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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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夜霜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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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明琛苦笑了一下,“我明白您的好意,但这些顾虑真的不必。看魔族吸取魂魄的确是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场面,但我见过许多更加残酷的死亡,也已经习惯同族就在自己眼前死去。”
  “你……”他苍凉的语气让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这个孩子……”
  其实很久以来,人类在魔族眼里都是等同于食物的存在。我们认为,魔族吃掉人类的魂魄,与狼吃掉羊羔没有什么两样,但眼前青年的存在,却突然让我清晰的认识到,被我们当作食物的那些个体有思想也有感情,同我们一样知道悲伤和疼痛。
  于是我放轻了语气,“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明琛,想得太多,只会让你自己觉得辛苦。”
  “不是无法改变,而是现在无法改变。”青年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坚定的光芒,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更紧的抱住我,“星主,您愿意借给我力量么?”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您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如果这样不够呢?”
  “那么可以让你保护周围亲近的人。”
  青年垂下了头,“除了星主,我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他的脸半侧着,眼中有泄露出的期盼,“并不是要针对魔族,而是仙族和蛟龙族……”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他话语中的含义,但没有认为他高估自己的嘲笑,心中涌上的只是怜惜。
  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对自己太有自信,大概就只会是无可奈何的冒险一试。
  但我依旧只能拒绝,“我不能答应,明琛。我不会为了你去支持人类的抗争,即使我再宠你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会损害魔族的利益,况且有些事情不是有了力量就能够做到。”
  青年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眸,我无法看清那其中的神情。
  过了一会,他重新抬眼看我,双眸中却已经是一片明朗。
  “是明琛僭越了。”他好笑般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也轻快起来,“我怎么会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概是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雪,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雪了,让我想起一些往事。谢谢您没有怪罪,也请您忘掉我刚刚的那些话,并且不要介意……”
  他深深的折腰向我表达歉意。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回答。
  因为青年的笑容让我莫名的觉得有些疼惜。
  ***
  冬至的庆典很快到来,我再没有提过让陆明琛避开,但也因为忙碌不能时常与他见面。他处处配合我的行程,对这些天的冷落也从无抱怨,倒是让我对上次拒绝有些愧疚。
  冬至日魔族的欢庆的活动十分丰富,但以竞技项目为主,包括蹴鞠、打马球、投壶等等,很多项目都是从仙族中兴盛的游戏传播而来。其中狩猎的活动最受欢迎,每年参与的人数也最多。
  魔族的狩猎活动,猎物全部是赤峰谷中犯罪的人类奴仆,被猎中的奴隶将会成为捕猎者的所有物,怎样处置完全听从主人的安排。
  而狩猎活动的第一排名者,将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愿望。
  我还记得去年的获胜者提出的愿望是让一个人类获得永久的生命,而后,他一直同这个人类生活在一起,两人仿佛是极为相爱的模样。
  魔族的人员组织极为松散,并不像仙族与蛟龙族那样等级森严,我们并不直接统治人类,来到委羽山的人类,全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想要留下来。
  但一旦与魔族订下契约,便会成为奴仆,生死都由自己的主人决定。
  这些奴仆中,偶然有被抛弃的,就会被囚禁在赤峰谷,下场往往也很悲惨。
  但如果出现魔族和其它种族相恋的事件,却也不会有人反对,因为我们并不像仙族与蛟龙族那样重视血统的纯正。
  神族没有确切的性别,可以成为男性也可以变幻为女性,并且都能够通过特别的方法生育后代。但在成为魔族之后,虽然我们依然能自由的改变性别,但生育的能力已经被剥夺,也不会存在所谓的血统问题。
  除去狩猎,冬至日庆典最隆重的一项仪式,就是全体魔族一起享用人类的魂魄。
  魔族失去了本命花,只有依靠食用它族的魂魄才能生存。一般来说,一个魔族,每三个月需要吞噬一个生魂。这个生魂不一定是人类,但由于在结盟时期的约定,魔族只能享用除仙族和蛟龙族以外的它族魂魄。
  但对于我来说,事情并不是完全如此。
  由于重生的经历,我得到了某种特殊的力量,这让我即使没有按时食用生魂,仍然能够在一定的时间内性命无虞。
  但我之所以能够重生向来是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所以我一直小心没有让其它魔族看出我有任何特别之处。
  上次与陆明琛谈话之时,正是我三月之期已到,需要服用生魂的日子。
  但自从听他说完那些话,我就对食用人类魂魄的事情有些奇异的不适感,所以一直将原定进行的时间推迟。尽管这对我来说并不会对生命造成什么威胁,但我的力量的确有细微的减弱,晚上清醒,白天睡眠的时间反而有所延长。
    
                  
 第七章
   魔族的人数一直十分有限,至今也不足三百人,散布在委羽山与洹流沙漠中的各地。
  冬至庆典临近,魔族们相继到达委羽山。
  仙族与人类都是黑瞳黑发,蛟龙族蓝发蓝眼,妖族与肮弃族往往不会再拥有人的形态,而魔族继承了当年身为神族的外貌,发色与眼瞳的颜色各异。
  在冬至日庆典的初日盛会在噬神殿的正殿举行,四处觥筹交错,人声欢腾。
  身为魔族的绝大部分人依旧无法忘记身为神族时的尊荣,今夜晚宴的程序完全按照神族的吞月盛会举行。在祝酒共饮三杯之后,各式各样的美食一一呈上。
  期间不断有人上来向我敬酒。
  起初都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奉承,后来大家越喝越多,许多人渐渐有些放浪形骸。有的人解开了前襟,有人将酒杯碰倒在桌上,还有人将贴身的随侍拉过来拥他坐在腿上。
  歌姬唱的依旧是那首经常在吞月盛会上演奏的欢歌:年华短暂如春梦,名利鄙薄似秋云,来来去去苦劳心哦,万事原来注定。
  今日酒好,三杯难尽,难得窗外,一树花新。
  天上明月也阴晴难定,你我片刻欢笑,且相亲。
  我的视线逡巡过大厅,一面轻声询问身边的夙兰:“汀夏呢?怎么没有见到他?是没来么?”
  夙兰愣了愣:“星主,一个月前汀夏已经去世了。”
  “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难道有人敢犯我魔族?”
  夙兰紫罗兰色的眸子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不是的,星主。汀夏只是寿命已到,所以……”
  我忡怔了片刻,然后沉默的轻轻挥了挥手。
  夙兰默默退开。
  这已经在我统治魔族之后,听到的第三个魔族自然死亡的消息。
  人类与肮弃族的寿命不到百年,仙族、蛟龙族与妖族的寿命在三千年左右,神族与魔族的寿命都在万年以上,并且力量越强,寿命越是长久,上位者可以存活亿万年。
  但再长的寿命都有终结的一刻,神族和魔族也会面临生命已尽的死亡。
  人类期待我们可以赐予他们永恒的生命,其实哪里有又什么永恒,只不过几千年的额外寿命,对人类已经称得上“永久”了。
  神族已逝,魔族自身又不能生育,再不会有新的魔族产生,这个种族注定是要消亡的。
  也许百万年,也许千万年,终有一天,我也许会是唯一存在的魔族,将独自面临未来的一切。
  我看着眼前的灯火靡丽,却已经预见了将来的曲终人散。
  这样看透一切的感觉并不美妙。
  我又一次想起了星临,想起自己将他关在穹冥无妄宫中时,我曾经歇斯底里的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连试一试都不愿意?为什么连一丝希望都不愿意留给我?”
  他的回答那样平静又那样意味深长。
  他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能够让我远离寂寞。沉音,你不能够做到。”
  那时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只觉得这只是一个搪塞的籍口。
  在经过了千万年的现在,我却已经能够领会。
  那种看清一切结局的通透,给人带来的只是无尽的寂寥。
  我由星临直接创造,有些地方与他太相似。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我的眼中无法再有他人,总觉得他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也是应该的选择。害怕一个人生活,所以一定要同他在一起。
  而他却早已明白一切。
  所以怜悯着我,也毫不犹豫的拒绝着我。
  如今我也已经明了,却是在将他推入了与爱人分离的结局之后。
  渐渐的,首夜的晚宴进入尾声,魔族们大多已醉,有的哼着不成歌曲的小调,有的伏在案上睡着,被侍从们带下去休息。
  我也喝了不少,但神智仍然清醒。
  身后的侍女又为我斟上一杯美酒,我刚刚端起酒杯,一个青玉色头发的魔族摇摇晃晃来到我面前,向我一伸酒杯,“星主,同鸿敬您一杯!”
  待我吞下杯中的酒,同鸿已经又满上一杯,一屁股与我面对面坐在案前。
  一旁的夙兰想扶起他,同鸿打了酒嗝,把她推开。
  我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与同鸿一起满饮一杯。
  同鸿已经醉得彻底,他摇晃着琉璃杯中的美酒,突然没头没脑的道:“星主,今夜我突然想起了太嫦大人。”
  太过久远没有人提及的名字让我怔了怔,然后才想起来太嫦是当年神族的东方之君,绿发绿眼,常常用少女的形貌出现,说话办事却完全是男人的做派。
  当年我还是北方之君时,除了星临从不注意他人,所以给人的印象是孤僻阴沉。
  西方之君白商高傲任性,南方之君折丹谦和有礼却对任何人都保持适当的距离,只有太嫦,热情、豁达,即使对下层的神族也都十分亲切,所以在整个神族中人缘极佳,更兼仰慕者众。
  同鸿口齿不清,脸上却带着微笑,“太嫦大人真是好看,头发和眼睛……都是春天的颜色,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像两只小月牙,我真……真喜欢他。我是多喜欢他啊……所以有一天喝醉了,就想亲亲他……结果就被惩罚,然后就……就成了魔族。”
  “沉音大人……沉音大人你别晃,再晃我就看不清楚你了。”他双眼迷离的看了看我,连对我的称呼也已经改变,醉得分不清南北,“沉音大人,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跟着您反对神族,我恨神族……凭什么他们住在昙华城,我们就只能像蟑螂一样躲在那个鸟不拉屎的洹流……还要靠吃魂魄为生。那些被我吃掉魂魄的人类个个害怕得跟什么似的……还以为我们都喜欢吃呢!鬼才知道,那些东西真他妈难吃到了极点!黏黏糊糊的,我一闻那味道就恶心……呕……”
  同鸿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我讨厌那些神族,他们有什么可得意的……没了本命花,他们大概还不如我呢!可我从来也没有讨厌过……没有恨过太嫦大人……为什么连他也不见了,那次大战之后,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沉音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害了太嫦大人,也许……也许就是我杀了他。我真的没有想过会这样……真的没有想过……”
  同鸿抽了抽鼻子,“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突然就梦见了。太嫦大人举剑要杀了我,我很害怕……就从梦里吓醒了。”
  “沉音大人,”他突然捉住我的衣袖,双眼略显痴呆的瞪住我,“沉音大人,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昨天晚上醒过来……我就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发……”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忍不住向同鸿满头青玉色的长发看了看。
  魔族的发色各不相同,但在生命即将结束时都会转为雪白。
  从出现第一根白发到死亡,不过短短十年时间,这对于生命长达万年以上的神族来说,只是相当于眨眼的一瞬。
  同鸿呆滞的眼中慢慢滚出眼泪,“我知道自己很坏,错了很多次……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从来没想过死了是什么样……沉音大人,我害怕……汀夏快死的时候我去了,皮肤皱在一起,想只猴子,丑得要命,他原来那么爱漂亮……沉音大人,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
  他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抽抽噎噎一会儿,突然又伏在桌子上哭出来,连夙兰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也没有发觉。
  但他小声的抽泣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歌女旖旎的歌声盖过了一切。
  我独坐在桌案后,端着手中的酒,却一直没有递到嘴边,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夕歌舞升平。
  ***
  等宴会正式结束,东方已经依稀泛白。
  侍从们将各自的主人送回住所,我也回到噬神殿的寝殿中。
  天色越来越亮,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样也无法入眠。无法睡着的时间里,莫名的想到以前的许多事。
  那些痛苦的,血腥的记忆一一涌现,几乎将我重新掩埋。
  终于,我披衣起身,索性趁着晨曦四处走走,却不知不觉来到偏殿。这里是陆明琛这些日子住的地方。
  我掀开床帐,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的看着他。
  晨曦中,他的眉宇间盈盈一如皎玉,只是嘴角微绷,能看出原本倔强的个性。
  不知怎么的,心情就突然平静下来。
  我想着从与他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却不想事情有了如今的发展。人类常说世事难料,想想也的确有它的道理。
  从当初想尽办法的诱惑,到如今在我面前的大胆妄言,我确定他一定是带着特定目的而来,现是否真的对我用情深厚,也让人无法妄下判断。
  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喜欢他的陪伴。
  尽管这距离爱的感觉依旧遥远。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陆明琛多久,直到他慢慢睁开眼。
  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他有些迷糊的向我伸出手,将我拉在他身边躺下,然后把我圈在他胸前抱住,又重新将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他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居然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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