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久没好好休息,身体像散架一样,最近不是忙新歌就是忙宣传,晚上数的都不是绵羊,是音符。
司机人安静,兴许也是害羞,田腾飞问一句,对方答两个字。
坐在身边的西西里,也早睡了。他欠了欠身,挪开屁股下面的毯子,盖在对方身上。
近来天渐冷,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在外活动,哈出的气都是一片浓重的白色。田腾飞被微凉的座椅冰得一激灵,清醒了些。
他打算查下消息,一解锁手机,屏幕上还是他和林宇轩联系的消息记录。
他问林宇轩忙不忙,工作是否顺利,几时回来,回来后有什么计划,回来后二人几时聚,几时吃饭。林宇轩有问有答,偶尔还讲个一棒将人挥至南极的冷笑话。
为什么今天下了稻子雨啊?林宇轩说。
田腾飞笑眯眯地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回答:不知道。
因为天上有块田在腾飞。
好吧,我承认,这个句话挺冷的。现在晚上温度挺低的,你回家千万别冻着。
这边昨天都下雪了。路上撒了盐,到处都是白色。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森林,早晨起来雾蒙蒙的,只能看到一小截树干,跟寂静岭似的。你来了说不定会怕哦。
如果有一天你来了,我就套个面袋子趁你晚上不注意吓你一下。
我记得当年春游那天有人讲了鬼故事,你连晚上去厕所都不敢自己一个人。
不过我看你之前去深山老林里拍MV倒是挺上道。
你最近工作挺忙的,别累着了。
林宇轩连发七条短信,看得田腾飞目不暇接。有条神龙被集齐七条短信的条件召唤出来,甩着胡须提醒他,林宇轩想说似乎想说什么。
可是田腾飞根本参不透。
那个人上高中的时候就不爱直来直往,写个情书还要“世界停在我面前,留下一个吻,是你的形状”。室友们看到都不明觉厉,纷纷祭出柜子里珍藏的牛肉干,拜托林宇轩赐赏笔墨,用以追求心爱的女孩。
唯有田腾飞觉得酸,酸得倒牙,不成体统。
什么亲吻啊、拥抱啊,还有指尖的皮肤,亏林宇轩想得出来,简直是十八禁!
那些浮在纸面上的字,好似炽热的烙铁,只要看一眼,田腾飞的心就被打上印记,再也挥散不去。他特别好奇,却不敢问林宇轩,最初那封情书的对象究竟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田腾飞还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都没找到答案。
田腾飞突然想问对方:世界留在你心中的吻,究竟是谁的形状?
他刚准备敲这行字,视线便掉进对话框中。原来里面早有了四个字。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好几次落下,都没碰触到屏幕——
我很想你。
路上的车走得时急时缓,随车流涌向城市的角落,载着田腾飞那一辆也不例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家,连澡也没洗,就把自己甩在卧室里熟悉的床上,陷进洗涤剂的味道中。
床是干净的,屋子也是干净的,只是田腾飞太久未归,少了点人气少了点温度。
他想透透风,推开窗,寒冷的空气呼啸着扑面而来,终于吹得他清醒些。
田腾飞不禁缩了缩脖子。
原来炽热的夏天已经过去好久。距离他重新找回林宇轩,也有个把月了。
他们的关系是好了不少,人成熟了,不能像高中的时候,三句不服,说着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干架,或者用植物的生殖器官问候彼此。
真的有了矛盾,至少也要打嘴炮。
田腾飞虽然在外面混了这些年,媒体面前也是出了名的有分寸,可是面对林宇轩,他总不自觉回到高一,回到两句便讲不过满嘴诗词歌赋的林宇轩的时候。
不是不会讲,只是看到林宇轩接连好几条短信,那张脸就跳到他眼前,活灵活现,真实得足以入梦。
有一回他心情太好,和林宇轩夜聊的时候,不小心像当年那样脱口而出“我真的挺喜欢你”,结果对方在电话那头愣了片刻,大笑三个音节,之后小声回答他“我也喜欢你”。
林宇轩的语气太熟悉。
田腾飞仿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看起来像高中一年级长大了快十岁,扯扯嘴角,一下笑一下不笑,然后跟他说“我也喜欢你”。
语气一点也不正经。
那天晚上田腾飞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穿公主裙,拖着长长的假发,林宇轩穿着燕尾服,俩人头对头肩挨着肩,凑在一起研究一本《格林童话》。
他们想知道,莴苣公主的故事最后到底有没有真爱之吻,解开邪恶势力的一切诅咒。
当时他们班准备文化节的表演节目,文艺委员说白雪公主灰姑娘之流实在太大众,罗密欧与朱丽叶又难背,不如找一篇童话故事。当时还算火爆的莴苣公主,当仁不让成了第一选择。
为了创新,文艺委坚持要搞性转版本,还要抽签,结果田腾飞十分幸运,抽中了莴苣公主这个角色。
而另一位主角,花落林寒青。
抽签结果一出,林宇轩就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夺回亲妹手里的签。既然先前田腾飞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亲妹,就不应该招惹对方,更别说亲亲我我。
就算是排练假装也不行,谁能保证他们待久了,不会日久生情?
“我替她来!我替她亲田腾飞!”这一刻,提妹出征的林宇轩,觉得自己英武万分,身高一米八。
田腾飞被这始料未及的进展惊得说不出话。
他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找不到哪里不对,便一直琢磨林宇轩的话,从班会结束琢磨到俩人一起去外面找戏服,从文艺委员上报项目到研究剧本,他这才反应过来——
莴苣公主里面,到底有没有真爱的吻这回事儿啊?
林宇轩听了田腾飞的问题,嗤之以鼻,表示不屑于跟他争论这么明显的问题。田腾飞坚持说没有,而林宇轩坚持说有。田腾飞认为这是个靠长辫子打天下的公主的故事,林宇轩脸上顿时挂了“没文化”三个字。
“这是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爱情故事里,怎么可能没有真爱之吻!”
然而,田腾飞还是不服,他专门拉着对方去买《格林童话》,买了书店里所有的版本,从成人版到婴儿版,无一放过。
第一本刚看了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田腾飞叫停了。他说不管有没有真爱之吻,最后总归得写剧本的文艺委员说了算。
还好林宇轩接受了这个说法。
其实田腾飞在林宇轩反复强调这是个爱情故事时,他就信了。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总要战胜一切险阻,烙下真爱的证明。
可是他不敢让林宇轩亲自己。
因为在隐秘的、深藏心底的梦境中,他已干过无数次。
不止是亲吻,不止是生面对面撸管比谁坚持时间更久这种无聊的把戏。还有各种各样更为下流的举动。在周公的世界里,他们早就不纯洁了。
田腾飞怕自己抑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将梦带进现实,到了排练场,甚至在舞台上,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品尝林宇轩的嘴。他怕自己忍不住甩辫子,勾住林宇轩,反过来压倒对方。
然而文艺委员最终颇为专业地提出了“借位”这个词,还多次强调,让他们千万别亲到一起。学校的中午饭太爱加大蒜和韭菜了。
他们乖乖地听话,好好排练好好地演。田腾飞害怕的一切,最终没有发生。
田腾飞常常忍不住想,若是他当初冲动一步,林宇轩是否就不会转学,手机是否就不会丢,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不是也不会断掉?
有句田腾飞化用的名言怎么说来着?想林宇轩,林宇轩就打电话来了。
他看手机屏幕,上面已经有了两条未接来电。明明手机就攥在手中,怎么能这么久才察觉?
田腾飞手冻得有点僵。他跑到别的屋,匆匆忙忙接起来,差点没拿住电话。声音凑到耳边时,对方早说了好几个“太好了,你接了”。
田腾飞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说什么好。本就平稳的声波回归直线,藏回屋子的边边角角。屋里一时安静地可怕,只有听筒里是一句句不间断的“你没事吧”。
奇怪,本来烦心事很多,乐队排练不顺,新歌一打出来在业界反响也不太好。这些重压,突然被熟悉的声音轻飘飘地化解了。
田腾飞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舍得打国际长途”。
“老板报销。”四个字掷地有声。田腾飞仿佛看得到电话那头得意的脸。还没待他再开口,林宇轩反倒抢先开口:“你嗓音听着跟破铜锣似的。”
“喂,太过分了啊……”话音刚落,田腾飞确实觉得嗓子里干巴巴的,撕裂一般疼痛,“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天天和你头对头睡,睡了一整年,我怎么不知道。”
林宇轩听起来像在点单,点了杯金汤力,点了份青辣椒香肠通心粉。背景音很嘈杂,还有各种各样轰鸣的音乐声,可是这个人的声音传到田腾飞耳中,一清二楚。
“下首歌叫爱情魔力通心粉吧。”
林宇轩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早点休息。”
田腾飞有种错觉——这么简单的话,他竟听出丝丝爱意。
“再聊一会儿。你好不容易打来电话。”
“老板报销也不能太嚣张,好吗?”这人立刻换上了班长的语气,絮絮叨叨讲他自己的节省经,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娶媳妇”。
“你高中的时候就喊娶媳妇……”
林宇轩轻叹:“我还没娶到他。”
“别是我那时候天天扮你媳妇,你真正的那位不敢靠近你了。”田腾飞居然害怕自己预言成真。他自己有点霉运有点不幸就算了,他不愿林宇轩再受伤。
不过是少年时代一段青涩的迷恋,田腾飞总以为讲了这么多次,稍微离过往、离藏在更深处的情绪近些,便能轻而易举地碰触。
会不会是因为当了真,上了心,有些事才敢渐渐看清楚。
他不知自己几时变得瞻前顾后,变得犹豫。
当年决定坚持做歌手,决定出国留学,事业上的生活上的,一次次决定,田腾飞都没类似的感觉。他容易想很多,有些胆怯,想要伸出手,差一点碰触到林宇轩背影时,他却猛地收回手了。
会不会是因为当了真,上了心,有些事才敢渐渐看清楚。
有人羡慕他灵感永不枯竭,但不清楚,他心中真的有一颗豆子。
是被他叫做小豆丁的人,却不止小豆丁那么简单。那是传说中拥有神奇力量的魔豆,浇一点水,便成了通天的高塔。
田腾飞当然知道自己生活中不止恋爱。可他清楚,自己的职业就是给人爱和梦想。如果他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哪还有这种资格?
上天偏偏却跟他作对一样,让他丢了手机,丢了一串电话号码,好不容易和心里的人重逢,却又被误会。
好在他现在伸出手,林宇轩就在他身边。
田腾飞突然想起那时林宇轩递给他蒂凡尼对戒时的眼神。他猜,红掉的眼眶后面,是否不止脚踝那一点疼。
还有更深处、更要命的地方。
“林宇轩,莴苣公主里有真爱之吻。”
“你突然说这干什么?”林宇轩干笑两声。
田腾飞不再用那个含糊不清的“喜欢”,也不再用少年时代假里藏真一次次说过的“喜欢”。
他说:“咱们俩一起演的那部,有真爱之吻。”
“文艺委闹着玩的,加了场亲嘴的戏。他都说了借位就行,谁……谁、谁让你当真的。”
感情真的非常可怕。
窗口刮进来呼啸的风声,电话那头肆意的节拍,都渐渐离他远去。天地间只剩一种声音,是他胸口猛烈跳动的声音。
“因为我爱你。”
电话那端的林宇轩深吸了一口气:“好,好,我知道了。你怎么现在还是爱说这句玩笑话。”
“不是玩笑。我……”
“田腾飞,玩笑别开太过!”
砰。咣当!左耳听筒中一声巨响,右耳卧室里震天动地,回过神来,田腾飞只听得到急促的盲音。林宇轩挂了他的电话,疾风吹闭了他的窗子,他被关在不大不小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静下来,田腾飞耳边就只剩回声。
笑是他一个人的,哭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仿佛也变成了他的独角戏。
俗话说得好:自己刨的坑,跪着也要填上,自己埋的祸根长出苦果,滚个十八弯也要吞下去。
田腾飞不能再清楚这话的意思了。
他打开K歌应用,专捡那些苦情的无情的绝情的情歌,从他记事起就会唱的那首到现在的流行曲目,他低吟浅唱溜了个遍,该痛的回忆,一点都没减轻。
工作的时候,他还能保持冷静,该唱的歌该做的笑脸,一样都没落下。可静下来,只有他一个人时,那句话总像精密的钟,里面的小鸟每小时出来叫一次,提醒他,人生中第一次信心十足又认认真真的告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连脑海里那根尖长的喙,都弯成毫无掩饰的嘲笑。
所以田腾飞只好把自己扔进工作里,不考虑他物,不想某个人。
田腾飞记得,求学期间一个要好的朋友也对他说过,实在太想念某个人,就用想念的十倍精力去做别的事。
而努力工作是治愈一切烦恼的良方。如果治愈不了,那就连轴转工作。
这话说得……田腾飞不得不承认,非常有道理。他把自己关在排练场,关了一个星期。这次个唱他还主动要求跳段舞,联系时唱歌跳舞一起上,间或还要上个通告。一切事物,他全交给几个助理。连手机都塞给了西西里先生。
整整一周过去,田腾飞仿佛被关在高塔上不见天日的囚徒,再多粉也盖不住面色的铁灰。
西西里先生一见到他这样子,又开始哭天抢地求爷爷告奶奶,左一句“小祖宗”右一句“大明星”的,对他说“来日方长,一切不急于一时”。
田腾飞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跟对方说“该记住的都记住了”。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伸手,找西西里要攥在他手里的薄方块。
西西里先生跟了田腾飞几年,很多事情大约比他本人更清楚。他不愿意给,可是拗不过他小祖宗的要求。
因为某个人的晚安短信断在了七天前。那之后,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化作空气,吸不到呼不出,伸手也只能扑到虚空。
西西里先生觉得,如果田腾飞去拍一部戏,演一个希冀一点点被粉碎的角色,配上此刻的表情,说不定能在表演界有所建树。
他在田腾飞眼前摆了摆手,没反应。他又偷偷伸出手指,企图按home键,但也只是被拍开手。
西西里先生看田腾飞指关节发白,皮肤紧绷,暴起的青筋像发怒的龙,说不定几时就会突然抬起头张开嘴,咬得周遭鸡犬不宁。
他小心翼翼抽走田腾飞手里的电子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