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儿,你已经是大人了。这种时候,你要替你父皇分忧。你去看看礼部,工部,内廷司,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没有。你母后的最后一程,要让她走得安稳。”
朱见深自幼承教于孙太后膝下,对她敬服不已。眼下虽然想待在母后身边,但看了看祖母的脸色,还是乖乖领旨出去。
“贞儿,你去好生安慰深儿,莫要让他太过伤心。”
万贞儿依言出去,刘平安也悄悄退了下去,殿中一时,只剩得朱祁镇母子二人,以及人事不省的钱皇后。
“母后无需担心儿臣,儿臣扛得住。”朱祁镇的声音四平八稳,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孙太后默默叹了口气,如今的朱祁镇,已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亦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真理。孙太后缓缓道,“钱氏是个好皇后,只不过人命天定,强求不得。皇帝将她的身后事办妥,也算不辜负了她。哀家这就去通明殿,为她念经超度。你们夫妻俩有什么体己话,赶快说说吧。”
夜半三更。阁中终于只剩了朱祁镇一个人。朱祁镇抬首,环顾四周。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掀起了她火红的盖头,牵起她紧张地有些颤抖的手。
“你不要害怕,有朕在一日,朕就会护着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年少的誓言犹然在耳。朱祁镇冷笑,其实这一生,欺负她最多的人,恐怕就是自己。初登大位之时,郁郁不得志,常常喝酒,发脾气,都是她几次三番地忍着委屈来劝阻;后来被俘瓦剌,留她一个弱女子在危机四伏的宫中,日夜焦心;瓦剌归来,迁居南宫,又因为祁钰对自己的戒心,而衣食不周,时常要靠她做针线来贴补日用。人家皇后都是千尊万贵,她却只落了一身的病。而且。。。。。。允贤。。。。。。
朱祁镇黯然。他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允贤。一个女子,最大的恨,恐怕就是枕边的夫君,心里装着其他的女人。偏偏她从来不曾抱怨,总是嘴角衔着一丝温和的微笑,尽力成全。
“皇后。。。。。。”
夜星般的明眸中蓄满了歉意的泪水。然而他也明白,这一世,除了歉意,什么,也是给不了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
皇后似乎听到了朱祁镇的话,被他拉住的手用力握了握,好似在回应他。
“皇后。。。。。。皇后。。。。。。”朱祁镇看她有反应,以为又有了转机,转身急忙想要出去叫太医。
“皇上。。。。。。”皇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面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皇上不要走,陪。。。。。。臣妾说说话。。。。。。”
皇后的声音虚弱而无力,拉住朱祁镇的手却实实不肯放开。
“朕不走。。。。。。朕不走。。。。。。”
“皇上。。。。。。去。。。。。。找允贤。。。。。。”
气喘而无力。,苍白却又深情。
“皇后。。。。。。”朱祁镇如鲠骨在喉。
“皇上。。。。。。去找允贤。。。。。。臣妾。。。。。。知足。。。。。。”
有风吹入殿中,携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直熏得人头晕欲醉。钱皇后的手渐渐发凉,软软的,再也无力抓住她最眷恋的人。白色的鲛绡纱帘,上下翻飞,似乎在唱着迟来的挽歌。
金钟悲鸣划破了寂静的夜,天降丧音,千红一哭,万艳同泣。
☆、暗夜风云(一)
皇后钱氏崩逝。当朝皇帝朱祁镇辍朝七日,与上圣皇太后孙氏一同,在通明殿为其超度祈福。皇太子朱见深,带领宗室诰命,跪灵于通明殿前,哀哀欲绝。礼部颁旨,皇室宗亲子辈及以下者,在野所有官员,均行三天的禁食礼;各官宦府邸,一年之内不得饮宴鼓乐,民间三月不得嫁娶。凡养优伶者,一概黜发。令行于此,已是皇后葬礼的最高规格。世人皆道,帝后情深,钱氏皇后生前荣华享尽,死后亦是极尽哀荣。
国丧令至此,碧娘的戏班也不得不暂停登台。不过好在这些年戏班的名声越来越大,平日里登台也攒下了不少的银子,一时倒也不至于银钱短缺。这一日午后,碧娘吃过午饭,闲来无聊,便走到允贤所住的院子,倚在门边,看着她晒药。
足足半个时辰,碧娘直勾勾地盯着允贤浮来略去的身影,允贤也没有主动跟她搭话的意思。最后,终于是碧娘忍耐不住,开口道,
“我说允贤,你天天就折腾这些草药有什么意思?”
允贤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药为医道之根本,如何能说没有意思?”
“我不是说这个!”碧娘见允贤这幅不紧不慢的模样,气得上前躲下允贤手里筛药用得簸箕。
“允贤,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离开皇宫,不就是为了那钱皇后?可如今她也已经故去了,你是不是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允贤抬起头,故作惊讶地看着碧娘,“怎么?碧娘姐姐不愿意收留我了?嫌我吃了戏班子太多的粮食?姐姐千万不要赶我走,我以后每顿少吃些便是。”允贤故意拉着碧娘的袖子,装模作样地哀求。
“呸,你别和装傻充愣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允贤垂下头,沉默不语。
“当初你师父离宫,那么劝你你都不肯走。现在呢,巧儿没声地就自己跑了出来。你为了什么,不过就是怕皇上在皇后面前难做罢了。如今皇后故去,正是皇上最难过神伤的时候。你前几天刚刚听见皇后死讯的时候,都知道趴在我肩膀上哭更舒服一点,那皇上呢?皇后去了,太后又不是他的亲娘,你让他跟谁哭诉去?一团火憋在心里,等到憋出毛病,你可就真的后悔莫及了!”
“叮铃铃”,龙凤金镯从手肘处落下,撞击在手部下面的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允贤急忙仔仔细细地查看,好在没有裂痕。
“镯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也不知道你都不愿去京城见他,还那么在意那个镯子,有什么用!”碧娘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进宫去见他吗。。。。。。允贤黯然,宫门深似海,又岂是说见就能见到。再说,见了又能怎么样?相知相守,怕是总归还是可望而不可及吧。
“谭大夫,谭大夫在吗。。。。。。”
“来了。。。。。。”允贤定了定心神。罢了。也许自己这一世就是与情爱无缘吧。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发扬谭家的医术,不也是一直以来自己的梦想吗?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静下心来,做一些有益的事吧。。。。。。
暮钟响起,黄昏纸烧毕。太子提了两个食盒进入通明殿内殿,叩头请安。
“父皇,皇祖母,孙儿带来了参汤,您二人喝些歇歇吧,母后这里,孙儿守着就好。”
朱祁镇抬头看看孙太后,虽然只是坐在圈椅上抄写经文幡符,可太后毕竟年时已高,疲累之态已是尽写到脸上。
“母后回宫歇歇吧,皇后这里有儿臣和深儿就好。她。。。。。。毕竟是晚辈,母后如此,她怕是担当不起。。。。。。”
孙太后没有答言,扭头看了看朱见深,缓缓道,“深儿,放下参汤,给你母后上香叩头。”
“是,孙儿遵命。”
孙太后叹了口气,“你母后是个好皇后,日后,你也不要负了你母后自小护着你的一番苦心,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咳咳。。。。。。”
朱祁镇焦急道,“母后,您快些回去吧,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孙太后缓缓起身,颤颤巍巍地扶着玉香的手,“人老了,不中用了,本想送她最后一程,看来,也是办不到了。罢了。别再病倒了给你们添麻烦。深儿,好生替你父皇,照看好你母后灵前的香火。”
“是,”朱见深恭谨,“孙儿遵命。恭送皇祖母。”
送走了孙太后,朱见深试探着问朱祁镇,“父皇,你要不要也回宫歇歇。。。。。。”
朱祁镇蹙着眉摇了摇头。朱见深见状,也不敢多言,默默地放下了参汤,退了出去。
上百只蜡烛,照得通明殿亮若白昼;梵音纶语,不绝于耳,恍若超出凡世。
“皇后,”朱祁镇点燃一支清香,插在皇后灵前。
“不知是否真的有西方极乐?若是有,你千万不要留恋人世,深儿我会帮你照顾好他,至于我。。。。。。”朱祁镇无力地苦笑,“也只会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做足样子,别的,我真是亏欠你太多太多了。。。。。。”
☆、暗夜风云(二)
三日的禁食礼,对于那些朝廷官员来说,当真是一种折磨。三日滴水不进,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太子深知这些亲贵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便偷偷瞒着朱祁镇,时不时送来一些点心茶水,暂以果腹。三日一过,各路官员如蒙大赦,归心似箭,好像从来没发现自家的府邸竟是那么诱人。
曹吉祥甫一进门,佳柳便赶紧端上热茶热汤,悉心地替曹吉祥更换衣物,准备热水以洗尽疲倦。曹吉祥见此,心中倒是一暖。对于佳柳,他没有其他非分之想,只不过是当做知己,不忍见她流落风尘,所以才将她赎身,养在府邸。而佳柳对于曹吉祥也甚是感激,平日里为他抚琴起舞之余,也力所能及的替他操持些家务,二人平日里虽没有太多交流,但却是各自心怀感激。
曹吉祥刚刚坐进浴桶,就听门外小厮回报,“大人,汪国公来拜见,这是名帖。”
曹吉祥顿时心生不悦,这个老狐狸,上次在天牢里一时鬼迷心窍,收了他的焦尾古琴,现在想来也是后悔不已。不过后来一想,不过是一把琴,皇上也知道他素来雅好音律,便是知道他收了汪瑛的一把琴,也定不会为难与他。难不成这个老狐狸想要用这件事来要挟自己,那他也太低估了自己在皇上身边的重要性。
“去告诉汪国公,我已经睡下了,没空见他。”
“大人,汪国公还托小的带一句话,说是知道你不愿跟他有牵扯,不过此次会面,是跟佳柳姑娘有关。”
曹吉祥心中“咯噔”一下,沉思片刻,皱了皱眉,
“好吧,你让他去西边暖阁等我。”
曹吉祥刚刚踏进暖阁,汪瑛便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迎了上来,
“曹大人,这佳柳姑娘,当真是体贴入微,怪不得曹大人舍不得放她出去。”
曹吉祥蹙了蹙眉,“汪瑛,你胡说八道什么?佳柳在皇后崩逝前,我已早早将她从青楼赎出,眼下,她算是我的家眷也好,丫鬟也罢,断断已不是伶人歌伎之辈,我为什么要打发她出去?”
汪瑛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解开盖子,轻轻吹着上面漂浮的细叶。
“是与不是,不都全凭一张嘴吗?皇上日理万机,岂会真的去查证一个□□是否已经从良了?”
“汪瑛,你到底想干什么!”
汪瑛冷笑,“很简单,当今圣上容不下我是迟早的事,与其等着有一天被他处死,倒不如我自己拼了一搏,成了那可就是传世的荣华富贵。”
曹吉祥被汪瑛的直白吓了一跳,这些话,他在自己府中说,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便是自己也是有罪的。他急忙走到门口,确定四下无人,方才放了些心。
“怎么,曹大人连自己家都不放心啊。。。。。。”
曹吉祥不欲再与汪瑛多言,干脆利落地说,“汪国公,今日的话,念在你送我古琴的份上,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但也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打其他的注意。至于佳柳的事。。。。。。如果有一天皇上怪罪下来,我自会去解释清楚。。。。。。”
汪瑛将茶碗重重往案板上一顿,“皇上会愿意听你的解释?你以为你是谁?”
“会与不会,不劳您汪国公操心!”
汪瑛呵呵冷笑,“曹大人倒是真的忠君,比你师父倒是强多了。好,我就让你看看,咱们的这位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明察秋毫?我也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在他心中,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奴才而已!!!”
☆、暗夜风云(三)
头七已过,皇后灵柩送往国寺永庆庵中,停放七七四十九日后,送入朱祁镇为自己的修建的陵寝,同穴而眠,生生世世不再分开。
只是。。。。。。
朱祁镇抚着一个古朴的瓷瓶,瓶中盛着满满的桂花蜜。
“皇上,桂花蜜有一天也是会蒸发的。”
回头望去,却是小顺子,见到朱祁镇古怪的举动,心下倒是一幅了然的表情。
小顺子和朱祁镇自小一起长大,眼下皇后走了,允贤不在,这身边剩下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倒也真的只剩下这个小太监了。
“皇上,”小顺子觑了一眼朱祁镇的神色,试探地说,“皇上,奴才跟了您这么多年,您的心思不敢说全然知晓,却也是能猜得□□分。奴才知道您与谭大人一直两情相悦,可无奈造化弄人,先是因了郕王,后来又碍着皇后娘娘。可是眼下,一切的障碍都没有了,奴才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只对着这瓶桂花蜜发呆?把谭大人接回来不好吗?大家还像以前的一起,说说笑笑的,多热闹?”
把允贤接回来,像以前一样么?朱祁镇愣愣地出神。
宫殿地面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鎏金龙鼎,里面常年不断地焚着一味龙涎香,历代皇帝都喜欢用,也只有皇帝本人能用,恍若这就是皇权的象征。可是朱祁镇一向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嫌龙涎香味太过浓重,甜得发苦,早已失了各类草木香料自身的意味。
“咳咳。。。。。。”朱祁镇皱着眉咳了两声,“今日是谁将香点的这么重,呛得慌。。。。。。”
一个小宫女见状,惶恐地从帷幕后面蹭出来,磕头如捣蒜,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祁镇见状,竟然愣住了。什么时候起,自己已是这般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模样。以前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是亲近得如同亲兄妹一般。
“皇上,这小宫女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奴才也一时事多忘了提点她,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朱祁镇心里有些哀伤,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宫女下去。那小宫女激动地“砰砰砰”连着磕了好多个响头,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诸魂归位般的庆幸。
良久,朱祁镇没有说话,小顺子以为他还在为刚才香重了的事生气,便想开口为那小宫女辩解几句。不料未曾开口,朱祁镇先问道,
“小顺子,现在朕真的那么让人恐惧吗?”
小顺子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了心底的实话,“皇上,奴才跟着您久了,知道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