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瑄轻轻颔首,将剑重新系回背上,而后拾阶而上,一把推开了太和殿的门。
夜晚的太和殿里少了平日争吵不休的大臣,只有一个一身龙袍的男子端坐在龙椅之上。他似乎有些困倦了,正单手撑着头,浅浅的阖着眼睛。然而当他听见门口的响动的时候,他的双目便倏忽睁开,迸出缕缕精光。
“你来了。”男子的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望着向他俯身行礼的君瑄,他悠悠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君瑄并不看他,只是平静道:“隐门君瑄,参见陛下。”
男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却从龙椅上走下来,亲自将地上跪着的小姑娘扶了起来。
“我登基才十二载,我们传信却有十年有余,何况……你我之间又何时如此生分了?”皇帝略一抬手,便有大内侍卫为君瑄搬来一把太师椅。皇帝腕上微微用力,将君瑄按在了太师椅上。
见她坐好,皇帝也不急着回自己的龙椅,竟索性在君瑄腿边的椅子上席地而坐。他天生帝王威严,即使做着这样率性的动作,也丝毫不显得失礼。
在太和殿摇曳的灯火的照应之下,君瑄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子。他说的不假,他们自从君瑄五岁刚刚从混沌之中清醒的时候便开始用飞鸟通信。京城与南海相隔何止万里,那种似鹰似隼的白鸟便是为此特意训练出来的。
关于皇帝的长相,莫说君瑄自幼清修,红颜白骨皆视作皮相,就是她得知皇帝长得与平南王世子君见深一样的时候,便已经彻底对他长得如何失去了兴趣。
只是此刻她端详着皇帝,倒也是觉得他比君见深要顺眼了些。
感受到君瑄打量着自己的目光,皇帝微微一笑,索性靠在了君瑄膝头,仰头对她调笑道:“如何?比之君见深何如?比之白云城主又何如?”
君瑄从未和叶孤城以外的男子这样亲密的接触过,当即便有些不适应的想要退开。可是靠在她膝头的皇帝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甚至伸手圈住她乱动的小腿。
君瑄微微皱了皱眉,却也终于不再动作。她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你想如何处置我师兄?”
皇帝用转身用手覆在君瑄的膝盖,而后将下巴垫在了自己的手上。伸出另一只手把玩着君瑄腰间挂着的白云城主印,皇帝漫不经心的说道:“按照律法,篡位谋反者,宗亲夷三族,庶人十族尽灭。”
篡位从来都是重罪,对此大安尤其严苛。庶人若是篡位,诛九族尚且不够,师门也会被拉出来充作第十族。也就是这样严苛的法律,使得大安平静数百年。
见君瑄微微变色,皇帝对君瑄一笑,“宽慰”道:“叶孤城虽然是庶人,但是他的未婚妻可是我的隐主,自然不算在十族之内的,纯阳也不可能因他一人而灭。”
君瑄搭在太师椅上的手指收紧,在坚硬的紫檀木上留下深深的指痕。皇帝伏在她的膝头,却绷紧了身体——身在高处,即使是与自己相识十年的老友,他也依旧是要防备的。
然而君瑄并没有动,在皇帝都以为下一刻她便会拔剑的时候,她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柔软。君瑄并不理会靠在自己膝上的人,而是端正坐好,认认真真的问道:“妻族也算作十族之内?”
“那是自然。”
在大安的律法之中,“族”的涵盖甚广,所以法律之中鲜少有灭族之罪。然而一旦执行,一个寻常之家动辄都要诛杀三五百人,若是名望贵族,则千余人不止。所谓的妻族不单单是指妻子一人,更包括了那□□子的一脉所有还未出五服的亲戚。
君瑄微微垂眸,平静的对皇帝说道:“那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
听见君瑄这样“大不敬”的话,皇帝先是一愣,转而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
“十七小姑受封之日还未足月,当日便被纯阳的人带走,这些年居然狠心一次也未曾回来看看,如今宫中知道十七小姑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
皇帝轻轻的靠在君瑄的腿边,有些怀念的说道:“翾妃祖母当日就是这样让我靠在她腿边,给我讲故事听的。那个故事我听了很多遍了,可是她刚刚失去女儿,我也刚刚失去母妃,能够这样互相依偎,就很好了。”
仰头看着小姑娘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脸,皇帝放柔了声音:“十七小姑,你长得真像祖母。”
翾,花蕊风过之态也。意花不足以拟其色,似花蕊轻翾也。
能够得到这样封号的妃子,必然是皇帝极为心爱的。然而阅遍大安宫史,这个常伴帝王身侧直至香消玉殒,又抚养过未来君王的妃子的痕迹却被人细心抹去。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也无人知道她何时身故,在何处埋骨。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进入宫廷,最终又悄无声息的以死亡的方式离开。除了大安明德神武帝与之只隔三月的亡故之期,没有人再能体会到这份沉重的帝王之爱。
武帝虽没,然而他对其十七女永安帝姬的封号之中,又似乎能够让人窥到这位铁血帝王此生唯一的一点柔情。
大安国史有云:永安帝姬,生于明德二十七年,生母不可考。帝姬体弱,未曾现于人前,然武帝亲下圣谕:朕之十七女永安,以国为封,意大安尚在一日,其封号不撤,尊荣永享也。
听见“翾妃”二字,君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她苦恼似的皱了皱眉头,那张带着如烟轻愁的脸和皇帝记忆中的那人重合。
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太子,他也便自幼长在东宫,却是被祖父亲手教养长大。他母亲亡故之后,便被祖父接到了祖母的身侧抚养。
对于翾妃娘娘这个太过年轻的祖母,当初还不是皇帝的君见宇最初的时候说不上排斥,却也并不亲近。然而随着相处,她的温柔和单纯一点点的温暖了君见宇——这似乎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却是人性之中的寻常。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君见宇都觉得,是祖父和祖母让自己相信,在这个世间,哪怕是在这样冰冷的宫廷之中,爱情这玩意,是真的存在的。
而如今,在他最小的姑姑身上,他也看到了她对另一个人的执著。君见宇不得不相信,血缘真的是神奇的东西,他的十七小姑没有见过父母哪怕一次,然而在她的身上,却始终印刻着她的父母的影子。
叹息一声,君见宇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缓缓的往自己的龙椅处走去。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他与君瑄遥遥对望。
“隐门不涉朝堂更迭,隐主以为,朕这个皇帝当得可称职?”
家事已经叙尽,此刻谈的便是国事。君见宇已经变了称呼,这一刻,他不是君瑄的侄子,而是这天下之主。他询问之人也不是他的小姑姑,而是将一生守护这天下的隐门门主。
君瑄点头,道:“四海升平,浮生安乐。”
闻言,君见宇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他继续问道:“篡位者,扰乱民生,当诛否?”
“滋扰百姓,动摇黎民者,君瑄力斩之!”
小小的少女再无犹豫。她的言语铿锵,手中的长剑亦在分明的告诉皇帝她所言非虚。
见状,君见宇满意一笑,却忽然带上了几分调侃的道:“这次无须劳动十七小姑,贤伉俪夫妻一体,由叶城主代劳,也是一样的。”
皇帝话音未落,这一次,却是轮到君瑄愣住了。
☆、第53章 谁为黄雀?
第五十三章。谁为黄雀?
君瑄诧异的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些不确定的重复了一句:“师兄?”
君见宇微微一笑,转头忽然说道:“叶城主还不打算出来么?”
太和殿内的烛光有了一瞬间的明灭,只是眨眼的功夫,一个周身白衣持剑的男子从暗处缓步而来。
——叶孤城。
在看见叶孤城的瞬间,君瑄呼吸一滞。叶孤城也用一种极深邃的目光看着君瑄,那目光中有不忍,有释然,也有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心疼,却唯独没有被隐瞒的愤怒。这样的目光让君瑄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近乡情更怯,叶孤城分明是君瑄最亲近的人,然而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君瑄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这份亲近与纵容。
她是明德宣武帝的幼女,也是翾妃花倾阁的女儿。她是从未在人前现身过的永安帝姬,也是一世纯阳的天眷者。然而若是让君瑄自己选择,她真正想要、也是从心底承认的身份就只是叶孤城的师妹,未来的叶夫人。
君见宇打破了叶孤城和君瑄的对望,他的目光从小道姑身上划过,最终定格在叶孤城身上。这位九五之尊望着叶孤城,意味不明的说道:“叶城主,都说女心向外,朕的十七小姑居然为了你要诛朕呢。”
叶孤城的祖上虽也是天家贵胄,然而如今的叶孤城到底是一介白衣。可是饶是这样,他与如今的天下之主对视,也丝毫不输气势。听见君见宇的话,叶孤城眼中有了笑意。他走过去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对君见宇道:“瑄儿护短。”
是了,君瑄护短。对于她来说,白云一城才是她的家。而叶孤城,才是真正伴她长大的家人,才是她真正愿为刀刃,悉心守护的存在。
至若这高高在上的皇权,对于君瑄来说,就只是承担罢了——皇家血脉,一世纯阳,隐门尊主。这每一样,都并非君瑄一心所求。只是“天命予我,我即承担”罢了。
君见宇这一次是真的要叹息了。他靠在龙椅的扶手上,抬手覆住自己的额角,摇头道:“朕真的不知道,当初先皇让十七小姑入纯阳,冲夷道长又让她长在你身侧,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叶孤城和君瑄都没有说话,一身纯白带蓝纹的道袍的中年男子却飘然而至。
“当然是幸事。”
众人定睛一看,来人赫然便是当日未君瑄送来赤霄红莲之后便消失的冲夷道长。
冲夷道长身在方外,并不对君见宇行礼。他看了看君瑄与叶孤城,悠悠对皇帝说道:“二十年前师父算到异星归来,大安之国运全在那人一心一念。那异星虽然不带怨气,却是煞气冲天,又倚天地剑势,占尽先机,其光恐冲紫微。”
说着,冲夷道长不动声色的瞥了叶孤城一眼,他眼中的了然让叶孤城都暗自心惊。他见过太阴真人,初时只觉那位长辈内功与剑法都是平平,叶孤城虽然对她也是尊重,却未曾想过她会堪破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二十年前,岂不就是叶孤城刚刚重生之时?那所谓异星,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隐门之主必出纯阳不假,却也是必出帝血。”冲夷道长对也孤城说出纯阳与皇家最大的秘密。
纯阳需受皇家供奉,方能休养生息。可是皇家又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扶植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甚至隐有威胁的组织。
然而纯阳子弟又不屑沦为皇家走狗,一番探讨之后之后,纯阳与皇室彼此退了一步。皇室便送子弟入纯阳受教。所选子弟入纯阳之时尚不足月,平日与寻常纯阳子弟长在一处,受一般教导。
而隐门,就会由这些有着皇家血统的纯阳子弟继承。
——自幼受纯阳教导,他们时刻恪守着“隐门为民”的准则,却并非真的不理朝堂之事。若是有人谋反,他们会考察当权者,若是为君者贤,隐门会出手诛杀作乱之人。若是为君者不贤,隐门便只会护百姓安康,不论朝代更迭。
这本就是自私和无私的一场豪赌,以天下为赌注,考验着每一任的隐门门主人性与操守。幸而,纯阳至今未曾出过徇私的门主,纯阳之名,隐门之义,终未被负。
未曾想到自己一直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却要遭到这样的内心煎熬,叶孤城不觉握紧了君瑄的手。
冲夷道长也看向了君瑄,继续说道:“异星降世,与紫微帝星本是只存其一的死局。然而师父日夜推算,终于在五年之后寻到了破局之人。”
“那人便是朕的十七小姑,太阴真人曾说,唯有此女生而承天眷念,可于紫微与异星之中为二者周旋,破开必死的命局。”皇帝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冷意:“若非十七小姑是一世纯阳的天眷者,祖父又怎么舍得让她还不足月便被送出皇宫?”
用宽大的袖袍掩去了自己双手的颤抖,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和怅然:“她是翾妃的女儿,是祖父心头珍宝。若非为了大安国运,十七小姑她本应该作为公主而被千娇百宠的长大,也本应承|欢在父母膝下。”而并非如今江湖飘零。
皇帝没有说出来的是——若君瑄并非天眷者,若君瑄能够在这皇宫中长大,也许……也许他的祖母就不会三十多岁便因思虑过重,在失去女儿之后苦熬了三年便香消玉殒,他的祖父也不会在强撑用三个月料理了国事,之后便随着祖母去了。
想到了翾妃与武帝的旧事,冲夷道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惆怅。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自己小徒弟的脑袋,却对大徒弟正色道:“为师若以君子之义,要你放弃复国之念,你可愿?”
“觉非不愿。”
“若以师徒之谊,你可愿?”
叶孤城眉梢微微抖动,道:“觉非……不愿!”
“以觉慧之请,你,可愿?”冲夷道长平静的注视着叶孤城,就仿佛如今他们并非在太和殿之中对持,而是如旧日一般在论剑峰的松下论道一般。
这一次,叶孤城终于动容。他的目光投在一直略带紧张的望着他的小姑娘身上,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揽入怀中,却对一直俯视着他们的皇帝道:“一国社稷之安却托妇人,这般为君之道,大安也能长久?”
这已经是在挑衅了,然而君见宇却拍起了巴掌。
“叶城主果然好胆量。”他冷笑道:“叶城主剑法高绝,大内的数万禁军也不是吃素的。叶城主这般,就不怕有来无回么?”
叶孤城垂下了眸子,掩去琥珀色的眸子中的金光。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拔剑!
这一剑无人可阻,被他揽在怀中的君瑄不能,就在他三步之外的冲夷道长也不能。甚至,本就是用剑高手的皇帝本人亦不能!
皇帝只能看着那一剑直向自己扫来,张狂锋锐的剑气刺得人皮面生疼。只是那一剑之后,皇帝本人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