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朱由校是不惜一切,捍卫客氏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他自己打出的旗号,是思念乳母,但实际要给予客氏的特权远超出这样的需要。如果出于思念,隔一段时间宣召她进宫见上一面,不是问题,没有人会反对;群臣想制止的,是客氏不受任何限制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反过来,朱由校不顾脸面、坚决打压舆论,说穿了,也不是出于慰己对乳母的思念之意,同样是想达到让客氏不受约束地随意出入宫禁的目的。他深知,这是不能退让的,一旦退让,他和客氏之间果真就只剩下思念了。
他已十七岁,早非离不开妈妈怀抱的吃奶的孩子。即便用“母子情深”来解释,似乎也大大超出了一个孩子正常的对母亲的依恋。我们很少听说一个人会以“朝朝暮暮”的表现与方式,去爱自己的母亲,倒是屡屡在热恋中的情侣身上才看见这种情态。
第三,外界的反应和解读。
朱由校与客氏的所谓“母子情深”,外界一致感到无从理解,越于情理以外。喜、怒、哀、乐、忧、惧,弗学而能。人在基本情感上,是相通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感,不会找不到理解的途径。但朱由校对客氏的情感,显然脱离了他所声称的那种范围。既然情感特质与口头标称的不一致,大家自然会依据经验对其真实性,做出自己的分辨和判断。
毕佐周敦促客氏离宫时,话就说得很不好听:
今中宫【皇后】立矣,且三宫【指一后二妃,即张皇后和良妃、纯妃】并立矣,于以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家里已经有女主人了也】,客氏欲不乞告【引退】将置身何地乎?皇上试诰问诸廷臣,皇祖【指朱由校祖父万历皇帝】册立孝端皇后【万历皇后王氏】之后,有保姆在侧否?法祖揆今,皇上宜断然决矣。……若使其依违宫掖,日复一日,冒擅权揽势之疑,开睥睨窥伺之隙,恐非客氏之自为善后计,亦非皇上之为客氏善后计矣。{62}
话不好听,不在于“有保姆在侧否”这一句所含的讥讽之意,而在“开睥睨窥伺之隙”所暗示的东西。“睥睨”,侧目而视,有厌恶或高傲之意;“窥伺”,偷觑、暗中察看和等候。什么事情能够引起并值得外界这样?当然不是“长这么大了,还离不开保姆”——仅此不足以引起这种反应——而必是更隐秘更不足道的事。对此,毕佐周虽不着一字,但上下文语意甚明。“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宫中妇女界的秩序已经确立,陛下的身体明明有人名正言顺地来负责。这话,一下子把客氏问题提升到“谁主后宫”的高度来议论,所指系何,难道还不清楚?奶妈陪皇帝睡过觉不算什么,可一旦把这么卑贱的人摆到后宫女主人的位置上,众人可就一定是会“睥睨”和“窥伺”的。
朱钦相索性斥客氏为“女祸”,把客氏与关外女真并论,列为当朝两大威胁。他喊出口号:
欲净奴【指女真人】氛,先除女戎【戎,这里作敌寇讲,意谓客氏与女真人同为朝廷两大敌】!{63}
他称客氏的存在,“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批评朱由校“忧东奴而忘目前之女戎,所谓明不能见目睫也”,就像睫毛离眼睛最近,眼睛却根本看不到它。“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是什么意思,相信没有不明白的,所以朱由校览章也羞恼无地,斥责朱钦相“逞臆姑【沽】名”。
客观地讲,朱钦相恐怕的确属于“逞臆”,因为他不可能掌握事实;但他的猜度,仍旧符合一般人对这种情形的基本判断。刘若愚也在《酌中志》里提到,当时人们对朱由校、客氏的神秘关系,普遍存在质疑,谣言纷纷:“倏入倏出,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64}何为“非臣子之所忍言者”?无非“那种事”罢了。有人在诗里写道:“纱盖轻舆来往路,几人错认是宫嫔?”语涉讥讽,形容客氏在紫禁城的待遇和风光程度,路人遇之,几乎忘了来者是老妈子,还以为是皇帝所爱的哪个小美人呢。
《越缦堂读书记》转述的一个故事,更精彩。道是有段时间客氏跟大学士沈潅相好,为此经常出宫回到私宅与之幽会,颇冷落了魏忠贤。魏忠贤怎么办呢?也有高招。“归未旬日,忠贤必矫旨召入。”{65}列位看仔细了——魏忠贤拆散客氏与其情敌的办法,是假传朱由校旨意催其回宫(那时魏忠贤已经很牛,可以假传圣旨了)!这招够损,借力打力:老魏我叫你来,你可以不回,小朱想你,你也敢不回吗?可见魏忠贤这个人脑子蛮好使的,懂得以夷制夷的道理。
第四,客氏自己所采取的姿态。
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自我意识,由主体的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两方面内容构成;后者包含人的社会地位、所拥有的权力财富、外界特别是来自至爱亲朋的舆论和态度。人一生行事,皆下意识地遵循自我意识,采取相应言行,一举一动均表现并符合于其对自己角色的认识,这是一定的。
故尔,我们虽不掌握客氏与朱由校之间的真实秘密,但客氏所不自觉地通过行为态度显示出来的自身角色选择和定位,还是能透露不少的消息。
当时的目击者刘若愚的叙述应该是第一手的,仍以此为据。在下面的讲述之前,刘有两句感慨,一句:“夫以乳媪,俨然住宫。”另一句:“僭妄殊宠极矣。”头一句针对客氏住咸安宫而发,一个老妈子,竟然单独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这种地位唯后妃才有。第二句感慨有点言不由衷,因为客氏享受的待遇并非她擅自窃取,而是朱由校堂而皇之所给予,完全合法,何谈“僭妄”?然亦可理解,刘若愚不好归咎于小朱皇上,只得批判客氏“僭妄”。而“殊宠极矣”则是直抒胸臆了,表明了客氏所受的待遇带给他的真实强烈感受。发完两句感慨后,刘若愚切入非常细节化的描述:
按自天启元年起,至七年止,凡客氏出宫暂归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传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泰昌元年九月二十日,朱由校登基不过半月,封客氏以此爵号】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钦差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宗或涂文辅等数员,及暖殿数十员,穿红圆领玉带,在客氏前摆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咸和、顺德右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室,亦不下轿,而竞坐至西下马门。凡弓箭房带简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请小轿管库、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红蟒衣窄袖,在轿前后摆道围随者数百人,司礼监谈班监官、典簿、掌司人数等。文书房官咸在玉宁门内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内府供用库大白蜡灯、黄蜡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轿前提炉数对,燃沉香如雾。客氏出自西下马门,换八人大围轿,方是外役【宫外轿夫】抬走,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都人士【“京城人”的意思,如果再少一个字“都人”,在明代则常指宫女】从来不见此也。
读罢,便轮到我们感慨了。这样的排场,是一个奶妈所应有的吗?“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我们忍不住想问一句:客大嫂,你当自己是谁?
这,只是客氏回一趟家的排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启皇帝在位七年;七年当中,客氏耍过多少威风,又到底把威风耍到何种地步,真的是无论怎么想象,都不过分了。种种招摇之中,多少是朱由校主动降恩赐予的,多少是客氏“当仁不让”自己伸手要来的?以朱由校之颟顸,大约后者居多——“僭妄”说若用在这个意义上,就比较好理解。本来不该、不配的,也主动索取,而朱由校对她又有求必应,于是就弄到了“都人士从来不见此也”的地步。
这叫做“恃宠”。但恃宠也有形形色色。比如,要官要权,讨求田亩钱财,胡作非为、仗势欺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比较常见的恃宠表现,在客氏可以找到,但并不突出。她的恃宠,似乎更注重在身分和排场上做文章,特意让宫里宫外的人们看见,小朱对她的情意不单不在后妃之下,甚而还在其上。刘若愚所述的那个场面,很有盛妆游行的味道;设想一下,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以顶级规格,从咸安宫出发,经多座宫门,特别是还路过乾清宫,在半个紫禁城炫耀一番,不是示威是什么?兴许,只差高呼口号了:“当今天子的亲密战友客氏同志万岁!”
我们可以把每年定期举行的这种盛妆游行看做客氏的行为艺术,也可以把它看做具有客氏特色的政治表达。不平则鸣。盛妆游行就是客氏一种“鸣”的方式。她的不平在于,自己深为皇帝所爱,但地位却仅是一个老妈子;有的女人,皇帝内心对她不见得怎么样,却占据着“三宫”,享受天下的尊崇。于是,她借助游行,展现一种真相——为自己,也针对整个后宫的并不“合理”的秩序。她把这项活动,坚持不懈地搞了七年,从朱由校登基和大婚以后开始,直到他死掉,每一年都搞那么几次,以免人们忘掉这个现实,或者不断加深人们对这个现实的认识。除此以外,她还在其他她看重的方面,努力发展自己与后妃们相当的待遇,后妃所享有与配备的,她都依样来一份,后妃的生活方式怎样,她全盘照搬。例如“红萝炭”,“皆易州山中硬木烧成……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66},本属特供帝后寝宫(乾清、坤宁)冬季取暖之物,客氏却也如两宫例取用。
当然,这是我对于史料的阅读所得,史料本身不曾出来提示它背后的含义。读史读史,如只读字句,读不出字句所述人或事的情节逻辑和心理逻辑,或者不知将史料排比起来,用整体阅读的方法加以复原、找到关联,是很难走进历史的,就好似找矿者不能发现矿脉一样。
对客氏,不单要看到她做出了怎样的举动,还要思索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单要注意她的一个举动,还要注意她别的举动、注意这些举动是否存在一致性。
客氏对天启皇后张氏,流露出极强烈的嫉妒心,是确凿无疑的。从大婚那天起,客氏就没有一日终止过对张氏的嫉妒。后者在生活上受到各种刁难,甚至于“匕箸杯碗”等日常用具也不供应{67}。这种嫉妒,远不止乎日常细节,它有时会发作成为丧心病狂的行为。
张氏乃河南祥符县生员张国纪之女,虽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也是读书人之后,知书达理,端庄文静,入主中宫后,张氏的教养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经常在坤宁宫举行诗歌朗诵会,挑选文慧的宫女,吟诗歌赋。粗鄙野俗的客氏大受刺激。为泄愤,客氏捏造谣言,称张氏并非张国纪亲生,她真正的父亲乃是“重犯孙二”。这当然是信口雌黄,然而只要客氏及其同伙魏忠贤乐意,他们完全有能力无中生有,只是由于客氏的老母亲劝阻,加上这个团伙的核心成员之一司礼太监王体乾反对,终未掀起巨案。但事件本身,仍将客氏以皇后为“对手”的心态表露无遗,她所感受到的不平衡,不仅是地位上的,也延及彼此出身与教养的差异;她期待通过构撰张氏乃罪犯之女的谎言,将张氏从“淑女”位置上拉下马来,降低到与她平行的位置。
然而,这尚非最疯狂的报复。天启三年,张氏怀孕,这是朱由校的第一个儿子,然而婴儿未曾出世,即被妒火中烧的客氏设法流产。正史记曰: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68}民间史的叙说,具体一些,涉及了手法: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后有孕,客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堕。{69}派去的杀手,显然是穴位专家,以按摩为名,拿捏关键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导致张氏流产。流产时应该已是怀孕晚期,否则不会辨认出流产的胎儿为男性。
不过,客氏的疯狂举止,并不表示她对皇后之位心存觊觎,图谋取而代之。把这种野心强加于她,并不符合实际。尽管她内心许多地方失去理智,但在这一点上她绝不可能发生错觉,即皇后宝座会与她这种人有任何联系,就算整倒整死张氏,继而登上这个位子的,也终将是她以外的某一个人。所以,她对张氏的陷害与打击,与政治无关,只是纯粹的女人间的情仇恩怨。引导她走向疯狂的,是两种来自女性本能的力量:嫉妒和潜意识。对于女人来说,嫉妒可以是无目的的,只要同性中有人比自己美丽、年轻、幸福和优秀,不论这个人是否妨碍或伤害到她,都可能唤起她强烈的嫉妒心;在女性中,这种力量无时无地不存在,普遍而且永恒。而潜意识,则指一种莫名的冲动,虽然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威胁,或对方将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也就是说,她毫无证据对于自己心中恨某个人在理智上提出值得信服的解释,但是,只要她想恨,愿意恨,就可以聚集起巨大的情感,直到把它彻底宣泄、释放干净为止。这跟男性间的仇恨一般有着明确、实际的诉求,截然不同。女人可以为爱而爱,同样,也可以为恨而恨。对客氏来说正是如此。她不需要别的目的、别的理由,只要有恨,就足够了,而并不在乎这恨能够给她带来什么利益。
因此我们发现,张皇后不是客氏唯一仇恨的对象,事实上,她恨朱由校生活中的每个女人,恨她们的年轻,恨她们的漂亮,恨她们的地位,恨她们的被宠爱,恨她们的幸福……继皇后之后,裕妃成为又一个怀孕后引起客氏嫉妒而遭毒手的例子。裕妃本是普通宫女,因为怀孕而受到册封,随即大难临头,“【客氏】矫旨将宫人尽行屏逐,绝食而死,革其封号,如宫人例焚化”{70}。此事骇人听闻之处,不在于客氏敢于将身怀“龙种”的皇妃活活饿死,而在于她这么干了之后,能够安然无恙——朱由校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赞成和支持了客氏。为什么?无可奉告。史家亦只记其事,未道其由——谁都无法代朱由校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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