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伏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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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伏狐记-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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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觅了一个清明洞|穴,权充是狐狸安身之所。先命人把狐狸抬了过去,自己隔一会便过家家似的去把「新娘」接来。 
  ——照六,记得好好待着,我一会便来接你。 
  「怎么还不来呢?」狐狸扯着身上喜服,探头看看洞外,只见斜阳依山爬下,转眼天色已暗,可太守却还是不来。 
  它等得不耐烦,再三往洞口盼顾以后,闷声便寻了洞内一块石头坐下。到实在闲极无聊时候,还把脚边的小石头捡起来用衣摆托着,支腮便一颗颗的往洞内水洼丢去。洞内积水受了石头震撼,涟漪瓣瓣飘开,倒模糊了倒影在其上的,那张狐狸精心变成的脸皮。 
  这天它头戴冠帽,身穿大红喜服,虽是「嫁」入太守府中,俨然却是一副新郎倌打扮。便是气恼时候,亦是俊朗非常。「啧,怎么还要小爷等呢?」狐狸哼一声,一颗石头便又落入水中,它似是不觉自己有多心焦,咬牙却连连往洞口看去。 
  「照六。」 
  此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狐狸回首,正要露牙示威,又要裂嘴而笑之际,猝然视线里却出现一个不速之客。那身白毛在月色下飞扬,威风气势倒是不减当年。 
   
   
   
  三十五 应须悔 
   
  「师兄!」 
  狐狸这生一喊,抬头只见一头白狐半踏月色,款款从天而降。它往前两步,正想去迎,忽地又像是顾及到甚么,竟是停在原地不走了。白狐见状,自然是不高兴的。那条蓬松尾巴一摆,一下便往狐狸腿上打来。还未待狐狸叫痛,白狐歪歪嘴便道:「如此大红大绿的样子,我瞧你倒是过得逍遥。难为我对你甚是记挂,还特地耽搁了修行跑来。」 
  「师兄,你找我作甚么?」狐狸别过头来,言语间却是轻轻淡淡,伸手拉下衣摆,竟是自顾自的整理起袍服来。 
  这身衣服还是朱砂痣和它一起去选的。蜀地南充的丝绸,配上湘州的绣工,一匹布对裁成两身衣服,红黑相间的煞是好看。狐狸默然整着衣摆,时而点头敷衍白狐,眼睛却圆滚滚的往洞口溜去,心里但念道朱砂痣怎么还是不来。 
  白狐何其聪明,一见了狐狸的小动作,哪里还不知道它腹中心思?只见它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垂首敛目,却又是一副严肃模样:「照六,我说孽也清了,债也还了,也是时候回去了吧?」 
  「回去?回去哪里啊?朱砂痣还说要接我呢。」狐狸瞧着洞口看得专心,一时也没留意到师兄的话语,回过头来,却是一腔傻话。 
  那副大红幞头架在狐狸顶上,更是衬得它一脸秀气,两颊飞粉,一副神清气爽模样,倒不像是待人解救的可怜虫。只是白狐道行高深,识辨世间因果,此时自然是不愿意让小师弟受苦的,于是执意便道:「还能回去哪里?你误入尘世本是意外,当然是回去太极洞中修行。不然那响雷下来,只怕你就要变成一坨焦肉了。」 
  「可是,我……」狐狸心儿一突,彷佛被那几个字勾去了三魂七魄,当下有点魂不守舍起来。 
  白狐自是不可怜它的,一张嘴刀锋似的削得飞快,就要把那些尘世的孽根斩断:「照六,难道你忘记我说过甚么了吗?『此缘纠结,恐会相毁』,你还犹豫作甚?现在正是良机,好一洗前缘,不然等会待玉石来了,你再纳入他的绑仙围中,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狐狸两个乌溜溜的眼睛直瞧着白狐看去。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事每每如是,想要时得不到,习惯了不得不放手。求而不得,得而不享永祚。这些道理狐狸都明白,然而那张嘴还是不听话地逆了师兄心意,硬绷绷的只反复道:「可是朱砂痣已把内丹还给我,便是天劫到来,只要小心回避,照六也不会变回皮毛的……」 
  「哼,灵顽不灵!」白狐瞧见它浑身颤抖,寒毛倒竖模样,情知狐狸心中没底,一时也就难得再与它计较。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白狐心念一转,顿时化身庞然巨物,嘴巴一张,就要狐狸叼起来带走。 


  「王二!」狐狸见状,岂不情急?一时指爪乱扒,便往白狐脸上推去撞去,却是一刻都不肯将息。 
  白狐既然下定决心,又怎会在意这种小事,当下也不管在嘴里晃动的狐狸,转头觅着月色路向,眨眼便要从人世隐身。 
  「哎,痛!」 
  岂料世事不尽如人意,王二便再是神机妙处,也算不着自家的小师弟如斯叛逆。它抬起爪子来看着上头一个血口,不觉眉头紧皱。吐出挂在嘴上的衣服,再看向那落在地上,化回原型使劲裂齿示威的狐狸,心情不免又复杂起来。 
  「小爷才不走!」 
  「照六,你可知道你在做甚么?你这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白狐语气沉重,可话说起来却仍是循循善诱。「天劫可是儿戏?凭你那浅薄道行,哪能全身而退?怕只怕你化劫不成,还会拖累旁人……」 
  「旁人?」狐狸一双三角耳朵急急竖起,虽则浑身颤抖不已,可仍裂眶注视着白狐。 
  「你留在人世,难道他又有少受累吗?」白狐狸眯起眼睛,凝神注视着狐狸,一语便点破天机。「天劫难解,可会祸及一乡,拖累旁人。若是等闲事儿,我等又何必严阵以待?」 
  「啊?他……」狐狸不防它有此一说,当下自是愕然。要说受累,那确实是有的。之前生老六、老七时候,朱砂痣不就突然昏了过去?自从还珠以后,他的气色亦不太好看,本以为只是累着,可如今说来,或许真的是被自己的劫数带累了不成。 
  狐狸想了怕,怕了又担忧,歪头沉思半响,昂首便又朝王二问去:「那他会怎样?」 
  「人世间最怕『灭』一字,你若再待下去,他自然便会泯灭。」白狐的声线沉稳,然而此际听来,却教人无比惊心。只见它不管呆住的狐狸,一只爪子拨开去,便又搭在照六面前。「来,回去吧。」 
  ——灭? 
  「照六?」 
  白狐一声轻哼,转瞬却被狐狸抛诸脑后。只见那四条腿脚飞快交叠,迎风便奔到洞|穴外头来。此时月色迷离,沾染在长草上的露水受狐狸身躯拨动,竟也如小雨般迎风扬起,纷纷便潵落到那身棕毛之上。 
  它要跑,又不知道要往何所去。师兄是玩真的,它道行高深,若是被逮到了,只怕自己便再与尘世无缘。它的家,它的崽,它的玉石……灭?怎么会呢?那人生来皮厚肉韧,尤以脸皮为最,便是用九重塔来压住,只怕过了千年都不化。如此这般的一个魔星,怎么会说灭就灭? 
  脚下的泥土湿冷,沾在狐狸掌心,渐而便化成一缕刺痛心脏的寒意。它也曾看到过别的狐妖承受天劫,那一声响雷划遍天际,照得四野发亮,打在皮肉之上,更是教人看了就怕。不要说被打到的狐妖,便是旁边的土地受了雷击,三年以内也是寸草不生,更何况是人呢? 
  怎么办呢?没事的。两种交错的心情纷乱袭来,狐狸的腿脚交叉狂奔,出奇不意的一撞,却被前方一堵软墙给挡住了。 
  「哗!」 
  「哎呀!我说怎么会在这里呢,照六?」那个熟悉声音往耳边吹来,一双手勤快地把它的身躯一包,转瞬便把狐狸送入一个温暖怀抱当中。 
  狐狸抬头,旦见那一张脸皮仍旧和蔼笑着,只是被受月色一照,顿时显得有点苍白无色。它心里害怕,一对爪子便往他身上勾得更紧。太守倒是茫无所知地摸着它身上毛发,张嘴便记挂起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来:「怎么弄得浑身湿透?你的衣服呢,本来不是说好喜欢的吗?都丢到哪里去了?」 
  「谁教你不来!」狐狸一喝,爪子倒是勾得更紧了。 
  「唉唷唷,我也不想晚来,只是轿夫们怎么走,都找不到当初放下你的洞|穴啊。」太守的手指插在它的毛发内细细拨动,似是想起甚么奇怪事儿般,喃喃便自语道。「奇怪,怎么到了此地,雾会这么大呢?」 
  笨蛋,那一定是师兄下的结界啊。狐狸想着,头颅却越往太守怀内蜷缩,熟悉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再待下去,自会泯灭。它嗅着嗅着,倒是把这句话记在心上。 
   
   
   
  三十六 伤春秋 
   
  太守与狐狸虽然相处已久,孩子也下了一窝窝。然而从正了名份以后算起,竟才刚是新婚燕尔。不说萧府上下一副迎进了如意媳妇的莲子蓉口脸,单看新郎倌脸上一片如沐春风的喜色,便知道名位之事尤关重要,既教人心里愉悦,亦能让家人名正言顺地夸耀起自己的孩子来。 
  都说人世之事,最为使人憎恶烦厌。原来狐大他们虽是太守家里期待已久的孩子,可论及血缘,却皆是「庶出」。看在旁人眼内,亦不过是生母不明的卑微身份。如今倒好,狐狸一旦「扶正」,他们可就是萧家的嫡孙了。如此也不怪老太太遇客时开口闭口都是孙子,便是萧桂如斯精明冷酷之人,拖着狐大、狐四和狐五出门上学堂来时,也是一副乐得心花怒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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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众人那份高兴落到狐狸身上,却又显得份外抑郁沉重。就像这天,虽则阳光明媚,可狐狸却一个靠倒在门廊前,看着那寸阳光在爪前滑过,自己却闷声把头颅叠在爪上作沉思模样。太守见此,只道它是新添了两个孩儿,身旁又围了一圈孩子,杂务日益烦重之故。一时也没念及其它,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它身后,猛虎扑兔似的便把狐狸给包在怀内腻声道:「照六,你怎么了?」 
  「小爷哪有怎样。」狐狸抬头往身旁的藤篮扫视一眼,过后却仍旧伏回到自己的爪子之上。 
  太守看看篮子,不觉宛然而笑。这篮子是佣人放的,为的正是方便狐狸照看孩子,才把老六、老七放在低处。岂料这两个孩子却甚是簿情,平常也不腻人,只是一胎连心,哭也同哭,笑亦同笑,闹起来便更是非同凡响。有时硬下心肠把他们搁到一旁不管,时间久了自己倒先坐不住了,低头去看,每每却看到他们俩正自顾自的做着游戏。便是唤他,指不定还不理你呢。 
  由是狐狸照顾起孩子来,也就份外轻松,偶然抬头,也不过是为查看可有甚么蛇虫鼠蚁伺机爬进篮子里头。太守眼珠一转,想了半响,便又贴着那双三角耳朵道:「明明就是不高兴了。怎么了?难道生来不是狐狸就不欢喜了吗?」 
  「小爷才不给你生了……」狐狸闻声,心里也恨。本来也不是忧心这个,可听了太守这么一说,倒又多积下了一重烦闷。 
  「嗯,不生就不生吧。」太守轻声细语的应了一声,圈住狐狸便半伏在地。只是思潮起伏却不如身体容易躺平,他脸上平静,脑子里的浪花却是一下一下的狠狠打在脑门之上。狐狸能与他有七个孩儿,本已教人喜出望外,便是寻常人家,也未必能有如斯福气。 
  只是老六、老七刚生下来,他心里就不甚平坦,可又说不出一个所以来。只是隐隐感到完满了这七星之数,他与狐狸也就缘尽。若是往时细心参悟一番,说不定便解开其中玄机。然而师傅说得好,色乃佛道大忌。自从遇见狐狸以后,不要说破了童男之身,便是夜夜纵欢,亦甚为折损道行。加之成家以后,便再当不回过去的游云野鹤,不要说云游四方求经问道,便是要潜心修行,也亦难上加难。所以最近施法念咒每有阻滞,每每遇见鬼怪,亦得凝神静心才能窥见其中一二。比起往时,功力自是退步了许多。 
  他要狐狸不生,也正因如是。要不然下一胎又遭厄劫,其时可就没法解救狐狸了。千愁万绪,尤如丝缕,串串织在气门上,越想便越教人无法呼吸。太守把鼻子压在狐狸毛上深深吸一口气,想来狐狸行藏古怪,也是那天到了洞里以后的事。 
  当时他虽然感到狐狸身上另有一道仙气,也只道是它的仙家朋友知道它的喜事,所以特意前来道喜而已。可如今想来,却不寻常。若只是朋友前来看望,怎么狐狸会连喜服也不要了,奔出来便扑进自己怀内? 
  太守思虑及此,忽地目光一沉,贴着狐狸耳廓,沉声便询问道:「照六,你可是教谁欺负了?」 
  「谁!谁有哪个本事欺负小爷?」狐狸听了这一声,刹时便从地上弹跳起来。瞧它浑身棕毛倒竖,指爪绷紧,利齿外翻的样子,倒也不像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真个没有?」然而太守脸上的疑虑却未曾消减,指节一下一下的收紧下来,提着狐狸前腿却是不肯松开。「那么迎亲那天你怎么哭着跑到我身边来?」 
  「哭、哭?小爷哪有!你可别妄造谣言,那些是水、是水啊!」狐狸眼珠子一溜,心里也是困惑。怎么好死不死的,那天不问,今天才细细追究起来? 
  它本是畜生,哪里知道官府办案,素来都是外弛内张。不让他注意到还好,一旦被他发现了,定必抽丝剥茧、死咬不放,一天不给他个明白,只怕会教你一天不得安生。 
  当下只见官老爷眼睛一眯,盯着狐狸,手上只怕还差着一块惊堂木来:「水?若只是水,那怎么教你赤身露体,连衣服也不要就在野地狂奔?」 
  「小爷!小爷……」说到「赤身露体」这一宗,狐狸确实是寃。你瞧它平常顶着一身皮毛,在家中行走也是相安无事,不穿衣服,就更是理所当然。只是这下子狐狸心里有鬼,教太守一问,难免就结巴了。 
  太守到底是萧桂之弟,何其精明,一瞧见狐狸这般吞吐模样,不免疑心骤起,压在它脖子上的手便更是层层施力。狐狸教他吓得不轻,嘴巴一张,迫着便坦白道:「是、是我师兄来看我!」 
  「师兄?」 
  「不就是泰山的狐狸王二吗?那天它嚷着把喜酒忘在泰山忘记取了,硬要把小爷带回去一起喝。小爷一时情急,便变化原型遁了,岂料却把衣服忘在后头……」狐狸张嘴,话里半透着真,半渗着假。 
  太守听后沉思一番,也就点点头回一句:「这不就是被欺负了?说来照六怎么怕跟它回去一趟,它既你师兄,自能日行千里,快去快回的?」 
  「……小爷、小爷怕你要等。」它那本是谎话,可听了太守谅解之词,心里却也难受。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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