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眼皮都没抬,只吐出俩字:“反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进攻,进攻,再进攻,这就是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抉择——即便身陷绝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终保持着过人的冷静。他犀利的军事眼光,能瞬间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选出唯一的一条正确道路。
此刻,他已经彻底算出了日军主将们的心思。
日军最怕的,是他身后那个并不存在的明军的主力,因此小早川才会不要命地发动快速攻势,把剩余的全部一万四千人一次压上,希望早一步打败李如松的三千多人。
杨元的援军才五、六千人,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测,杨元这支军队,是不是明军大部队的前哨;明军以及可怕的火炮部队是不是已经进入惠阴山,正阴沉沉地透过山上的树叶朝这里望过来。
五多千援军和大炮的吼声,已经让日军内心开始嘀咕。如果明军在此时发动反击,日军指挥官的猜疑就会变成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没有大军在后,这支疲惫不堪的孤军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反咬一口?明军主力肯定快到了,他们想拖住我们,好等主力赶到逼迫我们进行决战。
这会对日军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经唱了一次空城计,李如松决心再唱一次,把这出空城计坚决演到底。
日军的攻势这时已经趋缓,他们发现明军有新的援军赶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两侧高山上的日军将领们忽然发现,原本穷途末路的明军和新到的明军合流后,调转了马头,排列好队形,居然……居然开始反击了!
日军诸部一时骇然,纷纷后撤。明军骑兵压上了一段距离,见日军退后到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开始停了下来。这时,李如松才吩咐由杨元的五千生力军分几路交替掩护断后,让全军退入惠阴山中。
先前吃了大亏的日军先锋井上景贞和侧翼的立花宗茂,见压上的明军只是虚晃一枪,不进反退,顿时又想来占点便宜,当下嗷嗷叫着又追了上来。
只是明军的撤退,依然维持了之前的规范:士兵先退,将官跟着李如松为全军断后。
李如松见日军居然还想追击,顿时大怒,再次率诸将和家丁往返骑射,与追击的井上景贞和立花宗茂部混战起来。激战中李如松的战马突然被近处的日军铁炮所惊,将他掀落马下,这是他第四次落马了——李如松的战马阵亡率实在是太高了,估计这次替换上来的战马也不怎么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贞看见明军主帅落马,欣喜若狂,率军拍马上前,想取李如松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李如松的家将李有升挺身杀出,敌住了井上景贞。李如松被随后赶到的亲兵拼死从地上拉起,脱离了险境。一心护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个人不但敌住了井上景贞,还手刃数名日军。正鏖战间,李有升突然中钩落马——这事多半是忍者干的,因为日本武士和足轻都不用“钩”这种武器,只有忍者才用这种古怪兵器。一边的井上景贞觎了个破绽,乘机杀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个悍将,当年因为喜欢一个妓女,失期犯了军规,要被处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还帮他娶了媳妇,又送了许多家当,前后耗费不下千金。现在李有升终于偿还了这份恩情,把这条命还给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松的危机并未因此解除,附近杀过来想乘机取他首级的不止井上景贞一支部队。他才闪开几步,斜刺里又突然冲出一员金甲金盔的倭将,却是小野镇幸之弟小野成幸。只见他顶着一个桃子型头盔,连声怪叫直取李如松而来。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远处,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这已经是他今天狙杀掉的第二名日军将领了,他简直就是第六军团将领们的死神。这次战役里,立花宗茂所部战死的除之前的十时连久、池边永晟,以及刚被射杀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镇幸的部将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安东幸贞等人也先后被明军杀死,可谓损失惨重。
而此刻担负断后的杨元部队已掩上接应住了李如松等人。日军突前诸将还想继续追击,但这个举动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拦,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许他们最多追到惠阴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进。明军主力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这些将领心头。当看到明军退入惠阴山中后,他们如释重负,既然大敌已走,实在犯不上再拿自己藩内宝贵的士兵生命去冒险了。
等明军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拢部队,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汉城。
细心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此战中除受命与查大受一起做前锋探察及向导的高彦伯外,没有出现任何朝鲜军队。那么,跟随明军渡过临津江进驻坡州的朝鲜军在做什么呢?
朝鲜方面的记载是这样说的:朝鲜都元帅金命元等人,认为李如松贸然轻率进军,不妥,于是虽然进兵,但只是率部队跟在其后——应该是跟在杨元所部的明军后面。因为在李如松发出要杨元进兵增援的命令后,杨元才率领坡州明军奔赴汉城的,坡州朝鲜军自然是随杨元进军,而不是李如松。但当他们看见前方明军败退后,金命元等人“案兵还阵,故我军得全”。
也就是说,金命元等人在杨元所部明军投入战斗后,他们连在后方连作壁上观都没有,而是直接案兵还阵,回坡州去了。
这则记载中,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跃然纸上。眼见明军战败,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应一下吧?不接应,站在那里不动给明军壮下声威也好吧?可惜都没有。有的只是“案兵还阵”,然后沾沾自喜地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我军没折损人手得以保全。
他们似乎全然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抛头颅洒热血的明军将士是客军,正在为他们复国而战。他们才是主场作战的主军。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还指控说因为明军在碧蹄馆战败,导致运送上去的粮草全部在碧蹄馆损失殆尽,所以后来前线才缺粮。这条,我们实在不想再费口舌驳斥了,因为编得太离谱了。
难怪明军认为朝鲜陆军中真正的将领,仅只权慄一人,非常有理。
在历史上如迷雾般众说纷纭的碧蹄馆之战,至此结束。
逃出生天的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绝境里,一直显得异常强势,但此刻却没有一点高兴的迹象,反而显得失魂落魄。当他看到中军大旗时,终于忍不住悲痛,把李有升的女婿王审叫过来,大哭了一场。
然后他就一直哭,彻夜不停地痛哭,哭得那么大声,一直哭到第二天早晨。
我想,他是在为牺牲在碧蹄馆的那些多年跟随他及他父亲的家丁们而哭,为牺牲的明军将士而哭,也为自己的愚蠢而哭。因为李如松的轻率举动,几乎把三千明军全体都置于极危险的境地,尽管他依靠辽东军的顽强和自己过人的指挥能力逃过一劫,可这挽救不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们,那些全是随侍在他左右朝夕共处的好兄弟。
对于一个骄傲的将军,没有什么比这种任性的失败更令他痛苦的了。
我相信李如松这一次是真正地痛彻心腑,一半是为了李有升和其他战死同僚,一半是因为无比沉重的自责。
从一月二十八日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如松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颓丧失意的萎靡之人。之后他率军从坡州回渡临津江,驻扎在东坡馆。开城他也不想呆了,打算直接后撤回平壤。
柳成龙等朝鲜大臣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他们与辽东军没什么感情,无法体会李如松折伤肱骨般的悲痛。在他们看来,碧蹄馆不过是一场小挫折,损失也不是特别惨重,为何因一小败而毁掉反攻的大好局面呢!
他们轮番去劝说李如松,结果李如松回答他们的,是一封正在起草的奏折。
这是写给万历皇帝的,里面说汉城日军实力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加上朝鲜天寒地冻,旧伤复发,乞求朝廷另外选拔能征善战之将来接替他这个没用的人吧。这份奏折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满满的失意。
李如松从这时开始,从最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最坚定的主和派,再没有向东迈过一步。朝鲜人认为他是被碧蹄馆之战吓破了胆,包括柳成龙这样的亲明派在内都作如此想。很多史料及后世文人学者也都这样认为。那么,事实上是否如此呢?后面我们会对此做详细讨论。
说完这位失意的提督,关于碧蹄馆之战,又该如何评价呢?
首先,无须讳言,这是一场败仗,是一场轻率的失败。因为战斗是以明军撤退结束的。
其次,碧蹄馆的失败,100%要归咎为李如松的轻率。
他轻率地带领明军主力抵达开城,轻率地相信张大膳与朝军关于汉城兵力的虚假情报,又轻率地从开城、坡州儿戏般地甩下主力孤身上路,让明军的兵力优势在这一次又一次不告而走中被削弱。四万明军,最后只有八千人与敌接战,其他都被留在了从平壤到坡州漫长的大路上。
对此,李如松要负全责。
同时,这也是一场光荣的失败。
失败归罪于李如松个人,光荣属于明军全体。
明军在碧蹄馆之役中,表现出了极顽强的斗志和优异的战术素养。不算杨元后援五千人的话,明军是以三千人与一万六千日军直接对抗,附近还有一万五千左右的日军虎视眈眈。他们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废物点心,而是拥有战国三大智将之一小早川隆景和西国第一名将立花宗茂的日本精锐军团。
而且他们不是据险而守,是堂堂正正地在平原与丘陵的开阔地带,在号称敌军最强科目的白刃战中,与敌人正面交火。
结果呢?日军拥有十倍于明军的总兵力,以近五倍的兵力直接投入战斗,围攻了明军一中午加半个下午,仅仅是将领级的伤亡,便包括十时连久、池辺永晟、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小野成幸、横山景义等数十人。而且与平壤不同的是,这些伤亡几乎全发生在日军最为得意的白刃战中。
也不知道是明军确实个个强悍如超人,还是日本人实在外强中干。
而两军在战后的伤亡数字对比,更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明军在这一战的伤亡数字,李如松在报告里称是阵亡二百六十四,伤者四十九,这与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里的数字差不多;朝鲜君臣的说法是三百人;南军有个叫吴惟珊的将领——可能是吴惟忠的弟弟——声称阵亡是一千五百名。这是所有史料里记载明军伤亡数字最高的。可惜吴惟珊身在平壤,又对北军怀有怨恨,他的证词很可能掺杂着个人好恶,数字未必可信。
至于日本人说的杀死明军一万人,败敌十余万云云,大家听完只要笑笑就好。
碧蹄馆之战的大部分时间,是由三千明军与日军接战,主要的伤亡皆出自这支队伍。这支军队与日军持续纠缠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杨元来援,始终保持着建制未曾崩溃。
从常理来看,一支军队如果一线部队伤亡超过30%,就会丧失战斗力——当然这个比例并非绝对,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参考的标尺——换句话说,在杨元抵达之前,参与碧蹄馆之战的明军部队伤亡率,理论上不太会超过30%~40%,否则他们撑不到最后。
再把明军撤退时损失的人数考虑进去,是役明军伤亡当在一千余人左右,皆是李如松以下诸将的亲信家丁,辽东军的精华。
李如松说的阵亡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个马虎眼,汇报的是自己直属部队的伤亡情况,其他人如李如柏、张世爵、李宁、孙守廉、祖承训等人的家丁损失未计在内。
而日军的伤亡情况又是如何?
明军的记录是斩得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级。这显然不是全部数字,因为明军最后仓促后退,清理战场的是日本人,这些斩取的首级大多产生于查大受突袭战初期,之后明军就再没时间去割取首级了;朝鲜人说日军损失三百人,日军自己的记录是损失数百,听起来与明军的伤亡数字持平,甚至略低。这些直接的记录似乎都表示日军伤亡很小。
但是,我们还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比较方式。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汉城清算了一下手里掌握的全部兵力,数字流传至今。我们可以拿参与碧蹄馆直接作战的日军部队与万历二十年七月末进行比较。
万历二十年七月末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长政 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 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桥统增 32001132
筑紫广门 900327
从列表里可以看出,黑田长政减少了两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队减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这两支一线部队分别减少了两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两军团合计减员五千八百二十人,将近六千。
其他先不说,只从这几个数字里,我们已经可以发现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与明军接战的部队,减员最严重,达70%;随后赶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点,减员30%,但绝对数却与立花部很接近……最后投入战斗的隆景损失最少,只减员5%。当然,这个小百分比与他本钱厚有直接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部队的减员比例,是随着在碧蹄馆投入战斗的先后顺序而递减。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战斗,两人减员的绝对数也极其接近。
另外,如果从绝对人数上看,万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两部,已经被彻底打残,丧失了战斗力。
而从万历二十年七月至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间,除去碧蹄馆以外,第三军团、第六军团参与的大规模战事,只有延安之战和幸州山城之战。这两场战役里日军总兵力损失大约为两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摊到三、六军团头上,约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队,更是未见于随后的幸州战斗,因此他的部队伤亡,基本就是碧蹄馆的伤亡数。
加上其他零星战斗的损失以及伤病减员等等,三、六军团在碧蹄馆以外的减员,至多不会多于一千五到两千这个数。其实如果没有大规模战斗,对日本这种采取很特殊的军制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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