆一阵雷声滚过,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才终于惊呼出来——
“土地公公?!”
“是了。”那船夫呵呵一笑:“我不像吗?”
碧落愕然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心说此人和自己心目中土地公公的样貌可实在差出万里之遥去了。她原想着,既然“老人参精”、“吊死鬼”乃至“白衣狐狸”这种种名号都来得如此恰如其分,那么所谓土地公公,也就该是个矮矮胖胖、留着大把白胡须的慈善老人吧?可是面前这人只有四十上下年纪,并且肤色微黑,颚下略有短须,眉眼鼻唇都寻常得紧,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位呼风唤雨、能将半个江湖的地面儿都握在手中的土地公公联想在一处。碧落望他良久,终于怔怔地摇了摇头:“不像。”
土地老儿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吸一口烟道:“罢了,像的未必便是真的。萧丫头,你看你一路走来,好像平平稳稳的是不是?你道这就是真的了吗?”
碧落一怔,不解其意,只听土地老儿道:“这十几天来你总共吃了七回有毒茶饭,可知道吗?恩,你不染毒物,那不用说了,还两回险些在客栈床铺上被人给卷走,这也不知道吧。九回路上有人设卡等你,更有三次,你那宝贝马儿的食料里头也掺了要命的东西……嘿嘿,算起账来的话,就只为了周全你这里,土地庙这十来日总共折了十四人,伤了六十几个。丫头啊,你看你这一路走来,可容易吗?”
他话音落下,碧落大吃一惊,愕然无语时,沿途种种便不由得自脑海内风烟掠过——那些周遭人物的一抹眼神一个动作,被他此刻一说,仿佛果真透着许多邪门……原来是这样的吗?碧落心中翻来滚去:原来不是这一路上没有危险,而是一路的危险全都被土地公公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替她给抹去了吗! 碧落怔怔望着面前吸烟含笑神色优哉的土地老儿,愧疚懊悔连着感激一并涌起,堵在喉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土地老儿的眼色在烟雾当中虚虚渺渺,他望碧落而笑,这丫头的回应是在意料之中的。一路看来,她是真的简单,简单到不容烟火,既如此,自己原就该如白毛小狐狸所说的那般:不必将残酷都抖落出来,留一片冰雪世界给她也就罢了。但是再转念时,他觉着不成。江湖这块地方,这丫头一时三刻之内还不能抽身出去,那么说当领教的,还是尽早懂得的好些——便比如这次,若然无人提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怎样一些命悬一线的险恶。
眼见她俊俏脸蛋涨得通红、一副委屈神情欲要道谢的模样,土地老儿呵呵大笑,挥手道:“罢啦,萧丫头,冲着你和我家小少主的交情,也冲着你敢来魍魉山庄的这份气魄胆量,土地庙护你一路那是没什么可说的。”说着目光一撇,落在船里船外那不住呻吟的几人身上,道:“话说回来,这班人为了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路途上几次暗算也有他们的份儿,眼看不得手,居然摸到魍魉山庄眼皮底下撒野来了!嘿嘿,扮作什么客商旅者,还晓得雇条渔船来掩人耳目,可以,手段也算得高明了。只是不巧啊不巧,偏生忘记在船夫身上做做文章。”说到这里随意而笑,一口薄烟吐出,空气中轻飘飘化开一层氤氲。
碧落心中仍自惊疑,她皱眉看看那些人,眼见咳血的咳血昏迷的昏迷,心中毕竟不忍起来,低声道:“土地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捉我?还有您所说那一路上的人,他们为了什么?七星会这般封锁魍魉山庄的路线,依旧不许人通过,是不是?”
土地老儿眉头一皱,侧首望天,寻思这话要如何出口才算妥当——总不能说“我家小少主看上丫头你了,半个江湖都已传开,这大家才争先恐后要拿你去制我家少主”的吧?并且这件事情也着实有些诡异——半个江湖都已传开,怎么传开的?少主身边可没有这样碎嘴碎舌的人物,而旁的人,若这传言是自五色缸中流窜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了,可偏又不是……那么还有谁能够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思来想去再无答案,就便是他土地老儿,一时半刻也还没有查弄清楚。
碧落见他不语,心中惴惴,代人求情的话儿也不知要如何出口了。正在此时,土地老儿起身拍拍臂上尘土,目光望湖中心一眺,笑道:“好啦,半袋烟。”碧落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两叶轻舟疾行如飞,一前一后地掠着波涛而来。她站起身,片刻功夫双舟已然靠岸,舟上跳下六名水手,向着土地老儿与碧落恭敬一礼。土地老儿随意点点头,下颌向那一地人物扬了扬,当中三人会意,七手八脚将他们拖入破损的乌篷船中。
碧落心中惊讶,两步退到甲板之上。土地老儿吸口烟,道:“老规矩,土地庙问话。”说着回身向碧落一抬手:“萧丫头,这回不错了,让他们带你到庄子里去吧。”碧落一怔,道:“土地伯伯不回去吗?”土地老儿微笑道:“我不啦,这边事情放下,还有趟远路要跑。说起来,萧丫头,你这趟来得不坏,既然到了,就帮老儿我带句话给小少主吧……”说到这里他神色渐沉,思索片刻,道:“你跟他说,最好还是不去,这里面有些古怪,我得察明白了才是。萧丫头,这话若是你劝,他也许会听。可是他若执意要出来……”土地老儿眉头拧紧,一双眼眸在残破斗笠下精光闪动。半晌,他释然一笑:“若他实在要出来啊,萧丫头,老儿请你一路都跟在他身边,谢谢啦。”
* * *
战战兢兢地坐在小舟之上,碧落双手紧紧抓住船舷,眼中光芒比了这一瑟波涛还要复杂些。
土地老儿那番话语古怪得紧,正如当日借着嫣如飞鸽来给碧落传讯那回一般,没头没尾只有四个字:莫去为好。他说小贼想要出去,去哪里?不得而知。只是看这样子,那小子已然是安全回到家中的了……这样就好。碧落默默地松下一口气,她心想若是为了玄阳剑再要闹起什么风波,那么说不得,自己可得把师父搬出来给两厢平平事情了。
她诸多心思纠结混乱,而猛然一个抬眼,半壁山川的灵秀已然扑面而来。碧落毫无防备,喉中惊叹轻轻溢出唇角——
这就是魍魉山庄?
仿佛一卷尘封古画在水天之间铺展开它的头角。淡了颜色的画纸上,一脉山峦轻逸飞张,笔触悠然得不见一丝沉黯。山脚下,错落着家院婆娑着树影,满世凉花正迎风浮首,纷纷绕绕间摇曳如烟霞。碧落怔怔地走到岸上,望着满目的柔静祥和半晌无言。她心说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竟然叫做鬼庄?
此刻送她来的三位水手也不上岸,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回过神来,眼见如此脸上不免红了红,窘道:“请问了,小……小庄主他住在哪里?”其中便有一个答道:“沿着黄泉道上去,山腰上看见冥府那就是了。”说罢遥遥一指。
碧落反身望去,心中连连苦笑,暗道这些名号可都太吉利了!也不知他们庄上逢年过节有没有忌口一说……正过首时,想起自己将要只身行路,不禁迟疑道:“需用通禀一声吗?”
“通禀什么!”另一水手笑道:“萧女侠只管去,我们少主人见你来了,还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碧落皱起眉,心中隐隐一怯。她早听闻江湖上有这样句传言,叫做“魍魉山庄游,十去九无头”的,大抵是说那地方潜满嗜杀好血之辈,生人若进得庄子,走不出几步,大多就要身首异处了。工夫过得硬的,能够往山上走动走动,但林间险恶异常,入了进去也绝难活命……这些言语终日绕耳,碧落虽然并不全信,然心底当中也还是不免蒙上了一层阴霾。此刻升平宁定虽在眼前,然而往里走究竟如何,她毕竟是不知道的。
眼见她露出为难之意,几名水手相互看了看,方才说话那人手在船上一撑,跳上岸来,鞠身道:“好吧,我来带路,萧女侠请。”
碧落又是欣喜又是感激,还礼道:“烦劳您了,多谢。”
谁知那人向后一退,赶忙摇手:“别别,小人担当不起!萧女侠是我们少庄主的心……心、新朋友,给您效力我们乐意得很。”说罢做个请势,当先而行。碧落心中甜甜暖暖的,含着抹笑意随了上去。
绕着弯曲山路一径前行,方知道所谓“十里黄泉”不过是笑话一场。这奇石林立落英缤纷的长长路经哪里会是罗刹横行的模样?碧落在心中暗暗感叹:说魍魉山庄山穷水恶、是修罗道场的人他们是怎么回事呢?江湖传言毕竟是扭曲了这里吧,许多人和事情,不亲眼看看是不会知道真谛的。师父让她独自走江湖这一遭的目的,她现在渐渐的有些懂得了。
到达山腰的时候,一座灵秀庄院蓦然自层层树影之后显出了形迹 。碧落紧走几步,看清门首匾额上风骨超然地横飞着“幽冥鬼府”四个大字,心中微笑便流淌而出。
小贼。她站在门前轻轻吸了口气:我终于到啦。
* * *
这样一座院落门口却没有家丁守护,碧落微觉奇怪。她谢过了引路水手,略拂衣襟,自敞开大门中往里走去。于是整座山庄的幽静在这里得到了解释——
堂皇殿宇的另一侧,人影错落声息嘈杂,碧落刚刚沿着石子小径穿过月门,就赫然被后园内的百人之势震慑在地。
目之所及,众人接踵摩肩地围成一个偌大圈子,不住向中心交谈指点,不知是在看些什么。碧落怔怔地站在外围,她不知道这些人物的来处厉害,倒也没有什么惊惧可言,只是脑中忆起当日临安街上那场卖艺班子来,心中一动——那日,可也是这样的场面,于是就有个小贼忽然冒出来对她说:看不到,就到上面去吧……
碧落默默而笑。
她收敛心绪在外围绕了半个圈子,迎面走过几个家丁仆人之类,看见她却丝毫不以为异,只是笑笑打个礼便过去了,仿佛这幽冥鬼府竟是随意可由生人出入的地方。碧落只得拦住一人问问面前这是什么状况,那人手中捧了瓜果茶盘,答道:“这是咱们小姐的忘川祭,客人初来不知,大可一道看看。”说罢点个头,未待她再问便已匆忙而去。
碧落不明所以,望着里外三层的人众心道:也不知宿先生他们是否在这里面。想到此处不禁抬头看看,顶上正有大片榕树的枝杆茂逸斜出,一篷大伞一样延伸到人群上空。她略为犹豫,终于童心所至,将腰间锁链轻轻解了下来,忍着笑意向上抛去。链子绕在榕树枝条上,碧落拉一拉觉着稳了,跟着身子一纵,便如鸟儿般轻轻掠上枝头。
她立身高处稳住身形,目光向人群中心望去。瞬间眼中光芒闪烁,她定定神,看清那原来是一片水面。白玉边沿半尺来高,池水在阳光折射下流彩奇异,便如一方宝鉴平卧在园心,有着说不出的美妙。
面对如此一瑟池水,碧落还未来得及惊叹,忽然的,轰然巨响,仿佛是雷霆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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