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荼有些着急了,来来回回总想着那个梦境,若是宋雨仙同他在一处,早晚有一日会送命。桌子上的水从滚烫变得温热,蒸腾的热气氤氲在白瓷杯周围,妙曼的水汽袅袅婷婷如一位倩娥柳腰身姿。
宋雨仙还没有回来。
难道是遇见了扫业山庄的人?
祈荼想着,心中惊骇无比,连忙就要挣扎下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上,只拖着一只就到了客房门口处。他一只手扶住墙,一手正要去开。此时,门被拉开了。
宋雨仙端着一个饭盒子站在门口,看见了祈荼,立即火冒三丈,“你在干什么!不是叫你躺着别乱动!还不回去躺好!”
祈荼愣了一会儿,又笑出来。
宋雨仙古怪的看着他。
祈荼乖乖的听从宋雨仙的话,重又躺在了床铺上,直到回到了床上才觉得还是被子里暖和,方才简直冷透了、如入冰窟。
宋雨仙将那菜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一边将筷子放进了祈荼的手中。祈荼没有动,只是问,“为何去了如此久?”
宋雨仙也没好气,道,“那底下的人太多,这么个店根本应付不过来,我只能在那里看着,况且我听客栈里的人说这家厨子好做辣子,味道又放得格外的重,我就格外叮嘱了些。这才回得晚了。”
宋雨仙的叮嘱。
可不就是在人家周围絮絮叨叨、一而再再而三地念个没完没了,也不知那小二能不能受得了。
此时小二一边记着菜目,一边念,“楼上那位真难伺候,不加辣子不加辣子的,神他娘的水煮冬瓜里放辣子!”
第75章 断指
秋小风醒了,仿佛就做了一个梦,梦里,王大厨死了。秋小风还小的时候,他哥就把王大厨捡回来了,王大厨初来扫业山庄之时,其实是一个不言不语不苟言笑的人,他在厨房里兀自颠着勺,油烟气味将他的身上着染出一层浓郁的炊烟俗香,也将他的脸熏得黢黑发黄。他独自沉迷在那一勺一勺的陈杂着人间百态的油盐酱醋中,挥洒着岁月从挥勺、翻炒中留下的划痕。往事如烟飘散,他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也记不得了,他就如此沉默着静待烛火的燃尽。
然后,那个灶台边突然多了一个孩子。
每到热腾腾的饭菜出锅,小孩留着唾沫,也不管烫不烫伸手就抓起来一个往嘴里塞。王大厨来不及阻止,起初只是恶气冲冲的嚷,“瞎吃什么,小心给你嘴里烫两个水泡子。”
当然,如果小孩子教训一次就听话了,也就是不会小孩子了。日子久了,王大厨也就怅然放弃了,索性做得多一些,放在盘子里冷着。大概等到半冷的时候,小孩又会直溜溜的钻进厨房来,吃得满手是油。
“少庄主,你又在偷吃。”
“我没。”小孩踢了踢脚边的骨头,一脸纯真无邪的望着他。水灵灵的眼睛里仿佛还刚好流过眼泪似的。王大厨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心里想着,若是自己有孩子也该是这么大了。
“那菜都是冷的,给我回锅去热一热。”王大厨将盘子端出去,放在锅里翻炒几下,菜还没舀上盘子在锅里就被舔了个干净。即便少庄主从来也不闹肚子,他也有点担心这小孩的身体健康。
这个少庄主闹腾,那位老大不小的庄主也不让人省心。原本也算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一美男子,却不知到那里去瞎了眼睛。王大厨每日明目药膳的伺候着,然而他的眼睛却再也不能生回来了。岁月逝去、流年如初,王大厨已然习惯,晨起做饭,然后去喂了鸡圈里的老母鸡,给菜园子里浇水,中午做饭,下午满村去找不知混到何处的庄主,生怕他又给人捅下一个大篓子,晚上做饭,然后为防着少庄主偷吃给锁上厨房。夜里便坐在凉风习习的窗边,望着或有或无的月亮出神。等到累了,再去那铺就着麻被的藏蓝窄床上躺下沉沉睡一觉。有什么烦恼喜乐忧都在此刻消散。
以往,小孩曾经问过他,说,怎样就算死了?
王大厨抓了抓头发,不经意道,兴许就是在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得梦。
小孩因此被吓得半死,闹腾了几天几夜也不敢睡觉。
王大厨想了想,又告诉他,就是记不得人,想不起事情,什么都忘记了。别人也忘记了你。
小孩紧紧抓住他布满油腻的袖口,哭道,我不要王大厨死。
为何?
这样我就不能吃红焖猪脚了。
秋小风木愣楞地坐在了床上,他又揉了揉眼睛,透过窄小的窗框看着漆黑深邃的天空,冷风从悉悉索索的树杈剑徐徐吹进来。秋小风忍不住裹紧了被子。还有月余就要过年了,天越发的冷。桌子上摆着一盘瓜子,秋小风裹着被子往桌子边走了几步,从被子里伸出手抓起来了一颗,放在嘴里一嗑,咸味儿在齿间逸散开来。秋小风吃着吃着,忽然哭起来。
王大厨,死了。
他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有些微胖的,面上敷满锅底灰的,袖子油腻腻的人了。厨房里传来的油烟味,忙碌的身影,再也没有了。
“吱呀——”
门被推开了,秋小风循声望去,看见东篱走了进来。他关上门,唇角依旧是温柔笑意,如冷辉银月。
“小风。”他轻轻唤了一声。
秋小风放下瓜子,把被子一扔就急冲冲的朝他奔过去,双手逮住他的衣角,恶狠狠地道,“王大厨好端端的,怎么会死,想必是你诓骗我!你从来都骗我!什么时候说过真话!”
东篱纹丝未动,道,“骗你王大厨死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秋小风怔了怔,咬紧了牙关。
“若是王大厨没死,你便能受制于我,乖乖留在魔教。现在王大厨死了,你想逃就逃,岂不是无拘无束了。小风以为呢?”
东篱微微笑了笑,又道,“他的尸骨我已经吩咐人埋了,就在那片芍药园子里。你若是想见,便去见吧。”
“定然是你为了罚我,才将他杀了!难道不是?”秋小风哭红了眼圈,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怒喝。
“说起来罚你。”东篱想起来,他沉下眼眸,又道,“你还是自断一指为好。”
“我手是我自己的,我人也是我自己的,凭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这魔头,若是让我逃出去,我秋小风定然叫你万劫不复!”秋小风脸色阴鹜得可怕,他将手紧紧捏成拳头,嘴唇发抖。
秋小风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见到他时那又怂又怕的模样,只要他一吓,秋小风立马就安安分分了,声调立即软软糯糯的,皱着包子脸,可爱非凡的样子。仔细看时,秋小风仿佛消瘦了许多,脸上也没多少肉了。都说人瘦先瘦身子,若是连脸都瘦了,定然是吃了许多苦。但是,虽说他明明好吃好喝的养着秋小风呢,难道魔教的饭菜竟然还比不上那个王大厨平日里给他做的?
秋小风虽说长高了许多,但好像又有些单薄,很有些可怜。然,东篱一点也不明白,秋小风为何老是惹他生气。
也只有他秋小风有这个本事了。
“你想错了。”秋小风听见东篱说,“你的手是我的,你的人是我的,全都不是你自己的。”
他一本正经,理所当然的道。
“还有,你永远也别想逃走。”
东篱定定的看着秋小风,也不管秋小风已经吓得面白如纸,向着秋小风走了两步,伸手捏了捏秋小风的脸,温温柔柔地笑了笑。秋小风惊恐的看着他,险些喘不气来,慌忙打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颤颤巍巍地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本座早说过,见不得人忤逆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身紫衣如若流萤。他又说,“只是小风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话,着实让人可恨。”
“自断一指,你可想好了。”他冷下脸色,说。
秋小风盯着他,仿佛盯着妖魔鬼怪,虽然这个人容貌绝佳,又是一副香风美人的身姿,却让人毛骨悚然。
秋小风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他也冷下脸色,话语中却带着哭腔道,“我若是自断一指,今后你我仇怨便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东篱轻笑,他微微扬起了下巴,显出高傲的模样。他游刃有余,语调轻快,“你我可是要白头偕老,自然是不死不休了。”
东篱又往秋小风走近了几步,望着秋小风那带着泪光的脸蛋很有些忧伤,伸出手指轻轻擦掉那泪滴,“小风,哭可不好,总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似的。别哭了。”
秋小风一抹眼泪,愤恨道,“你不是要折断我的手指吗?”他咬牙启齿,抓起桌子上的刻刀,将那手放在了桌子上,朝着那扭曲丑陋的尾指就斩了下去!东篱眼睁睁的看着,他以为秋小风这样贪生怕死的性子,定然不敢正真下手的,于是便也不管他,让他闹腾。
然而他却被吓得慌了神。
秋小风这个笨蛋,竟然真的将手指整个切了下来,血肉模糊的摆在了桌子上,嫣红血迹在桌子上的细线里流淌,浸血的朱砂锃亮亮的扑满了他的眼眸。
秋小风把刀一丢,冷笑道,“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仇人。”
东篱抿唇看着他,秋小风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疼得大哭大吼,他仿佛没觉得疼一样。血从他缺掉的手指头里涌出来,很快流满了他整个手掌。秋小风示威似的,将手掌比在他面前,恶狠狠的盯住他。过了好半响,东篱才反应过来。
“来人!”东篱冷了一句。
侍从立即从门外进来,单膝跪在了地上,“属下在。”
“立即叫师益过来!”
那人领命而去。秋小风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师益又是谁。以往在魔教,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在。
东篱看了一眼断在桌子上的尾指,又冷道,“秋小风,你当真是厉害,你便以为如此就能威胁我了?”
秋小风哪里有威胁他的意思,若非遵从这个魔头的所说自断一指,他哪里会善罢甘休,与其让他动手,倒不如自己来,长痛不如短痛。
惺惺作态,让人不耻。
索性这尾指被他折断得已经颇为不灵便了,倒不如断个干净,也免他总拿此事来说。想必等到他秋小风的骨头一根根断了,这魔头也想不出招来了。
东篱定定站在原处,注视着秋小风,如同盯着一个全然没有认识过的人一般。
过了不多时,一个青年模样的人就这样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玄色短衣,头发乱七八糟的挽着,衣裳也没有好好系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漠视浮生,五官也显得有些扭曲轻蔑,还算不上难看。只是总有一种阴气沉沉的气氛从他的身上传过来。秋小风有些怕。魔教就如同一池深不可测的潭水,总是隐藏着奇形怪状地人,让人捉摸不透,畏惧颇深。
“教主所谓何事?”那人开口道。
“将他的手指接上去。”
师益只是瞅了一眼秋小风,又瞅了一眼那桌子上摆着的断指,笑道,“这又是什么把戏,教主直接杀了人便罢了,接什么手,麻烦。”
“什么时候,你竟然如此大胆了。”东篱这才转头看向他,冷下眼眸、掩下就要烧着的怒气。
师益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别人怕魔教教主,他可不怕。他平生痴迷于制毒,而魔教恰好又需要一个精通于毒的人罢了,他呆在这里,从来不缺人缺药,很是方便。如此长此以往,他竟然也在这里住了好些时日了。想想,也有十来年了。
“教主本应知道,我勤于制毒,救人可不顺手。”师益也不动,只是歪着脖子打量着秋小风。
“你没法子?”
师益想了想,又说,“我记得,恭正琏好像挺善于接这些,教主不如去找他来。”他冷笑,意有所指地道,懒洋洋的靠在了大门门框上。头发有几缕碎发搭下来,遮住了他的眉毛。
“我倒是忘了,毒医自然是比不上神医。”东篱讽笑几句。
师益并不在意他的言辞,只是挥了挥手,自顾自的便转身离去,说了句,“毒医是不好,可惜教主也请不来神医罢。”脚步远了,竟然无人胆敢拦他。
东篱抿住唇,一拳砸在了墙壁上。秋小风只觉得墙壁一摇,整个人都晃了一下。秋小风何时见过敢如此同东篱说话还招摇无事的人,眼见东篱仿佛气得连脸色都变了,什么温柔笑意,柔情款款,全部都来不及展示出来。秋小风头一回见着他如此气急败坏,竟然觉得他好似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了。
然而,秋小风并不能猜到他的动作。
东篱又一瞬笑了出来,惨然的笑意让秋小风毛骨悚然。东篱走过去,一把抓住秋小风的手,将那断了一根手指的手提到了自己的眼睛面前,认真看了看。
秋小风全身发凉,就看见东篱冷了他一眼,弯唇笑了笑,道,“流了这么多血岂不是浪费了。”
秋小风一愣,却觉得手掌更加疼痛,他木愣的睁大眼睛,看见东篱将他断了半截的手指含进了口中,舌尖在断骨上来回的舔舐,那妖艳的唇角染上了绯红的血迹,竟然十分魅惑。
秋小风觉得手指又疼又麻,十指连心,这种感觉微妙至极。那柔软的唇舌,让人又觉得快、活,却又疼痛难忍。
忽然,秋小风疼得几乎晕眩过去。
魔头狠狠咬了他一口,断指恐怕又要断了。
东篱将他的手放下,伸手将秋小风拉进怀里,对着那苍白的唇吻了下去。秋小风只觉得一阵黏腻的香气萦绕在口齿之间。东篱吻他,一刻也不想放开。秋小风不知想到了什么,觉得十分可怖。这个魔头,永远如此怪异。
过了许久,秋小风总算逮着空隙深呼了一口气。
东篱侧头闷笑几声,在他耳边说,“真想把你剁成碎片,吃掉。”
第76章 身世
祈荼伤势不轻,宋雨仙愈发见不得他随意乱动,于是在祈荼将要伸手接过碗的那一刻,宋雨仙又连忙将碗缩了回来。
于是祈荼的手在半空举了许久,又慢悠悠地放下。
“我喂你!”宋雨仙斩钉截铁。
这回祈荼也没有阻拦他,只是笑了笑,又道,“也好。”宋雨仙愣了一会儿,心说他以往总是会推脱一阵,现在竟然如此泰然接受。宋雨仙还来不及奇怪,随即便拿着勺子在碗里挑挑拣拣起来。
祈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