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听了,抓住书生的手不由一紧,杜慎言微微蹙了蹙眉,伸手去推他:“我话说的很明白了。我同你一起,也是因缘巧合,如今我和你缘分也尽了,你就放手罢……”
那妖怪硬是没有吭声,死死地抓着杜慎言的手不肯放,双目弥漫血色,粗重地喘着气。
杜慎言心中酸楚,脑中烦乱,终是狠下心来,挣扎着骂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妖,我是人,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那妖怪道:“你若嫌弃我是妖,我便做人。”
杜慎言冷笑:“你便是学得再像,也还是一只妖怪!”只一句话,便如剖心挖肺一般,妖怪猛地僵住。
那妖怪见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愣愣地问他:“你回去了,是不是心中欢喜?”
杜慎言嘴角弧度增大,斩钉截铁道:“是,我想回去,想得都快发疯了。这等蛮荒偏僻之处,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能离开,高兴还来不及。”
书生僵硬着嘴角,死死地忍着泪意,又加了一句:“你若真在乎我,就别拦着我……”声音蓦然停止。他看到妖怪深邃的眼眸中泛出彻骨的痛色,这痛楚慢慢勾出一片湿意。
缓缓地,这水意越聚越浓,逐渐漫出眼眶,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晶亮的水迹。
他哭了。
杜慎言手足冰凉,唇舌干涩,发不出一句话来。
妖怪摁住胸口,原来简之说的是对的,人的心会痛。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心痛竟是这样的滋味。
妖怪慢慢松开了手。
杜慎言依然保持着微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乘风,多谢你……成全之意。”转身掉头而去,未再回头。
妖怪站在蜿蜒绵长的山道上,望着书生的背影渐渐远去,蓦然发出一声痛啸。
这啸声,含着无限沉痛的悲意,便如孤雁哀鸣,久久回荡在山林中。
杜慎言狠狠咬牙,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他没有资格流泪。
他此生做的最错的事,便是教会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妖怪何为情爱,却又让他尝到眼泪的滋味。
既不知何为情,又怎会被情所困,若不懂何为爱,亦不会为爱所伤。
他终是后悔了。
马车在小道上颠簸了一日,终于上了官道,两边密林逐渐稀疏,那一声声啸声逐渐远去,最终再也听不到了。
那妖怪是山鬼,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离开这处山林。他追着书生的马车一天一夜,最终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杜慎言缓缓闭上了眼,只听得轻微的“嗤啦”一声,他睁开眼望去,那朵被他一同带着的蚩灵花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侵蚀,转瞬间枯萎凋零,再无一丝生气。
这是一朵只能长在岭南的花。
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车队疾驰了月余,终是到了江南地界,杜慎言与李鸿儒辞行。
李鸿儒观察着学生的神色,摸着胡子,意味深长道:“简之,人生苦短,唯心而活,方是正道。”他已年过半百,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此刻沧桑的眼中含着一丝慈悲与了然,温和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杜慎言默然不语,良久低声谢过。
李鸿儒叹了口气:“你兄长还在家中等你,去吧!”
杜慎言与李鸿儒辞别后,一路向吴县奔去。他已有六年未回过家,耳边听得熟悉的吴侬软语,眼前看到熟悉的秀丽景致,心中只觉得恍然如梦,竟有些不真实感。
越是接近家门,心中越是紧张忐忑,一时间忧虑之情盈满胸怀,略略冲淡了连日来的伤痛。
他已着人快马回了讯息,此时远远望见熟悉的一角屋檐,心脏剧跳,捏紧手心,催马夫:“再快些!”
那门外站着一个妇人,正是他的嫂子秋娘。
秋娘正盼得望眼欲穿,便听到一把清澈柔和的嗓音。
“大嫂!”
秋娘一震,一个青年一把撩开马车门帘,从车上急急地跃了下来。她定睛一看,不由得热泪盈眶:“简之,你……可算回来了!”
那年杜慎言离家赴京考试,才是一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六年未见,已长成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虽然身形面貌脱离的少年人模样,但长眉秀目,仍然是当年灵秀的模样。
秋娘泪落如雨,一把拽住杜慎言的手臂,哽咽道:“简之,你快去看看行之罢,他硬撑着一口气,便是要见上你一面……”
杜慎言一颗心骤然一沉,忙不迭地推门而入,兄长正躺在床上,面色灰败,眉宇间毫无生气。
杜慎言痛喊一声:“哥哥!”踉跄着扑到床边,杜谨行脸颊凹陷,已不成人形,可见他这些时日来遭受的病痛折磨。
杜慎言原先心中还存着一点侥幸,眼见从小疼爱自己的哥哥成了这般模样, 忍不住哭出声来。
秋娘也在一旁抹眼泪,攥着夫君的手,抽泣道:“行之,你快睁开眼看看吧,你心心念念的弟弟回来了,你便睁开眼看一眼罢……”话没有说完,捂着嘴巴闷声哭泣。
杜谨行似有所动,眼皮颤了颤,像是经历了一番极为艰辛的挣扎,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地逡巡在杜慎言面上。
“哥哥、哥哥……我是简之,我来看你了……”杜慎言凑向他,轻声而焦急地唤道。
“简……之……”杜谨行干枯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但杜慎言听懂了,他是在唤自己,连声应了。
他心中酸楚,点点头:“是我,我回来了。”
杜谨行扯了扯嘴角,微弱道:“回来……就好……多少年了……”眼睛重又闭了起来。
杜慎言心中一慌,一连唤了几声,杜谨行都没有反应。秋娘捂着嘴又抽泣起来。
杜慎言眉头一拢,倏然起身,道:“大嫂,可有研钵?”
“研钵?”秋娘面上露出迷惑,突然想到,“有、有,茵茵小时候喝的米糊就是拿它捣的,简之,你要做什么?”
杜慎言不及多说,只道:“拿来便是。”
秋娘慌忙让人去寻了来。
杜慎言将那妖怪送他的葛妖子从严严实实的包裹中取出,用棒槌捣碎了,顿时一阵难以形容的清香飘散出来。
杜慎言将捣出的汁水倒入碗内,小心翼翼地端着那小半碗药汁喂给杜谨行,灵药入口,不出半刻,杜谨行的脸色已然好转,气息也渐渐平稳起来。
秋娘喜出望外,抹着眼泪笑道:“简之,你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灵药?”
杜慎言却露出一个苦笑,只是告诉她,这是一个朋友所赠。
秋娘又哭又笑,激动得难以自己,连声说要好好谢过这位朋友。
“简之,你不知道,整个吴县的大夫,我都请遍,都说、都说你哥已经不能救了……”她颜色凄苦,可见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处在凄风苦雨中,“若是你哥去了,我、我和茵茵可怎么办?”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事了,大嫂,没事了……”杜慎言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安慰。
他轻柔劝说,秋娘渐渐止住了哭声,复又破涕为笑:“你一回来,行之的病就有了起色,老天也不忍让你们兄弟俩分离。”
杜慎言顺着她的意思点头,心中却闪过那妖怪的影子,目光逐渐怔忪。
第28章
服了灵药的杜谨行先是汗如出浆,接着又上吐下泻,排出的水液恶臭无比。说来也怪,排干净后,整个人便非常迅速地好转起来。杜慎言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些秽气和病气已经被排了出去。
不出几日,杜谨行已经可以坐起身来,再过了十几日,他便能下床稍稍走上几步,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秋娘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经常叨念多亏了简之,才救回了哥哥的命。
杜慎言只是淡淡一笑。杜谨行醒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也很是激动,一有精神便拉着杜慎言的手,同他长谈。谈及各自的经历,常常让他唏嘘不已,甚至泫然落泪。
他仔细打量自家弟弟,青年面容端秀,眉眼柔和清俊,清寒嗓音款款而谈,言谈举止已然成熟稳重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被他一手照拂的稚嫩幼童。
又听说他因治理有功,被圣上召回,秋后便要入京赴任。不由得暗自点头,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秋娘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药,对丈夫嗔道:“一醒来就说个不停,简之要在家住到入秋,有什么话慢慢说,不急于这一时。”说完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药汁,柔声道:“来喝药了。”
杜谨行伸手去接,嘴角带笑:“我自己来。”
秋娘药碗往回一收:“别动,这药烫得很。”
杜谨行无奈地笑道:“你这是把我当作茵茵来待了么,哪里需要这么小心。”
秋娘道:“你比茵茵还不让人省心。”说着眼眶忍不住红了。
杜谨行知道自己这一病,吓坏了秋娘,不由叹了口气,伸手覆上秋娘的手。
杜慎言见了,连忙起身,淡淡笑道:“嫂子说的对,以后日子还长着,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
他推门而出,掩上门时看到杜谨行将秋娘揽到胸前,两人喁喁细语,亲密至极。
杜谨行与秋娘成亲十载,杜慎言还记得小时候哥哥同嫂子便是恩爱非常,十年来竟丝毫不减当初的深情厚谊。
他既为哥哥感到高兴,又有一种落寞油然而生。午后的春阳薄薄地落下来,将他一个人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地上。
他转过身,发现茵茵正在看他,仰着肉嘟嘟的脸,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叔叔!”
杜慎言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俯身刮了刮她粉嫩的小脸:“在这儿做什么?”
茵茵眨了眨眼睛:“找爹爹。”
杜慎言将她抱起:“丫头,爹爹在吃药,小叔带你玩儿。”
茵茵低头瞧了瞧杜慎言,忽然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去摸他的眉头:“小叔叔,你不开心吗?”
杜慎言一愣,柔柔笑道:“没有不开心。”
茵茵歪了歪脑袋,细淡的眉毛疑惑地皱了起来:“小叔叔虽然嘴角在笑,可是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看就不开心。”
杜慎言怔住了,半晌才露出一个淡淡地苦笑,叹道:“你这丫头……”
“小叔,你为什么不开心啊?”茵茵咬着手指头问。
杜慎言被她问住了,抬头望向远处。
春上柳梢,一点嫩绿如烟,在院外一角招摇。他盯着那随风舞动的柳枝,眼神朦胧,自语道:“我以为离了他,一切都能回到最初,却从没有料到不过是作茧自缚……”
奋不顾身地离开岭南,回到这里,成全了他的思乡之情,然而另有一份相思之情,又如何来解?
当他终于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为什么这颗心却不甘于此,仍然无法安定下来?
它到底想要什么,又为谁而跳动?
茵茵趴在小叔肩上,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头:“小叔叔,他是谁?你是在想谁?”方才小叔叔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似的,让人看了好难过。
杜慎言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歉疚地安慰她:“吓到你了吗?没事,小叔叔只是在想一位……朋友。”
“朋友?是那位朋友吗?”
杜慎言一愣,不由失笑:“你知道?是哪位朋友啊?”
茵茵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送给小叔叔灵药的那位叔叔?我听娘说了,爹爹多亏了小叔叔带回来的灵药才好起来。”
杜慎言伸手抚摸她的后脑,承认了:“嗯。”
茵茵咬着指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挣扎着从杜慎言身上爬下来,拽着他的手往外跑:“小叔叔,我们去放纸鸢吧!”
春深似海,东风送暖。
碧空上遥遥飘着一只纸鸢,清脆的哨声回荡在半空。杜慎言带着茵茵,望向几乎成为一个小黑点的纸鸢。
茵茵抱着杜慎言的腿,仰头,眼睛笑眯眯的:“小叔叔,娘说只要把风筝放得高高的,心里想念的人就一定能看到了。”
杜慎言心中一暖,指尖抚上茵茵茸茸的头顶:“你这丫头……”
有风吹来,吹散书生一头乌发,书生抬手将脸颊边发丝撩开,扬起头来,专注地望向乘风徜徉的纸鸢。
房内,杜谨行喝完了药,秋娘坐在床边同他闲聊。
她望了望杜慎言离去的方向,对丈夫道:“先别说这些,这两天,简之看着不太高兴,我看他心里是不是藏着事?”
杜谨行一愣:“心里藏着事?有什么事?”
秋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做哥哥的,别整天谈些有的没的,多关心一下弟弟其他方面。”
杜慎言在家已有一段时间了,杜谨行刚苏醒那会儿,大家心思都在病人身上。等到杜谨行身体日渐好转,秋娘便发现小叔子脸上常常会不经意间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心里不由得琢磨起来。
“其他方面?”杜谨行略略一怔,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意思,“你是说他,心里有人了?”
秋娘道:“他心里有没有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他了。”
杜谨行知道秋娘一向心细,定是看出了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些,经自己妻子点醒,不由得点头:“确实,简之今年二十有二了,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了。他孤身一人在外,确实需要有个人照顾。”
而且这一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面,当哥哥的心里更不放心了,顿时把弟弟的终身大事放在了心中头等的位置上。
秋娘笑道:“你也别急,我这两天都给打听了一遍。咱们家简之人长得俊,学问又好,将来还要去京里做大官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委屈了他。”
杜谨行一听就笑了:“你这两天忙进忙出的,原来是为着这事,说来听听,可打听出些什么来?”
秋娘道:“可不,做嫂子的,怎么着也得为他挑一个可心的。”说着便将这几日打听待字闺中的姑娘娓娓道来:“我都打听清楚了,镇上刘员外家的刘三姑娘芳龄二八,长得清秀可人,听说还会弹琴画画,也读过一些书,和简之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杜谨行做一些小生意,人员往来,自然知道刘员外,思忖道:“他们家也算是厚道人家,刘三姑娘的名声我也听到过一些,很是温婉贤淑,就不知简之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