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拉思大街有人搞自杀式袭击,不小心被一片碎片削了一下。”刘明远看着医生一层层地缠纱布,皱着眉说,“不严重,就是挺疼。”
“给你针止疼针和镇定剂;”那个医生说,“你下午就睡一觉吧。”
顾之泽自动自觉地充当起小护士的角色,等探视的人都散了以后把窗帘拉拢,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陪大师兄说话。刘明远东拉西扯地跟他聊天,说自己是怎么被凤凰卫视挖角挖走的,说自己是怎么来到卡纳利亚斯的,然后又问顾之泽来卡纳利亚斯以后的生活和工作。顾之泽听了一会儿,心里就酸成一片。
他清楚刘明远想知道什么,他也清楚刘明远为什么始终没有开口问他,这个人实在太温柔,他处处替别人想却不肯为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而伤害别人。比如现在,李润野三个字明明白白写在他的眼睛里,可是他竟然能硬生生地把这三个字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里,任它坚硬的棱角磨得自己血肉模糊。
顾之泽很想告诉刘明远,让他放心,自己会一辈子爱李润野会好好照顾他。可是他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刘明远的心,才能让这个永远温柔笑着的人真正开心。很快;刘明远的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他的语速越来越慢,说的话也开始有些混乱;三言两语间会夹杂些在安宁的旧事。比如他会想要去找辛奕签版,他会让马轩跟他去拍展会,他也会对顾之泽说:
“阿泽,那个提纲还需要再细化一些,拿来我给你改改。”
顾之泽低着头一声声应着,没一会儿眼里就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他听到刘明远对他说:
“阿泽,你要小心一点儿……你看,你都伤成这样了……”
顾之泽把刘明远的手放进被子里,抽抽鼻子说:“我都好了大师兄,那些人都被抓起来了。”
刘明远合上眼睛,睡意一层层压过来,顾之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刘明远说:
“不要……告诉润野……他……会担心。”
顾之泽嗯一声,眼睁睁看着透明滚烫的水滴一滴滴砸在雪白的被单上。
我的……大师兄!
刘明远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端着一只手简单洗漱完后站在窗前发愣。
居然……看到了顾之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顾之泽,在他的印象里,顾之泽还是那个站在满是阳光的大厅里大叫“大师兄”的莽撞少年;还是那个会为了一篇稿子跟自己较劲到深夜的执拗新人。可是,昨天匆忙间他看到了一个年轻记者风尘仆仆地站在自己的门口,目光坚定、成熟稳重,能周到而不卑不亢地跟自己的同事闲聊,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安然入睡……
想必,他也会把李润野照顾得很好吧?
刘明远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种尖锐的疼痛,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心力才把这个名字埋在心底,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可以在未来漫漫的岁月中讲这个名字彻底淡化成“历史”,可仅仅是看到顾之泽,他就绝望的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
那天,顾之泽等刘明远彻底睡熟后轻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毫不留情的把高鹏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了无数个圈子。最后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决定先不告诉李润野,等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回国了再说。否则师父一方面要担心自己,一方面又要担心大师兄,那实在是太为难了。
顾之泽瞟一眼表,距离他和李润野约定的视频通话还有十几分钟,他去洗了把脸,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打开了视频框:
北京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卡纳利亚斯要晚六个小时,李润野能看到顾之泽身后缓缓下坠的夕阳。
“你很累么?”李润野凑近屏幕仔细看看,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顾之泽搓搓自己的脸颊,笑呵呵地说;“没事,今天跑了一天,满脸的灰。”
李润野的叹口气:“你又瘦了。”
顾之泽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百转千回思念和担忧,不舍和爱恋,于是他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师父,我想你了。”
“快了,还有两个来月你就回来了。”李润野故作轻快地说,“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肯尼亚,冬天去季节正好。”
那个位于碧蓝大海边上的纯白色穆斯林小镇,顾之泽已经心心念念想了几年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恐怕都没有机会去了。
“师父,”顾之泽迟疑了一下,手指拂过电脑屏幕,李润野的眼睛下边有浓重的黑眼圈,深邃的眼底里满是血丝,“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李润野轻轻笑了:“这两天赶个专题片,对了,你给我姐打电话了吗?”
顾之泽噎了一下,那点儿纠结缠绵的小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他想起李润秋说的“最高原则”,咽了口吐沫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这儿挺好的就不想去麻烦姐姐了。”
李润野不放心地嘱咐:“有什么事儿一定去找她。”
说到这儿,顾之泽忽然想起“旧人”诺瓦尔了,他气呼呼跟李润野抱怨自己当时有多尴尬,那小子乱用俗语。李润野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说:
“诺瓦尔是法国人,很热情和很直接,为人还不错,你有事儿可以找到他。”
顾之泽拼命摇头:“不要,随身带着80枚安全套的人他一定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小子脑子挺活络,鬼点子多,我觉得有些地方跟你挺像的。”
“师父你骂人,”顾之泽委委屈屈地说,“你嫌弃我就直说。”
李润野大笑起来,笑完了,深深地凝视着顾之泽,慢慢地说:“之泽,我爱你。”
顾之泽带着李润野的吻入睡,第二天是被项俢齐扇醒的。
“十分钟收拾利落!”项俢齐没有多说一个字,而顾之泽则想炮弹一样冲进卫生间,八分钟以后他把就放在床边,随时准备就绪的摄影包背到肩上跟着项俢齐冲了出去。
一辆只能容纳7个人的小面包停在门口,里面已经密密挨挨地挤了十几个人了,铁塔项俢齐伸手左右一扒拉,愣是在门边给顾之泽扒拉出一个站脚的角落。两人刚把气喘匀了,车子就轰的一声响往前窜了出去。项俢齐扯着嗓门用阿拉伯语喊:“没关门!”
司机喊了一句:“真主,门是坏的!”
顾之泽两只脚卡在一个椅子腿儿里,小半个身子悬在车外,随着颠簸飞奔的车子无助地乱晃,全身的着力点都在两只手上,他死死地攥住车门口的一根立杆,心里无比怀念诺瓦尔的那辆没门的小吉普。
项俢齐借着这会儿空当告诉顾之泽,昨天政府军炮轰时击中了一辆载满平民的卡车,今天*武装借口“报复”,炸了一座清真寺,里面有正在做祷告的一百多平民。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安排,不知道是那个新闻社的人找了辆破车,大家就都一拥而上了。
半小时后,车子停下来,顾之泽两只手都快没知觉了。车里的各国记者迅速跳下车四下里跑向还在冒着黑烟的清真寺。
顾之泽跟在项俢齐身后跑,满地的残砖烂瓦,还有散落的帽子、鞋子、书包、经书等等,越接近清真寺的废墟,越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和痛哭声,还有人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发出一声声干嚎,撕心裂肺。
转过街角,前方有无数的人在往来奔跑,从倒塌的墙体下挖出一具具焦黑残破的尸体,还有血肉模糊的人影在痛苦地打着滚儿。顾之泽脚下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过去却是被炸飞的一整条大腿……
顾之泽停下脚步,茫然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尸块,各种人体组织飞散在肮脏残破的街道上……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呛得人几乎窒息。他听到无数人在尖叫,无数人在哭泣,还听到无数个声音在喊:呀哈里胡,默罕尼贾,阿拉,库亚思。
这句顾之泽听懂了,临行前李润野教了他很多遍,这是一个神的名字,传说这个神会带来人间的和平与幸福。
可是眼前的地狱让顾之泽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他忽然间仇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死亡,为什么会有神,为什么会有以神的名义进行的杀戮!
项俢齐跑了几步,忽然发现顾之泽定在了原地,他扯开嗓门喊一声,把顾之泽从短暂的恐惧和愤怒中惊醒。顾之泽发着抖望向项俢齐,项俢齐惠挥挥手里的相机,告诉他“跟上”。
顾之泽深深吸一口气,在满胸腔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中继续往前跑跑,他打开镜头盖,拍下睁大眼睛望向天空,却已经毫无气息的孩子;拍下跪在路边把嘴唇一遍遍贴上儿子的脸,试图吻醒他的母亲;拍下向天空伸出双手,无助地声嘶力竭地高喊真神的名字,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泪的妇人……
如果要给眼前的画面起个名字,那一定叫做“绝望”。
顾之泽站在人世间最绝望的地方,他第一次如此痛恨战地记者这个职业,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冲向废墟,拍下那些让他终生噩梦不断的照片,他知道,战地记者就是要让世人看到战争的冷酷和无情,这就是他们反对、制止战争的方式。
路透社的一个记者匆匆跑过来,看到顾之泽后停下了脚步:“你哭了?”
顾之泽伸手摸一下脸,满脸的泪水,他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活着的人最痛苦。”那个记者从口袋翻出一张纸巾递给顾之泽,“小伙子,好好活着,要不然有人会痛不欲生。”
他指指墙角,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身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眼睛就好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气,他的身前放着三具尸体,一个妇人两个孩子。
可是,顾之泽却知道,那个浑身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人,其实并未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都猜错鸟~~~~~~哈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冬的早晨有几分清寒;李润野从车里走出来时被扑面的寒风打得有些难受,他拢了拢外套的领口,锁好车子快步走向电梯。电梯停在7楼,这是新闻频道的办公地点;他从编辑室走过的时候发现里面灯火通明。
最近卡纳亚里斯的局势一天天紧张起来;前方记者传回来大量的素材,这些都是大家冒着流弹乱飞、燃烧弹随时爆炸的危险从街头巷尾采集回来的,没人忍心删掉任何一个画面。李润野每天要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在编辑室看他们剪片子;只为了在每一帧画面中搜寻顾之泽的身影。他希冀能有哪个摄影师在转动镜头时;可以把八戒的身影扫进去;哪怕是惊鸿一瞥也好。
可他一次也没有找到。
今天一大早;他就听到新闻广播里说又有平民在清真寺遇袭;李润野知道每当这个时候记者们都会不惜一切地奔赴现场;抢夺第一手资料,把最真实最残酷的画面报道出来,让所有人知道战争的残酷。
但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八戒看到这些,这个26岁的年轻人已经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无论是朱强的死还是自己的病重,抑或是险些滑进洪水里的雷鸣,都让这个曾经常年生活在丧母阴影里的年轻人不堪重负。虽然八戒总是笑着说“我很好”,但是李润野清楚,顾之泽的心太软,他永远没有办法看着生命在眼前消失还能冷静地举起照相机。
如果在流弹横飞的街头,有人面临着死亡的威胁,顾之泽不会举起相机,他只会扑过去把那个人拉开,就好像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住雷鸣一样。
所以李润野非常担心顾之泽,他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关系,只希望在关键时候能有人拉顾之泽一把;他一直在给台里递交申请,也想随队去卡纳亚里斯,但是他纸媒编辑的身份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李润野有些自嘲,当初跳来央视新闻频道,就是为了能和八戒一起做国际新闻。谁承想八戒已经在卡纳利亚斯了,而自己还因为“电视编导业务”不熟练而被留在国内,如果自己现在仍然在做纸媒,比如《环球》,恐怕也站在卡纳利亚斯的街头了。
李润野推开编辑室的门,站在工作人员的身后,看着眼前几十个屏幕上蹦出无数的画面,乱得让人头疼。李润野快速地扫过这些画面,他有足够的把握在第一时间挑出顾之泽,哪怕只是一道背影。
“李导,”正在忙着剪片子的小刘简单地冲李润野打个招呼,“昨夜刚传回来的……擦,看得我快疯了,太特么惨了。”
李润野随口回应着,两只眼睛不曾离开屏幕,在飞快切换着的各个画面中搜寻着……忽然,他一把抓紧小刘的肩,五指死死地扣进去,小刘嘶的一声扭过头来看着李润野。
“停下,退回去几帧,慢一点……再两帧……”
屏幕上,残破狼藉的街道上有人在往来奔跑,到处是浓烟,到处是血色,隐隐传来哭喊声和车声,在一片混乱中,镜头扫过一个人,他背对着镜头站在街边,双肩下垂手里拎着一台相机,似乎在发愣。
李润野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背影,他能从这个背影中看出无尽的沉重……和恐惧。
他咬咬牙,转身离开了剪辑室。
***
顾之泽从清真寺回到凯莱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把相机丢给项修齐而自己一头扎进床褥里,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先躺会儿,心里难受。”
项修齐很能体会这种心情,曾经很多次他也这样处于崩溃边缘,想大哭一场也想找个人打一架,他替顾之泽把窗帘拉好,拍拍他的肩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暗了下来,顾之泽的头很疼可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很多面容和场景。他想起了母亲的脸,曾经那么美丽,可是那天被碎玻璃划得支离破碎;他想起朱强,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想起死死拽住自己的李润野,也想起难民营里那个蜷缩在帐篷门口的身影……
可是那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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