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脚步里,一个青年急急忙忙的朝少年走来,还没靠近,就大声喊道:“盟罗,赶快回去,匈奴左贤王来了!”
少年不得不停了骨笛,皱了皱眉头,卧着的大狗忽地站了起来,足足有半人多高。那下垂的尾巴,高傲的头颅和闪着寒光的碧色眼睛,无一不在传递着一个信息:这其实是一匹狼。一匹雪白的狼。
那狼看了一眼来人和少年,转身绕过山岩,缓缓的走远了。
青年很快来到了小小少年的面前,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飞快的往山下奔去。
两人匆匆来到营地大帐外,青年攥着少年的手,低着头站在守帐卫士的身侧,屏着呼吸静静的听帐里的动静。
“尊贵的左贤王,是不是可以宽限半个月?冬天采矿……”小心翼翼的声音,出自他们一向威严的父亲。
“奴隶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这批箭必须按期完成”说话的人声音不高,但语调却不容置疑“你和你那两个小子带个头,马上去山里,半个月后单于将派人来验收。另外,大王子默度会来监工。”
帐外的两人都微微攥紧了拳头。
帐子里的父亲低低的答应了一声,那左贤王轻轻的哼了一声:“如果到期完不成,不光是你们,连大王子也要一道受单于的责罚。”说完,便往账外走去。
外边的青年忙拽着少年跪倒,将身子匍匐在地上。
左贤王的靴子在两人面前停了停:“你们就是阿古录兄弟了?”
青年赶忙应了一声,抓紧了少年,将身子伏的更低。
“抬头。”
青年垂下眼皮,慢慢抬起了头,少年却将褐色的眸子对上了左贤王的眼睛。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少年的脸侧和身上,少年的脸立刻出现了一条血印。
“奴才不能这样看主人,你的父亲没有教导你么?”说话的是左贤王身后的随从,用手里的鞭子指着少年的鼻子。
青年一把将少年的脖子摁了下来,低低道:“垂眼!”
左贤王“哧”地笑的轻蔑;“这狼崽子还有点倔。”
那随从接着道:“倔强的骆驼或许还有价值,倔强的奴才只能挨鞭子。记着。”
青年摁着少年趴在地上,答应着,直到听左贤王一行上马飞驰而去,才松开手。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的瞪着冲远方的左贤王:“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做匈奴人的锻奴?”
“因为从前,我们部落战败了。以那后,阿古录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匈奴主的奴隶。我们根本没有反抗这命运的能力。”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从大帐里走了出来。
“父亲!”青年和少年一起弯下腰行礼。
中年汉子轻轻摸了摸少年脸上的伤口:“盟罗,你一直被护在我和你哥哥的羽翼下,没有离开过族人。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如何藏好你的尖牙;不要让它还没长好就折断。我们阿古录人会有自由的一天,因为我们也是……”中年汉子望着远方的原野,深深的吸了口清冷的空气“……狼的子孙。”
“父亲,我看到附离了。”
”
“附离?哪一个?”因为附离专指阿古录族人中如狼一般的勇士,中年汉子有点迷茫。
“我的附离,两年前我救的小狼啊”少年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手比划着说“它长大了,有这么高。”
青年在一边点头。
“哦?”汉子吃了一惊,随后陷入了沉思。
“父亲,你在想什么?”
“嗯……,呵呵,我在想,两年前,我的小盟罗也不过一点点,如今他就这么高了”汉子将手放在了少年的肩头。少年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汉子一手揽了少年,一手拉着青年道:“我们父子要齐心渡过难关了。单于派了长子来督造我们造箭,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他要多少?”
“破甲狼牙箭,鸣镝箭共百万,半个月内完成。”
“什么?”青年瞪大了眼睛,要知道一个熟练的工匠在材料都齐全的条件下,一天顶多能造二十几只箭。这个先不说,那箭头需要将矿石采出,砸碎,磁选,浮选……,半个月就要百万箭,简直是不让人有活路了。
“尽力去做吧,老人在家照顾牛羊,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包括强壮些的女人也一起参加凿石锻造,只能这样了。”汉子叹了口气。
“匈奴单于为什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这么多的箭?”青年若有所思,按制,一个普通兵士当配破甲狼牙三十只,鸣镝六只,弓箭手另当别论。但无论如何,这百万破甲狼牙和鸣镝足够装备匈奴的几十万大军了,莫非……
“不要问也不要想那么多”汉子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造箭。这两天你们哥俩要小心,大王子默度会来监工”。
青年和少年一起点了点头,默默的回自己帐篷里去收拾东西了。
露天矿场,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混合着人们的吆喝声,在山谷里回荡。正往坑外拖矿石的盟罗用袖子擦了把汗,抬起头,远处高高的峭壁上,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盟罗低低的笑,那是他的附离。它曾经很小,被自己裹在皮袄里,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四处张望。它很顽皮,咬坏了自己的皮袍和哥哥的箭囊。到了三四个月大,它长齐了四十二颗牙,野性也开始显露,向往自由的生活。终于一天,它彻底的消失在旷野上……
“喂,小子,想什么呢?”盟罗的思维被打断了,回头,见一个戴着皮帽子,耳朵上垂了一只金灿灿环子的华服男人正背着手看着自己。盟罗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匈奴人,而且非富即贵。
盟罗没有回答,只赶快低了头干活。矿石很重,并不容易拖动,盟罗咬着牙用力。忽然觉得肩头一轻,盟罗惊讶的转过头,居然看到那个匈奴人正帮他推石料车子。那人看盟罗回头看他,喝到:“专心用力!”两人一起很快将那车铁矿石拖拽上了斜坡,出了矿坑。
“想歇歇么,小子?”那匈奴人拍了拍手。
“不敢”盟罗垂下眼皮,考虑自己要不要爬在地上叩拜。
“我比你还急,完不成这批东西,最倒霉的怕是我了。”那人居然笑了起来。
“你?”
“所以,我和我的人来帮忙。”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盟罗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多了几百个匈奴打扮的人,散布在矿区的各处,正帮着自己的族人干活。
“嗯。我看你好半天了,你有十三四岁吧?叫什么?”
“盟罗。”
“你是阿古录酋长的小儿子?”
盟罗正要点头,忽然看到不远处哥哥朝这边走来。那个匈奴人顺着盟罗的目光扭头看了过去,嗯了一声道:“那是格罗吧。”
哥哥走近了,看清了盟罗身边的人,忽然脸色大变,一边给盟罗使眼色,一边匍匐在地低低的道:“大王子。”盟罗呆了一呆,终于也跪伏在了地上,他就是来监工的大王子?
“你们都起来。”大王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说着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格罗和盟罗站起身来。
“格罗有什么事?”大王子开了口。
“我母亲来送吃的喝的,我来换弟弟过去,不知大王子在这里。大王子殿下,奴才的弟弟无知,如果刚才奴才的弟弟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还请责罚在我身上吧。”
“你很爱护弟弟,幸运啊,盟罗。”大王子说完就沉默起来,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
“尊贵的大王子殿下,奴……才幸运吗?”盟罗每每用奴才来称呼自己,就有几分难受,但事实是,他,阿古录盟罗,从一出生就是匈奴的奴才。
“有好哥哥和慈祥的母亲,我猜你的父亲也很关爱你们”大王子淡淡的说,“你们两个都去吧,不要太久”。他摆摆手。
格罗和盟罗应了一声,弯着腰退下。
盟罗见到母亲,自然非常开心,但不敢耽搁太久,没等到父亲来就先回到各自的工地去了。
后边的时间里,那个大王子一直和盟罗在一起,起初,盟罗非常拘谨,一直小心翼翼的,无论大王子说什么,盟罗都只用一个“是”字做答。慢慢的,盟罗觉得这个大王子人还不坏,而且不像其他匈奴达官贵人那样端着主人的架子,便微微有些放松了。到了晚上收工时,盟罗发现,其实不只是自己,周围的族人似乎都开始和大王子带来的人亲近起来。不过,亲近归亲近,有一点所有的阿古录族人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这些匈奴人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无论眼下这些主子看起来有多么的和善,主子永远是主子,大家必须小心应对,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十多天就溜走,交工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父亲和大王子的脸上都开始现出着急的神色,想是按期交付这百万支箭有很大的困难。盟罗看的明白,可惜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嘴干活,对于少年盟罗来说,这算得上是一件苦闷的事。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已很没有用。好在眼下,他有个很好的述说对象,白狼附离。那白狼总是在夜晚,循着少年盟罗的短笛声穿过山野,立在茫茫夜色里倾听他的心事。
这夜,没有月亮,等累了一天的人们入了梦乡。盟罗又揣着骨笛,偷偷溜出了帐篷。山上风很大,盟罗看看四下无人,便轻轻吹起了笛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吹了好几个曲子,就是看不到那抹白色的身影。盟罗失望的叹了口气,收起笛子,慢慢的走回营地。守卫见是盟罗从外边回来,也没阻拦和盘问,便放他入了营地。惦着脚走路的盟罗,在经过父母的牙帐时,惊讶的发现那帐篷里的灯还亮着,正准备绕过帐篷,忽然断断续续的听到父亲的声音传入耳内:“静姬,……想……盟罗……南……”,不由大为好奇,便悄悄的凑近,将耳朵附在帐篷上听了一听。清脆些的是母亲的声音。就听母亲说道:“这么晚大;王子还叫你过去,到底是为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带盟罗回中原的。”
回中原?盟罗心里一惊,不由得从帐篷的缝隙中往里看了一看,父亲是背对着他的,看不到表情。母亲带着深深刀疤的侧脸却被灯火里照的清楚。
“单于是有心废掉大王子,立新阏氏的儿子为继承人。这次造箭的任务,根本不可能按期完成,这只是单于为废除大王子而制造的一个借口而已。大王子眼下在拉拢一切可能团结的部众,甚至奴隶,尤其是我们这些懂得制造兵器的锻奴。他许诺如果他能当上单于,我们阿古录部族就可以脱离奴隶的身份。”
“你打算怎么办?”
“机会难得。大王子默度有王者的资质和风范,我们值得为他冒一次险。当然,前景未知,成败难测。所以,我想让你带盟罗和小部分选出的少年男女立刻上路,悄悄迁回你的故乡中原,如果我这里胜利了,你们就回来,如果失败了……还请你为我们部族照顾好这一点血脉。”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停了一停又接着说:“还有你自己,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再找个人吧。”
母亲低下头:“你出了事,将来我到地下陪你。我这丑样子,只有你敢要。”
父亲的手指抚过的母亲脸上的刀疤笑:“静姬,不是你自己故意毁掉这张脸,你也许是匈奴王的女人,比跟着我这个奴隶头子要强。”
母亲靠在父亲的肩上:“我是被匈奴人掳掠来的汉人,在他们眼里,我连奴隶都不如……不说这个了,你下定了要帮大王子的决心?”
“嗯。”
“那好,我听你的安排……”
盟罗看父母相拥了偎依在一起,没有了声音。又等了一会儿,父母帐篷里的灯熄灭了,盟罗才悄悄站起身来,心事重重的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天还没完全亮,盟罗就被母亲唤起,没有过多的解释,盟罗和父亲与哥哥就分别了。盟罗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跟着一脸平静的母亲和部族里的十几对少年男女,外加十个护卫悄悄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上,他们不敢靠近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敢靠近大道。白天隐蔽休息,晚上匆匆赶路,真是格外的艰辛。母亲一有时间,就教大家说几句汉语。盟罗因为自小就学过一些,所以比一般的阿古录族孩子学起来要快许多。
风餐露宿了近两个月,盟罗他们终于靠近了汉地边界。听母亲说,从前汉人由于内乱,国力不如匈奴强大,经常被匈奴人欺负。直到三十年以前,一个叫赢的王一统天下,帅大军北上,将匈奴人击败。这汉地边界才得到了安定。可惜赢的王朝只持续了一十六年,赢一死,汉地就陷入了战乱,如今新的朝代建立,国力还弱,不能和匈奴人武力对峙。所以,边界上虽有通商往来,但大多数汉人对关外来的外族人,尤其是匈奴地界过来的人,还是非常警惕的,所以到了汉地,大家要小心,少开口,更不要惹事。众人都点头一一记下。
盟罗的母亲静姬又从包袱里找出了两套汉人的服装,一套自己穿着,一套让盟罗换了,将盟罗的头发仔细梳好,看了看,笑道:“好个俊小哥儿。今天边界开市,和娘去商榷上转转,买几套汉人的衣服,顺便打听一下你父亲那边的消息。等一会到了集市,你不要说话,装哑巴好了。”
静姬又命令族人原地安扎等待,才和盟罗骑着马赶往商榷。天过晌午,两人才到集市外,看到有些商人已经做完了交易,准备回去了。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盟罗好奇的东张西望,很多汉地的东西他都从没有见过,它们看起来都很精巧漂亮。不过这些商品以日用品居多,衣物却少见。静姬好不容易用皮毛换了些布料衣服,顺便刻意的和一些商户交谈。一些匈奴人见静姬是汉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深感有趣,倒愿意多聊几句。而大部分汉人看静姬一个女人家,脸上带着刀疤,还会那蛮人的语言,反对她十分的疏远。直到收市,静姬才勉强购全了需要的东西,准备离开。盟罗有些恋恋不舍,忽然发现,收拾东西的母亲脸色惨白,心里猜测,母亲莫不是有了父亲的消息?难道父亲和哥哥出事了……
回营地的路上,盟罗拉着母亲的马道:“娘亲,告诉盟罗吧。父亲和哥哥不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母亲不要瞒我。”
静姬看看儿子,将目光投向远方暗色的天空,半晌才缓缓的说:“阿古录的营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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