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常常枕着午睡,便是被爹叫起了也不愿放开。他还记得……那头狗是会说话的!一开口,那张尖尖的嘴巴便说过没完……只是那怎么可能呢?狗始终是狗,再怎么会叫也是说不出人话的。可是他怎么又记得,曾喊过谁「狐父、狐父」的呢?
老五父母缘薄,幼年失怙,对母亲的记忆早就十分浅淡。加之他小时身体不好,一年到晚,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病着熬过去,对往时的事自然亦留不下什么印象。师傅也总念他一半心思在人世,一半心思在游离,本来就是与尘缘淡薄的体格,常常会忘记尘世琐事,也是理所当然。加之关于生母之事,家里人从来都是噤声不提的。老五虽曾好奇过是出于何种缘故,可年岁大了,渐渐便觉得可能是母亲出身不好,家里人才诸多回避吧?
他边走边想,那依山斜阳,不觉竟全挡在山阴之后。老五望着天上渐渐浮现的星辰,心里暗道不好,万一走得太慢,只怕会被爹爹留住过这一宿。当下不禁加紧脚步,好好办妥差事才正经。可他一急,老天爷却又不情愿让他走了。
其时道上人烟已稀,宽广的村道中间,却横向拦了一头野兽身影。老五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站着的正是先时看到的那头狗。那头狗似乎也在看他,那目光灼灼,竟是有什么话要说一般凝神注视着自己。
哈,不对,狗怎么会说话呢?老五搔头正要嘲笑自己的狂想,刹时耳边荡出一个声响来,他低头一看,那头狗却是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请问……请问你知道萧全住在哪里吗?」
萧全?
那不正是他爹爹的名讳吗?
这头狗为什么要找他爹呢?奇怪,爹爹常年没什么客人的。哎?不对——
「妖怪!」老五晃神,当下便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来,便朝着那妖物头颅一敲。
只是他虽然入道,可到底功力浅薄,这回又是他头一次看到妖怪,未免显得慌张。那一击往妖物身侧一偏,结结实实地竟打到旁边的土块上来。此时那妖物凭藉月色,猝然似是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般,张嘴便大声喝道:「孽子!」
那妖物是谁?不正是太守日盼夜盼的狐狸照六!只见它容貌未改,仍旧是身胖腿粗,一身赤毛,四肢点墨,毛尖留一摄白毛随风轻扬。这时它倒是威风,轻巧避过了老五的攻击,厉声便朝它的崽喝去了:「你们人间规矩多,难道就是为了养着这种击打亲父的手劲儿?」
「狐父……」老五见了它,当下却似是被迷去心智,嘴边不觉便溜出一句熟悉话儿。他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不对,连声便追问道:「不,你是谁?怎么要找我爹?」
「唉呀呀,小爷都说不要走了,都怪师兄坑害我!如今崽都不认我了,要怎么办呢……」狐狸说罢,径自便绕着圈儿,似有数不尽的烦忧,有待它一一细说。
老五手里提着一把桃木剑,一时之间,也决定不了要不要打。面前那股骚劲儿,他嗅着熟悉;可畜生会开口说话的德行,他到底是未曾见过。如今瞧见狐狸一副平常样子,老五倒不肯定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难道说,乡里的走兽都会人话?
他这番疑虑未消,眼前的妖物却又沉声道:「还是先带小爷去看你爹吧!你知道在哪里吧?」
然后老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被人施了咒般,竟如儿时遇到了学堂里的先生一般乖巧,领着妖物便笔直地往家门走去。他只是隐隐觉得,这妖物似无加害爹爹之意。再者看它方才迷路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精明。还是先领它到家门前,到时有何变故,爹爹也会应付过去吧?
老五到底年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总究依仗父荫,才生了这种念头。那步屐走得轻快,不一会儿,一人一狐便已走到太守门前。
那道门扉半残,似是轻轻一碰便会移开。老五握紧拳头,刹时却有点裹足不前。狐狸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动,不禁开口催促道:「还不快敲?」
「啊?」
「你这傻孩子,没看到我爪子够不到吗?」狐狸瞄他一眼,见他不懂,叹气便解释起来。
老五被它训得如云里雾里的,不觉便伸手匆匆敲了敲门,心里但求爹爹快点出门解救。也不知是父子间心有灵犀,还是太守到底与狐狸有缘。那度破门吱吱趟开,里头走出来的竟正正便是太守。太守见了儿子,但亦微笑,一时没注意到脚边一阵轻风掠过,转眼一看,狐狸却已跨过中庭天井,堂堂步入厅心。一瞧见挂在堂中的字画,暗道一声「倒是画得小爷俊俏」后,便径自跃上架在中央的圈椅,尾巴一盘,轻巧坐下,望向太守倒是一脸得意之色。
太守看了它半响,缓缓回过头来,倒是显得心平气和:「玉衡,你的道行大为长进了!瞧这幻术,多么活灵活现,竟似是真的一般。当时你年岁小,难得你还记得清楚你狐父……」
太守话到后头,竟是语带哭腔。老五一听这话,脑内一阵激灵。小时候旁人的风言风语顿时在耳边急转,他嘴巴一张,便把话吐了出来:「爹,难道我们真的是狐狸生的吗?」
「是啊,当年你狐父……」
狐狸在旁边等了半响,本正恭候着大驾光临,不料太守头颅一转,竟是与儿子话起当年来。狐狸气急,一时受不得这阵冷落,不禁啾声嚷道:「朱砂痣,小爷都特地来了,怎么还不看我?」
「对了、对了,便是这股脾气。」太守回首,脸上一阵欣喜,扶着儿子肩膀,不觉喃喃道。「还真像。玉衡,你到底也是长大了。瞧这幻术变得多好。」
「爹,那不是我……」
「朱砂痣!是小爷啊!」狐狸听了太守一番胡言,终于晓得他是不信自己来了,一时再也坐不住,立马便跃到太守怀中。
太守受了那一阵扑面骚劲,再摸着怀内一团软肉,刹时神色动摇,一时竟站不住了,顺着那股冲力便连人带狐倒在地上。他也不管身上吃痛,急着起来摸了狐狸的耳朵、身躯、尾巴,定睛看着那对乌溜溜的双眼好一会儿,竟是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便把狐狸拥入怀内了:「照六!照六!可真是回来了?」
他这些年来博览群书,得知天劫凶险,可却未曾找着一言半语避劫之法。屈指一算,五百年之期很容易便溜过了。便是不情愿,也早就心如死灰。纵然夜里再多妄念急转,大太阳一出来,一切也就明了。狐狸若是避过了劫难,怎么还不回来?既然不回来,也就是……
太守胸口一痛。如今见了狐狸,竟似是把多年来积压的郁结一并释出,当时不敢想不忍问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内略过。一时间竟是悲大于喜,坐在地上牢牢把狐狸抱住,渐渐便有点泣不成声。
「嗯,哭什么哭的。不就是回来了吗?」狐狸闷声哼着,尖嘴巴往太守肩上一叠,却随着他的哭声震动毛发颤抖起来。
太守受这触动,猝然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连忙拉开距离,上下扫视过狐狸一遍,又翻着它的爪子问道:「你可是渡劫了吗?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狐狸看了眼呆立在旁的老五,说起来还真是心里有气,郁闷地便朝太守说道:「劫什么劫的,都怪师兄害我!」
「害你?」
「咱们狐狸修行,靠的是采补,广集元阳,单取一人之气,根本不足炼丹。可小爷自栽在你手上以后,哪、哪里还有别人?自然谈不上什么修行了……」狐狸说着气闷,顿了一顿,两个爪子撑在太守胸前便道。「而且小爷还下了崽,功力什么的早就散了。只怕再过些年,便连精怪也算不上了,还谈什么天劫的!」
「那么,当初你执意要走,都是……」
「是师兄骗的!」狐狸说得轻快,回想前尘,却是心里害怕。那时它忍痛别了太守,乖乖在洞里待了几年,屈指一算,雷霆早就该劈下来了,可劫难却迟迟未至。它心里怀疑,跑去向师兄对质,才知道天劫什么是假的,王二就是要它骗回来关在洞中,吸收日月精华重塑修行。
「那骗子……」狐狸安心伏在太守臂内,有些话在脑内回荡,它却没有说出来。当日经它质问,师兄虽然承认天劫是假的,可王二也说——
『照六,你仔细想想,师兄的话可是全是骗你的?你和玉石本来各享天命,皆能修成正道。如今结了尘缘,倒毁了修行,本是齐天的寿数,享永年的福份,顷刻便打回六道当中!这不是相毁,还是什么?你的崽之前多遇劫难,正是因为你们自毁修行,逆天而行之故。你若是为玉石好,便该听师兄的话,不见才是正道!』
「总之小爷再也不走了!小爷多辛苦才找着这里。偷偷在师兄的池子瞧了一眼,谁知道路这么难走!教我转来转去,快要不晓得天南地北了!」狐狸咬牙,爪子牢牢抓住太守衣衫。管他什么玉石的修行,既然你上辈子也是教小爷打碎了的,那么这功德再推到下辈子才修也成。
它心里立定主意,自然是要赖着太守不走了。太守倒是心甘命抵,贴着它的毛发轻轻亲着,一边便呢喃道:「是吗?照六还是不会认路啊?」
「嗯。」
太守摸着它皮毛,接而又自把自为的道:「不过没关系,反正照六也不会走了。」
「嗯。」
狐狸低伏在他身上,一双耳朵后垂紧紧贴着脑门。这般生离,已是不会再有的。以后太守晓得老五是如何无礼对待狐狸,再要怎样教训,也是后话。至于太守复得狐狸后是如何双双周游四方,乡里人又怎么传颂他心愿得成,被狐大仙渡入仙乡之事,此时亦不入二老法眼。只见他一人一狐,交缠不休,毁了清修,添了佳话。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这下子可是说不清,理不断,绵绵碎碎,欲罢不能。
还是等着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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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毛丛入手
照六还在家中时,每到盛暑时候,太守脸上少不免会被阴霾覆盖。
先不说天时暑热,容易让人心浮气躁,单是看着狐狸顶着一身毛团走来走去,便有够让人可怜。
狐狸是从太极洞来的,该处是仙家清修之地,自然不如人世要受四季更替之苦。可怜它宿缘未了,那份悠闲优越还享受不了多久,转瞬便叫太守一把扯住,被困在茫茫红尘之中了。
偏生狐狸又是个极其倔强的,明明被一身毛裘压得寝食难安,它却不去变个人的形状来图个凉快,反而暗里趴在屋内的石砖地上,偷觅得一时半刻清凉。
太守看在眼内,明了在心。蹑手蹑脚走到狐狸身边,一手把它抄起,正想说些体己话儿。岂料狐狸嘴巴一转,扭头却气冲冲地嚷道:「你遍体火团似的,抱我什么的抱!」
说罢那根毛尾巴一摆,狠狠便打落太守手上。
「啊!」
太守不防它如此,心里一惊,手便松了。
狐狸跑得也快,顺着风势便走到屋前榕树荫下乘凉。可怜太守被评为清冷之人半辈子,如今倒是一个站在屋内,半边脸被屋檐投下的阴影盖住,半边脸反而是自己发黑的。
如是又过一天。
隔天太守到了公堂,卢元一瞧见他面色,心里暗道不好,正想转身要跳。可腿总不及嘴快,他前腿才跨出去,太守便在后面叫了:「卢元。」
「啊……大人。」
卢元转脸,自然又是一张福气皮相。
太守倒好,见了他一张笑脸却不为所动,顶着一脸愁容,便自顾自的走到案台旁坐下,连叹三声后便托腮朝卢元道:「卢元,你可知道有何消暑良方?」
「大人难道是觉着热了?」
卢元暗掏出帕子来擦擦汗,瞧着太守一张脸阴阴森森的,倒觉得自己这边还比较热一点。
「照六似乎很热。」
「哦哦。」原来说的又是他们家的狐狸。卢元双眼半合,那条毛尾巴便如在目前,火烧心似的搧来阵阵热风,吓得他连忙后退一步,睁眼又对上太守的冷眼了。
「若是来年在家里弄个冰窖,每天搁一块放在照六旁边……」
「大人!」
卢元心里一跳,说是请个佣人来打打扇也就罢了,这藏冰消暑的玩儿,可是大户人家才能花销得起的事。他们家大人两袖清风,怎么担得起这种消磨?
想起荷包虚空,卢元心里便又是急又是怕,正想着要如何劝止。太守双唇喃喃,倒又蹦出一个妙想来:「闻说极北之地,终年雪花纷飞,照六到了那边,不就不会受暑热之苦?」
「万万不可啊!大人!」
他们萧府世世代代扎根宣城,如今说要举家迁徒,还怎么了得?是以卢元一听,情急之下连忙便伸手扯住太守袖子,还真怕他说完就飞跑了似的。
太守看看卢元,倒是一脸狐疑:「怎么不可?」
「啊……公、公子小姐年纪尚幼,这么走到极北之地,只怕消受不了啊!」卢元双眼一转,胡乱便扯出个理由来。
所幸太守虽然行事离经叛道,可到底心系家国,说到几个小儿女,自然是难舍难离的。如此又叹出了三数声哀愁,低头要办起公务来了。
只是卢元既长了个罗汉肚皮,也就生成一副菩萨心肠,见了太守愁眉不展模样,也亦不忍,随即便小声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卢元如何把良计细细道来,在此暂且表过不述。
且看太守这边厢喜洋洋地捧着个碗儿进门,才刚跨过新房门槛,便见着房中一头泡了水的狐狸来。
原来狐狸抵不住盛暑热浪,乘太守不在,便坐倒在二人的脸盆中,浸着水图个凉快。此时见了太守,也是一脸惊愕。太守匆匆放下手上的碗,二话不说把手往盆中一抄,也不管身上新造的衣袍矜贵,抱起湿淋淋的狐狸来,便替它擦着腿脚。
「照六你这样泡在水中,受凉了怎么办?」他一边擦,一边便细细责问起来。
狐狸也是个硬脾气的,歪了嘴巴便闷声道:「受什么劳子的凉,小爷快热死了还差不多!」
太守看着膝上一团乱毛,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