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三人又在草地泥沼中跋涉了几天。宋姨不断催促着我们快走;说现在已经到了若尔盖草原的雨季;随时可能下雨。草原上一旦下起雨来;甚至会连续下上几个星期。到时候草原变成湖泊;我们恐怕要划着小船去雪山了。 虽然我们没有遇到那样恐怖的大雨;但是一路上也零零星星下了几场雨;差点儿把我们折腾死。
草原上的天气非常古怪;一天能变化好几次。 早上太阳出得很晚;一旦出来却又把人晒得要死。在这样炽热的天气下;往往几分钟就会黑云密布;雷电交加;劈头盖脸地下一场冰雹加雨。在这空荡荡的草原上;往往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找不到。三个人只好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捂着头;防止被冰雹砸伤。好在这些冰雹大雨下不长;最多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不然我们恐怕会被砸死在这里。 草原上到处都是水泡子;看似厚厚的一堆草甸子;一脚踏下去;直冒黑水;甚至会一下子陷到腰那么深。两只脚成天泡在烂泥水里;几乎泡烂了。 宋姨让我们干万注意腿脚;有任何伤口都要赶紧包扎好。这些草地腐烂的黑水都有毒;当年长征时;好多战士腿脚上的伤口碰到这些黑水就溃烂了;整个人从脚往上烂;走也走不动;就在草地上烂成了一堆白骨。宋姨说;这是因为草原上死的人太多;尸体腐烂在水泡子里;水都有毒了。 宋姨说的话我相信。我在一条溪边取水时;就看见溪水下沉着一块锈死的脚马子;还有散落的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的骨头;恶心了半天;到底也没敢喝那水。 好在宋姨提前考虑到了这些;带了许多烧酒、辣椒。天冷的时候;我们每人喝口烧酒;嘴里嚼一段干辣椒;好歹也能撑过去。 这段草原之行简直成为了一个梦魇;我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在想着这恐怖的草原之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完;也怀疑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撑下去。 我和猴子还好;毕竟是年轻人;火力大。宋姨明显有些精力不济;在雨水中冷得直哆嗦;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真不明白;她那么大年纪的人;为何要九死一生去雪山中受罪。 猴子和宋姨去雪山;明显有其他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仅仅是纪念那么简单。他们之间应该达成了什么协议;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还有;草原中另外一伙人又是什么来头;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猴子和宋姨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事情越来越复杂;我却成为了一个局外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想法让我很害怕。我之所以害怕;也是因为猴子的变化。越往草原深处行走;猴子越冷漠;简直与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猴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这个猴子不像以前那样爱开玩笑;有点儿胆小;有点儿贪财;成天嘻嘻哈哈的;却像是一个冷酷又淡漠的人。他开始有点儿像死人脸;但是又不像。死人脸虽然也是冷冰冰的;一副死人相;却让人感觉放心。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会放弃你;都会救你出来。 但是猴子这样却让我感觉害怕;他冰冷的话语也让我觉得寒冷。这个人就像一块冰、一个机器;思维敏捷;做事果敢迅速;却也让人联想到遇到危险后;他会随时为自己考虑从而丢掉你。
这也让我想起在三门峡大山中的经历。当时遇到的危险要远远超过这里;但是因为有死人脸在;我并不担心。
死人脸确实很冷;说话也很欠揍;但是你跟他在一起会很放心;因为他一定不会丢弃你。这种感觉让我很失落;一路上闷头走着;没有说话。
猴子查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天;说: “我们最好连夜赶路;晚上恐怕会有大雨。”宋姨没有任何疑问;吆喝着马;立刻开始了行动。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猴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往前走去。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丝毫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我考虑再三;还是拖着疲倦的身体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这已经是唯一个支撑着我走下去的目标。
我用棍子拄着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腰的草地中;心里一片黑暗。
我现在就是一脚踏空;掉到了沼泽中;猴子恐怕连头也不会回;更不要说回来救我!我一脚响亮地踏进泥水中;泥水飞溅;吃了我一嘴。我狠狠骂了句“他娘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发热。
我使劲儿揉了揉;硬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那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嘻嘻哈哈的猴子;到底去了哪里?
我甚至开始怀疑;在我前面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猴子……
就这样;我们终于来到了雪山脚下;一抬头就能看到原本模糊的影子矗立在前方。有道是“望山跑死马”;那雄浑的雪山看着就在眼前了;但是等我们真走到雪山脚下;还是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当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半山坡的山洞里;准备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进山。
我和猴子都有些兴奋;不管怎么样;终于可以不用再陷入那恶心的沼泽地里;两只脚终于可以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了——虽然可能是踩在结实的冰块上。
宋姨却提醒我们;雪山不比草地;这里其实比草地更危险。雪山主峰海拔五千多米;积雪终年不化;而且气候变化无常;随时会刮起七八级的大风;甚至会突然下起一场暴雨;将人冲下山崖;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半地
藏民中流传着一句话: “爬上大雪山;如进鬼门关。若无大圣胆;难以再生还。”
这里还是外围的雪山;真要是到了中心最高的大雪山顶峰;别说是我们;就算是当地藏民都上不去;也不敢攀。在藏民眼里;这些大雪山都是神圣的;是神居住的地方。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去攀登;去亵渎神山。
在藏地;好多雪山都被神话成了神山;不对外开放;甚至不允许外界宣传。据说在那些连绵不断的雪山深处;一个个隐秘的山洞中;隐居着一些得道僧侣;在那儿秘密进修。那茫茫雪山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外人都不知道。
在这些孤独的高耸的雪山上;你会发现好多僧人和藏民都转着经筒;顽强地沿着转经道走着。
有时候;他们太累了;就蜷缩起身子;在哪个背风的山坡倒下;再也起不来了。许多年以后;那里只剩下一堆枯骨;依旧顽强地指引着雪山的方向。有人说;这就是信仰。
总之;在雪山上有着许多古里古怪的风俗和传统;让人想不到、看不懂;当然也弄不清。我这一生去过西藏好多次;也爬过许多雪山;见过许多难以置信的事情;甚至亲历过许多古怪到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是我始终不能说自己喜欢这里。
最近流行西藏热;好多年轻人喜欢去西藏旅游、探险;去一些偏远的地方;甚至是一些被封闭的雪山、石窟、古庙、溶洞;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大家最好别去;很危险。
这些危险;并不仅仅指自然环境的危险。那个晚上;我们夜宿在半山坡的一个山洞中;点燃了篝火;吃了点儿东西;早早就休‘息了?我躺在干草上;枕着胳膊。篝火噼里啪啦响着;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材烧焦的味道。
我久久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不想说话;也不想立刻睡觉。月亮缓缓升到半空中;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心中突然有一阵感动;不知道此行是否平安;以后是否还能看到这样宁静的夜晚。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我左右看看;周围空荡荡的;只剩下ˉ堆冒着白烟的燃尽的篝火。我懒懒地站起来;左右一看;不对;猴子和宋姨怎么不见了?
我猛然跳起米;转身就往外跑;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把拉住了我。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激动了;结结巴巴地叫着: “死??死人脸!”死人脸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看着一张纸条……
眼前的死人脸还是那样孤傲;板着一张扑克脸;的的确确是我认识的死人脸。我看着他;突然有些激动;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怎么说;难道质问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到底是不是像孙猴子一样;是从深渊大鼎里蹦出来的?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他;这他娘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明明去过上河村;却查不出任何记录?为什么他会送我去医院;猴子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死人脸看起来心情不错;难得回复了一句。他淡淡地说: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所以;我就不说了。”
他递给我一个杯子;杯子里是滚热的酥油茶。我冷得直打哆嗦;赶紧抱起缸子喝了口酥油茶。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儿就把一口茶水给喷出来。这小子果然天赋异禀;不开口则已;只要开口;一句话就能把人憋出内伤!
不过不管怎样;看到死人脸后;我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有他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我忽然想起来;忙问他: “猴子;他们??去哪儿了?”
死人脸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 “你那个朋友已经走了。”
我疑惑地接了过来。纸条是猴子留给我的;上面写着:老白;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独自解决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其实;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兄弟的。
在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还记得我写给你的临别赠言吗?临别赠言?
我一下子愣住了。从龟葬城回来后;我万般无聊;随意翻看着父亲留下的一些旧书、一些工作笔记———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想看看能否再找到一些相关线索。翻看这些资料时;我也仔细看了猴子留给我的那个笔记本;
和他那首破诗。
那首诗写得实在是烂;已经不算是诗了;最多算是个不怎么通顺的顺口溜。也因为那首诗写得实在太像顺口溜;我看了几遍;甚至都能背出来了。
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按说猴子读书破万卷;也算得上半个才子;怎么能写这样不伦不类;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顺口溜当成临别赠言?这次猴子专门提到这首诗;让我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顾不得多想;将乱糟糟的思绪强压下去;使劲儿回想把这首诗重新读了一遍;竟发现它原来是首藏头诗。
小小竹排江中游;
心中永存毛主席;
他就像是红太阳;
恨天恨地我当家;
黄山泰山都难挡;
河水东流浪淘尽。
这首诗藏头的几个字是:小心他恨黄河。我一下子懵住了;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小心;他恨黄河”?我一下子蒙了;这个“他”到底是谁呢?
且不管他到底是谁;这“恨黄河”
又是什么意思?我苦苦思索着;难道说;猴子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情;有意在笔记本上暗示我;让我加以提防吗?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整件事情;最开始的时候;猴子建议我作为河工加入黄河考察队;但是领导不让。后来因为黄晓丽说情;我才得以加入。
现在猴子和黄晓丽都失踪了;难道说猴子和黄晓丽之间有什么秘密吗?我越想越乱。在龟葬城中;猴子拉着我拼命往外游。
我醒来后;按照护士的说法;并不是猴子将我送进医院的;而是死人脸。
可是死人脸又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将我送进医院呢?还有;在水下袭击我们的黑影又是谁?难道死人脸一直在后面偷偷跟踪我们吗?
我看了看死人脸;他依然是那副超然的样子;仿佛世间一切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我暗暗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在水下袭击我们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死人脸。原因很简单;他要是出手;我们绝不可能活着出来。但是那个小护士为何要说是死人脸送我去的医院呢?
我考虑了再三;还是决定先不问死人脸这件事情。这个人实在太过神秘;而且说话总爱说=半留一半。与其听他说一些神神秘秘的话来;让我越听越糊涂;还不如留着以后问猴子。
他娘的;我恨恨地发誓:以后我要是再相信他;我就是他孙子!这孙子;下次要是被我碰到;二话不说;先狠揍他一顿再说!
死人脸在那儿抱着肩膀;无所谓地站着;对我的发问压根儿不予回答。他用脚踢开旁边一块大石头;露出了一截干粮袋;嘲弄地说: “你这个朋友对你还不错;把食物什么的都留给你了;看来他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经他一提醒;我才发现石头底下压着干粮袋;一块很厚的羊毛毡子;甚至还有一张手绘的简单地图;应该是猴子留给我的。我着急起来;当时宋姨只带了两块羊毛毡子;一路走来都是我和猴子一起盖一件。现在他将它留给
我了;还要继续往雪山上走;这还不是找死吗?
我急忙奔出山洞;却不知道往哪里走。我向四周看看;山脚下;草原上浮动着一层雾气;露珠洒在草尖上;白茫茫的;远远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雪;往山上看去;原本灰蒙蒙的大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倒真变成了一座大雪山。
这草原上的气候果然变化多端;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没想到昨晚山上竟下了场大雪;而山下竟然一片雪花都没有。现在这大山上到处是皑皑的大雪;又湿又滑;雪山顶上白雾缭绕;鬼才知道这死猴子到底去了哪里!
死人脸也走了过来;和我并排站着;眯眼看着大雪山;说: “你不用担心他;你这个朋友的命可比你的硬多了。”我大怒;他娘的死人脸;就会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执意要去找猴子;死人脸却拉住我;告诉我即便赶着去送死;也不要拖累别人。他从猴子留下的包裹里掏出一瓶白酒、一些牛肉干;让我先喝了几口酒;又吃了点儿干粮。
火辣辣的白酒下了肚;加上牛肉干;让我渐渐缓过劲儿来;身上出了一层汗;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吃完东西;我还是忍不住把在太行山下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死人脸;最后问他: “为什么知青办说并没有派人去上河村?我在太
行山的黄河古道中遇到的是不是你?为什么我父亲说;你是从深渊大鼎中出来的?”
我本来以为死人脸还会装傻;或者继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想到他却看着我愉快地笑了。他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还真很少笑;就算笑也是冷笑。此时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笑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