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可多着呢。
这个反击没吓着李如松,反倒把朝鲜君臣吓得不轻。李如松冤枉不冤枉他们不清楚,但他们知道,如果这件事捅到万历那里去,把李如松拽回去调查,明军势必要停止攻势,一来一去走马换将,怕不得三个多月。反攻大业,很可能就此失败。
朝鲜人没办法,赶紧派使节去为李大提督辩诬。辩诬这事,真成了朝鲜人的专业了……
那么滥杀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呢?
《宣祖实录》里记载了这起冲突的结局,十分很耐人寻味:
“其后黄谢以闻之误。”意思是袁黄向李如松道歉,说我的消息来源有问题。看起来他承认自己是诬告了。
但紧接着这句,实录里又追了一句:“则北将亦口头谢罪云耳”辽东将领叩头谢罪,说明这事还真有,而且被人抓了一个正着。
也就是说。滥杀确有其事,但组织上认为属于个别现象,不能证明辽东军有组织地干过这些事情。最后的处理办法是:让袁黄道了个歉,把肇事军官抓出来申饬一番了事。
“滥杀朝人”事件以南北双方打了一个平手相互妥协告终。李如松向宋应昌证明,东征军说得算的始终还是姓李的;宋应昌也向李如松证明,你最好也别太嚣张,咱朝中有人,想整你也是有办法的。
南北之争一直持续了很久,后来李如松与袁黄交恶,上书弹劾袁黄十大罪状,这个诬告之事还成了其中一枚炮弹,可惜这万历朝最出色一文一武不能相容,不过这就是后话……现在暂且让我们把镜头再拉回到万历二十一年正月。
平壤的夺还,是一场极大的战略胜利。日军在整个北部朝鲜的势力,因为这场胜利摇摇欲坠。这让李昖和朝鲜大臣们喜出望外,在义州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摆驾回城。
可自从平壤被占领之后,粮食危机越发严重起来。战线的前移,让本来就脆弱的补给线更加雪上加霜。联军从日军撤退后的平壤城只搜出了三千石补给,根本撑不了几天。附近的村寨早已因为战乱而沦为废墟,更不指望有什么补充。朝鲜君臣凑到一起,每天都谈论粮草补给话题,说来说去都是唉声叹气,除了打催粮官的板子,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为了筹粮,他们甚至打算以黄海之上的江华岛为中转站,一南一北,北从义州,南自全罗道、忠清道运输粮食过来,再经江华岛运到陆上,直接输送到汉城前线。自从被李舜臣教训了几次以后,日本海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朝军的粮船应该很安全。
宋应昌也知道朝鲜的窘迫情境,他特意又从辽东追加了六万石运抵朝鲜。可粮草再多,运不走还是白扯。大明的下一步计划,是再增援四万人,包括两万南军,两万北军。如果在这之前不能解决补给问题,军队将不战自乱。
这个时候,乱象的迹象已经出现,许多明军伤员在转运的路上,吃不到饭,喝不到水,李如松急了眼,派人持他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鲜官员,勒令他们必须优先考虑照顾明军伤员。大明方面的后勤官们也全都急了眼——前方武官拿下了平壤,朝中接了大捷报告,这个时候如果后方文官连伤员都保不住,真是后患无穷。一旦辽东军团随便哪位将领因此发难,文官们就全完了。因此户部主事艾自薪甚至不顾会引发外交问题,以联军司令部的身份连续杖责了中枢府事金应南、户曹参判闵汝庆和义州牧使黄进三名朝鲜高级官员……(《宣祖实录》二十一年二月一日)
面对这种严峻形势,李如松唯一的选择,是继续前进。他不得不进。
后方没粮,那么就只能去前方找,前方有开城与汉城。汉城附近的龙山仓里就储积着大量粮草,只要占领汉城,补给危机迎刃而解。
更何况,李如松也不太想留在平壤,整日面对着南军将领怨愤的眼神。
就在平壤城陷落的第二天,他的弟弟李如柏已经马不停蹄地向东做了试探进攻。初九日李如柏进占黄州,初十抵达人去城空的凤山。随即李如柏又带了一百多名家丁,前往查探釰水,结果没找到敌人,只得回到凤山,旋即进据平山等地。
初十一日,李如柏所部开始进攻驻守白川的黑田长政军团。小西行长在此前劝黑田长政一起走,黑田长政说你们先走吧,我一枪不放就撤退,实在说不过去。小西行长只能先自己撤退。
日方资料《黑田家记》里说一月十一日进攻白川的明军共计三万人,这个数字是不准确的。除去之前的损失和平壤附近诸城的驻留部队,明军此时能动员的兵力总数,大概也就是三万多人,不可能在十日全扑向白川。按宋应昌在《报石司马书》,也就是给石星的信中所说,明军此刻有三部未到朝鲜,既后来播州叛乱的杨应龙带的五千人,刘綎的川军五千人,而延绥游击高彻一千七百人又留驻防虏,因此明军在朝鲜的数量为“已到兵丁三万八千五百三十七名,且内多疲弱不堪,临阵所选精锐不过二万”。所以满打满算,能够给李如柏的进攻兵力理论上最多能有一万人,但鉴于当时平壤的粮草储备及明军状况,我认为很可能有七、八千就不错了。
此时黑田长政在白川只有六千多人,只及李如柏兵力的一半多,但他还是决定打上一仗。
在江阴寨,明军首先遭遇了黑田所部粟山四郎右卫门的殊死抵抗,互有伤亡。当李如柏的先锋部队突入到白川城下的时候,黑田长政集中了优势铁炮兵力,猛烈还击。明军唯恐伤亡过大,遂后退结营,双方转入相持。
但是这种相持肯定不能长久。明军的主力军团已经在路上,当大明的火炮部队赶到,以白川这种小城的城防,恐怕比平壤还惨,连一个上午都支撑不住。
但黑田长政也是个牛脾气,就是不走。
不肯走的不只是他,还有第六军团的军团长小早川隆景。这个老头子驻屯在白川以东的开城,可战之兵有一万人,自忖也能与明军掰掰腕子。
他自诩为智将,却屡屡在朝鲜吃瘪,老人的自尊心有点受不了,决定在开城跟明军打一仗,挽回自己的声誉。
他们不走,自然有人叫他们走。
平壤失陷之后,日军汉城总部相当震动。宇喜多秀家和三奉行商议之后,作出战略收缩的决定,命令平壤以北的日军全部集结到汉城。
可如今黑田长政和小早川隆景这两个犟种不走,会严重影响日军的行动计划。秀家没办法,只能请安国寺惠琼前往游说。
安国寺惠琼是个和尚外交家,口舌灵便。一月十四日,他先去找黑田长政,劝他早日退回汉城在宽阔地域与敌人进行决战。长政脑袋摇的像是个拨浪鼓,说看到敌人就跑,别说个人名誉了,国家都会因此而遭遇耻辱。安国寺惠琼在长政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又去开城找老上级小早川隆景。
想不到隆景的回答是:我自从渡海过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今日与明军交战而死,也算老兵死得其所!
安国寺惠琼无功而返,秀家只得又请出了大谷吉继前去游说。
大谷吉继是三奉行之一,身份尊贵,朝鲜战区的任何决定,都必须经过他与石田、增田两位奉行与秀家的认可,才能执行。对待大谷,隆景不可能像对待自己老部下那么不客气,不能拂了人家面子。
经过一番劝说,隆景最终同意退回汉城,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吾见其进可进,子等指挥令诸将为后继。”意思就是,我如果觉得能打,就掉头来打,你们还得帮我。对于这个要求,大谷自然是满口答应。
小早川既然要退,黑田长政在白川坚持也没有意义,也随即退去。李如柏见敌人主动撤退,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长政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了白川城,并在一月二十日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开城。
李如柏还想一鼓作气渡过临津江,结果到了江边看到对岸有三、四千日军。日军也看到李如柏了,很快派来一个朝鲜妇女,对翻译官说这些日本人急着回汉城,因为明军追得紧,才在此驻营。如果你们追击能稍微慢一点,日军会自行退去,这样两家就皆大欢喜。
李如柏此时正气势如虹,压根没听这一套,下令杀过江去。但他忽然发现日军动向诡异,又担心临津江冰面不牢固,为求谨慎,他马上又取消了渡江的命令。李如柏派了几个斥候,去看看清楚,日军到底有多少人。
斥候很快回报,日军总数为一万六千人……(《宣祖实录》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这一万六千人,恰好是小早川隆景和黑田长政当时的合兵之数。他们刚刚撤离开城,正在一肚子不情愿地朝汉城走去。恰好明军追将过来。隆景偷偷摆了个示弱的阵势,只要明军冲过来,便有借口回军一战。可惜李如柏不上当,隆景只得悻悻离开,心头愤恨不已。
李如柏暗自庆幸,他派了李宁、张应种两员大将带了六千多人,尾随日军渡过临津江。在距离临津不远的坡州,明军与日军发生了小规模冲突,斩杀数十人,其他日军逃回汉城。李如柏建立起一个前进基地,然后火速派使者通知平壤的李如松。
消息传到后方,朝鲜一片欢腾。坡州的进驻,标志着敌我的军事分界线已经南移到了临津江。至此,朝鲜的黄海、平安、京畿、忠清四道、平壤、开城两终于全部光复,回归李朝治下。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所有人都认为彻底赶走侵略者计日可待。可真实情况是,日军是主动放弃这一片统治不稳固的区域,除了平壤之战以外并未损失太多有生力量。而且随着日军退却和明军的追击,两者之间的补给优势悄然发生了转换——可在这个时间点,还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个隐忧。
黑田、小早川他们两个在一月二十三日回到汉城,发现其他人早就在等他们了。除了加藤清正和锅岛直茂的一万三千人仍旧留在咸镜道以外,日军在此地的总兵力约为四万,与明军总兵力大体相当。
小早川隆景想打仗没打成,带着一肚子情绪到了汉城,死活不肯进城。秀家派人来劝,老头子瞪起眼睛,说明军马上就打来了,我在外头准备迎战还方便点,进城干嘛。诸将好说歹说,把他弄进城里,讨论如何守城。隆景拼命唱反调,说咱们这么多人这么点粮食,死守就是个死!明军从平壤出发,路上需要花十天时间,士气肯定大不如前。现在不痛痛快快进行决战,还守城干毛啊!
他的意见得到了少壮派的赞同。比如号称西国第一勇将的立花宗茂,就举双手赞同隆景的意见,他认为一旦汉城被围,釜山的补给线就会被掐断,不是良策。敌人刚攻下平壤,肯定对我们极端轻视,应该出其不意出兵决战,肯定能赢。
秀家一听,行啊,那就麻烦你出去巡逻吧。于是立花宗茂担任汉城外围巡逻,率领部下随时监视明军动静。同时,其他部队还在东大门、南大门的沙汉里、汉江等处演习,汉城周围遍插鹿角。为了防止汉城内有间谍向朝鲜通风报信,日本人竟然还残忍地对汉城百姓进行了一轮屠杀。一时间汉城内外腥风血雨,人头滚滚。
在日本人紧锣密鼓地备战时,李如松在平壤一直密切关注着前线局势。他希望在汉城的日军,也能像在平壤和开城一样主动撤退,这样明军不必付出太大代价便可完成此行任务。
这时候,一个姓张的日军通事——很可能又是那个汉奸翻译官张大膳——对李如松说:“日军的精锐,都在平壤。平壤一败,其他日军根本就不足为惧。”
人一般会倾向于相信那些自己内心希望的言论,李如松也未能免俗。他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当即传令,派了高升、孙守廉、祖承训两万人先行出发,他自领中军在后,只留下了高策、梁心的三千人守卫平壤。
李如松的主力部队在一月二十五日抵达开城。在前一天,他在路上接到朝鲜哨探传来的消息,说前方汉城已经空了。这次李如松没有轻举妄动,兹事体大,他得谨慎从事。此前他已经指派查大受作为前锋,前往汉城进行侦查。
查大受是个傻大胆,在二十四号他带了数百骑兵渡过临津江,随行的还有朝鲜军高彦伯所部,实际就是向导和翻译。他们一口气跑了八十里路,途经原平、碧蹄馆、成均馆,在二十五日清晨摸到了慕华馆。
在朝鲜,所谓的“馆”,特指明朝使者沿途歇息的驿馆。官道每隔几十里,都会设有一处专馆。比如朝鲜国王李昖在义州,接待明朝往来使臣的地方便是在义顺馆。在定州有林畔馆;在顺安有安定馆。而平壤的规格比较高,叫做大同馆。在许多朝鲜史书的时候,作者有时候干脆就把这些馆的名字当作地名来使用。
慕华馆属于汉城的迎宾馆,查大受走到慕华馆,等于是摸到了汉城的城墙。
在这里他遭遇了日军的巡逻队。这支一百左右的巡逻队不属于立花宗茂的外围巡逻兵,而是秀家的直属城防部队,隶属于秀家的军事高参前野长康、加藤光泰。
他们看到明军身影,十分震惊,难道说明军主力这么快就抵近汉城了?为何外围巡逻部队毫无警报?
两军发生了短暂的交锋,事出突然,兵力又处于劣势的日军完全不是对手,被杀得一败涂地。查大受怕孤军深入,并未认真追赶,连夜返回开城。
查大受向李如松汇报说,日军并没放弃汉城,不过守军战斗力很弱,估计都作好了弃城的准备。此时正是进兵的大好时机。钱世桢在《东征实纪》里认为查大受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贪图功劳,所以说了假话让李如松尽快进兵,以致由此大败。
这个评价有点事后诸葛亮,更何况钱世桢对辽东军一直存有偏见,在他看来,贪婪的辽东将领作事都是为了贪功。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查大受只是误报了敌情,没有存心贪功——他只是根据那一场遭遇战的战果,得出了一个不太准确的结论。
李如松得到查大受的确认之后,终于相信汉城守敌不堪一击。李氏血液里的冒险因子在这时候开始发作,内心掀起了巨大波澜。再加上当时明军以及平壤、开城各处的综合状况实在太差,已经发展到李如松觉得无法再拖延进军汉城的地步,他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
一月二十六日清晨,钱世桢和其他明军将领发现,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