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嘉靖年间,却出现了古代少有的个人崇拜高潮。当时的观察家这样评价:“古今献诗文颂圣者,史不胜纪,然惟世宗朝最为繁多。”{50}为什么?因为朱厚熜本人的大力提倡和推动。“世宗朝,凡呈祥瑞者,必命侍直撰元诸臣及礼卿为贺表,如白龟、白鹿之类。往往以此称旨,蒙异眷,取卿相。”{51}祥瑞,是所谓吉利之物,被人穿凿为并且嘉靖自己也认为是上苍对于国泰民安、形势大好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佐证。
因此,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累盈御前。仅嘉靖三十七年,据礼部上报,仅仅各地献来的灵芝即达一千八百零四株。更有为投其所好,而不惜制假者。陕西有名唤王金的庠生,从太监手里重金盗买宫中各地所献灵芝一百八十一株,粘成所谓“芝山”献上,得到赏赐;不久,王故伎复施,又将一只乌龟背甲分涂五色(古以五色象征东西南北中,至今北京中山公园社稷坛仍存“五色土”),诡称天生“五色龟”,这次效果更佳,嘉靖非但不疑,还下谕礼部称之为“上玄之赐”{52},告太庙,命百官表贺,并超授王金以太医院御医之职。
只要有人进呈祥瑞,嘉靖必命大臣撰写文章,大肆宣扬。越是这样,进呈祥瑞的也越多,不断催生新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事情就像滚雪团一样越滚越大。
嘉靖十年,郑王朱厚垸献上两只白鹊,朱厚熜大悦,专门举行仪式,献于太庙,特意送往两位太后宫中观看,又“颁示百官”;一见陛下如此隆重地对待这两只鸟儿,群臣不敢怠慢,马屁赶紧拍上,“鹊颂、鹊赋、鹊论者盈廷”。
这当中,不时有些始料不及的故事发生。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胡宗宪从浙江献一只白鹿,礼部尚书吴山就此及时上了贺表,很称嘉靖的心意,得到“特赏”。但过了不久,这个吴山却被嘉靖勒令“闲住”,原因是最近有一次日食发生,他老先生大约觉得日食不算什么吉祥的事,未上贺表,可皇帝陛下偏偏认为日食也是祥瑞,而吴身为礼卿居然不上贺表,一生气,就让他“闲住”了。
又一次,嘉靖所心爱的一只“狮猫”(不知何样,大约很稀有吧)死掉,“上痛惜之,为制金棺葬之万寿山之麓【一只金棺呢,有志探宝者不妨留意,万寿山即今景山】”,这不算完,又命身边承旨的大臣们都为这畜生写悼文。想那御前诸臣,一律进士出身,个个是文章高手,此番却被一只死猫难倒,“俱以题窘不能发挥”。唯独一个叫袁炜的学士,高屋建瓴,提炼出“化狮为龙”的主题,最惬圣意。结果就因此文,袁某“未几即改少宰【古称,此处指吏部侍郎】,升宗伯【古称,此处指礼部尚书】,加一品入内阁”,不过半年之内,连续跳升几级。
袁某的文章一定很狗屁,不过,好就好在很狗屁,其他大臣搜刮枯肠而写不出,亦因他们没能放下架子去做狗屁文章。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要像吹捧皇帝本人一样,吹捧那只“狮猫”,参透这一点,“化狮为龙”的主题是不难想到的。
写了狗屁文章的袁某,嘉靖不惜重奖,令其数月间骤贵。可见,除了“勇于为恶”外,他也鼓励士大夫们“勇于狗屁”。有没有效果?当然很有效果。狗屁文章一时满天飞。天台县知县潘渊,煞费苦心制成《嘉靖龙飞颂》献上,此文“内外六十四图,凡五百段,一万二千章,效苏蕙织锦回文体”。织锦回文体是一种文字游戏,顺读逆读皆成文,如“打虎将将虎打”之类,这位潘知县能够以这种文体,搞出五百段、一万二千章,估计头发都掉光了,真够难为他的。
当时还有一副长联,难度也相当不小,也堪称“杰作”: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53}
此联对得是异常工整,严丝合缝。然而,内容猥琐无耻之极,无一字不是屁话。国家取士、养士,却让他们的精力和才华都消耗在这种事情上,可悲可叹!
渐渐地,这股风气发展到嘉靖的例行公文乃至随口一句话,都有人赶紧作为文学创作的主题,吮毫染墨,将它们变成诗词歌赋。
某年正月,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嘉靖对大臣们说:我正想见见大家,老天就下了这么一场好雪(“天赐时玉”)。就冲这句话,时任礼部尚书的夏言,迅即写成《天赐时玉赋》献上,搞得嘉靖“大悦”。
嘉靖二十六年,例行的天下官员朝觐仪式之后,皇帝发表敕谕,这本属官样文章,“旧例套语耳”,却有个叫陈棐的给事中,居然将这篇敕谕“衍作箴诗十章上之”,但这回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嘉靖大怒,认为陈某不自量力,胆敢舞文弄墨,自附圣谕:“欲将此上同天语【等同于皇帝的话】,风示【传播于】在外臣工,甚为狂僭。”指责他侵犯了皇帝的话语权。陈棐得到的处分是“降调外任”。此人“素善逢君”,认定拍皇帝马屁总应万无一失,不意这一次“求荣反辱”,想必他也只好背地里枉叹一声: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不光孔孟门徒行此肉麻之举,神职人员也不甘寂寞。嘉靖十三年,朝天宫道士张某,发愤创作,连篇累牍写了一堆的诗。计有《中兴颂诗》二十一首、组诗《金台八景》《武夷九曲》《皇陵八咏》等。此外,但遇瑞露、白鹊、白兔等事,零零散散,“俱有诗上进”,简直是“颂诗专业户”。但张某不合于献诗之后,伸手讨要一篇官方序文,那意思显然是想把这些马屁诗以官方名义结集出版。嘉靖将此事“下部议”,让有关方面鉴定。“有关方面”的结论是,这些诗和它们的作者“猥鄙陈渎,僭逾狂悖,希图进用”。之如此,我的推测,一则张某创作过于“勤奋”,热情过高,“有关方面”早就不胜其扰,二则不能排除“有关方面”的人士心存嫉妒,不肯让他如愿以偿。结果,嘉靖看到鉴定书,也不耐细问,根据上述意见把张某抓到牢里关起来。
在“聪明人”看来,吟诗作赋并非歌功颂德的唯一方式,只要有心,方式无处不在,甚至更令被歌颂者感到愉快。下面的故事,是一绝佳之例。
嘉靖乃是“孝子”,在他眼中,母亲蒋氏系人间最仁慈、最高尚、最有道德的女性,这本来无可厚非。做皇帝后,他进而想在全国推行这个看法,让天下女子都奉蒋氏为典范——这就不讲道理了,但权力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为此,他拿出一部手稿交给辅臣,是蒋太后所著《女训》,打算在全国发行。当时内阁首辅为张璁,次辅桂萼。张璁接到《女训》,“赞美,请上御制跋语于后”,请嘉靖亲自撰写一篇跋附于书后了事。这应对,尚属得体,不太过分。嘉靖本已同意照张璁意见办理,不料桂萼不肯省油,跳出来大献其谀:
《女训》一书,臣拜观详味。知天启中兴,圣贤继出,胚胎于此矣。
这话说得非常非常让人起鸡皮疙瘩,不译成现代汉语,恐读者有未尽解其作呕之处,试译如下:
《女训》这本书,微臣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反复认真学习,加以体会。由此才明白了大明朝所以承蒙天恩所赐,迎来伟大复兴,以及圣贤出世的局面,实在是始于并决定于那神圣的孕育过程啊。
“胚胎于此”之语,厚颜已极,不仅颂扬了《女训》这本书,暗中还美化了那次“神圣的受孕”。这并非我强加于桂萼的解读,他的的确确有神化嘉靖和蒋氏的意图,因为上述话语之后,他紧跟着就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让人眼珠子滚落一地的建议:今后,应该在所有怀孕的母亲中间开展“胎教”——原文如此,这是迄今为止鄙人所知最早出现的“胎教”字眼——而教材就是《女训》!桂萼以“将马屁进行到底”和“把蛋糕做大”的精神,深入展开论证。他建议:一、除《女训》之外,还应配备辅导教材,可将有关妇德的古诗搜集成篇,并且附上导读;二、从历代“哲妇”里选取十余人,运用她们的事迹,作为蒋太后思想的陪衬;三、再编一本图册,取材于皇宫后妃居处的绘画,以“花鸟寓目之物”形象地传达后妃之德,供学习者体会和感受。谈完“软件”,他转而对“硬件”建设出谋划策。此时,他狮子大开口,提出了令人震惊的构思——他要求政府投资,从中央到地方,全国普遍创办宣传蒋氏妇德思想、接受《女训》教育的女子专科学校:
令两京、布政司、府州县,各修官女学。设庙,奉先代女师【女性杰出历史人物】之神【牌位】。傍有廊,为习女工之所。中一堂,为听教之堂【课堂】。选行义父老掌其事。每年十月开学,十二月止。其教矇瞽【比喻尚未启蒙】之人以《女训》一书,教令讲解背诵,量与俸给【适当发工资,以为奖励】。提学官【教育督导者】岁考阅之。又欲选大家有家法之人为媒氏【官方媒人】,凡女七岁以上入学,习《女训》者,书其年月名籍,令之收掌。国有大嘉礼【遴选后妃】,按籍而取之。则太子必得圣女,诸王及士大夫家亦有士行之女配矣。
不知这是不是历史上中国第一份开建“国立女校”的建议书?谁说我们传统上无视女性受教育的权利?这可是明代一位总理级人物亲自提出的构想。假如撇开拍马屁的性质不论,平心而言,桂萼在这份建议书中还真展示了他头脑新锐、能够开拓进取的素质。开设妇女学校,借助教育手段培养掌握太后思想的专门人材——这样的思路,在现代也许毫不稀奇,可如果它出现在16世纪,你就很难不表示惊讶和佩服了。不但如此,建议书甚至连学校的规制、教学内容、考核方式、“毕业生”去向,全部一一考虑停当,看上去完全可行。只可惜,桂萼把这副脑筋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倘若施之于正经事,其才良可用也。
嘉靖原只想替母亲出一本书,却触发了这么辉煌宏大的马屁变奏曲。桂萼所拍的这个马屁,是我所知道的古今中外最具创意的马屁;其他常见的马屁,写颂诗颂文也好,立生祠搞偶像崇拜也好,刻碑勒石记载丰功伟绩也好……都不如这个有想象力。不过,有一点桂萼不够负责任。真要将这马屁实施,需要国库掏一大笔钱。在他,双唇上下一碰,哇里哇啦一通宏论,不费吹灰之力,嘉靖却拿不出这笔钱来。或因此,“蒋太后思想女子专科学校”终于并未办起来。
可能,这才是桂萼极其无耻之处。他明知吹牛不上税,而放胆把马屁往极致处拍,只赚不赔。时人谓之:“欲谀悦而迂诞不经,令人齿冷。”又道:“古人云:人之所死,其言也善。验之此公,殆不其然。”{54}拍这马屁是桂萼去世前一年的事,人们诧异于已然没几天好活的人了,他为何不能释意宠辱,还干这种丑事。
对此,笔者倒有一解。嘉靖年间歌功颂德的风气,有一些属于投其所好、希图进用,另一些则别有原因。后种情形,尤其发生于官居高位、功成名就者身上。这些人其实无利可图,如果一定要探究他们图什么,我以为也只是图身家性命可保而已。他们太了解皇帝陛下的禀性,对他的顺从、歌颂和崇拜是无止境的,必须达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地步,这是他们在嘉靖时代混碗饭吃的宿命。否则,不能“爱君”,恐“不能有其身”{55}。
桂萼的马屁拍得是很过分,但显而易见,主要含意都是用心揣摩过嘉靖本人的内心,从中提炼出来的,譬如“天启中兴,圣贤继出”这句话,实际上反映的正是嘉靖的自我评价。有件事明确证明了这一点。蒋太后死后,追其谥号时,嘉靖授意定为“安天诞圣献皇后”。“诞圣”云云,特指蒋氏生产了他这么一个“真龙天子”。耐人寻味的是,嘉靖同时将朱元璋高皇后的谥号也改掉,从“承天顺圣”改作“成天育圣”,这个“育圣”是指高皇后生下了成祖朱棣——这究竟何意?普遍的看法是:“盖其时,世宗自谓应运中兴,功同文皇之靖难。”{56}高皇后“育圣”,他母亲蒋氏“诞圣”,他是以此自比为“再定天下”的朱棣。
所以,桂萼的马屁并非乱拍,那正是嘉靖屁股的痒痒处。当他下颁《女训》于阁臣,明智如桂萼者,一眼瞧出嘉靖此举之“痒”痒在何处,就挠了个他舒舒服服,如此而已。其实大家都这么干。即以改高皇后谥号一事论,原来的谥号,着重表述的是高皇后对朱元璋开国立业的“助赞”之功,嘉靖一改,重点却放到诞育朱棣的层面,其间为私忘公之弊非常明显,假使大臣仍有责任感,无论如何要据理抗争,但当时政府中的几位显要,李时、夏言、严嵩,都不曾道半个“不”字,“但知逢迎上意,容悦固位而已。宗庙大体,彼岂暇顾哉”。
可是倘若不这样,就要冒屁股被打烂的危险。嘉靖是很喜欢打人家屁股的。“廷杖”这折辱士大夫的刑罚,明代历朝都用,但只有嘉靖年间才是家常便饭,而且严重程度往往不止乎屁股被打烂。我们固然能从“杀身以成仁”的角度,去鄙薄桂萼抑或夏言、严嵩们,那是他们品行不够高大完美,但这并不足以令我们把他们看成坏蛋。假如皇帝本来不恶,臣子却把他教唆恶了,自然是奸臣,但如果皇帝坏在前头,臣子只是没有胆量阻止他的坏,那么,责任显然不应该由臣子来负的。
嘉靖所奉行的,正是“两条腿”方针:歌功颂德,如若不然,就打屁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动辄打屁股,不好指望有太多的勇夫。
《国榷》作者谈迁,是一位很严谨的史家。他在论述嘉靖统治的历史影响时指出:“狡伪成风,吏民相沿,不以为非,亦一代升降之关也。”{57}作为对全部明史做过大量而透彻研究的学者——他“对史事的记述是十分慎重的,取材很广泛,但选择很谨严,择善而从,不凭个人好恶”{58}。——谈迁的意见应该是颇具分量的。其以上所论,清楚点出:世风大坏自嘉靖年始;“狡伪成风”而“不以为非”,且自上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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