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青岚的女人向前走了两步,又慌忙的立在门口,脸上忽然红起来:“程大哥,您家里有客人,我们就不进来了。刚才吃春饼时,珊珊说想念程叔叔了,我便想请您到我们家里过节,下次再邀请你过来吧。”
“谢谢你,你和珊珊进来歇歇,先吃杯茶吧。”蝶衣感激的说,去茶几那儿找热水瓶和茶杯,她连忙欠身阻止。小楼一边听一边看着这个女人,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可惜他的师弟的世界太单纯,只有那些戏,等闲人也看不上。小楼忽然恐惧的想,一旦那些东西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他活下去了。
送走那个女人和小女孩之后,小楼问:“她是谁呀?”蝶衣答道:“哦,是我在酒泉的工厂认识的一位女同志。”蝶衣同师哥讲述了她的事情,陈青岚是因为出身fan动学术权威家庭而被下放的,她的父亲是北京大学的生物系教授,丈夫是留法归来的钢琴家,都在文ge中被斗死了,陈青岚当时刚从大学毕业,还没有参加工作,她那个出身封建家庭的母亲对父亲说过一句话,在那个年代挽救了她的性命:“等等再让岚儿教书吧,女孩家不该在外面抛头露面,岚儿太笨了,一点不像你,不可能在学问上有什么发现。”
蝶衣和她在一个生产队里,他们都是从北京来的,但从来没说过一句话。越是同乡人越可怕,他们在灾难中学会了谨慎,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奢侈的温暖。累的时候陈青岚总看她那个植物标本的簿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投出纤细的身影,与酒泉这个粗放的环境很不协调,蝶衣的情况也是如此,在这里只有他们俩有这种感觉。
杯厂的老指导员爱听京剧,至少唱戏是不要紧的,蝶衣唱李铁梅,唱吴琼花,唱喜儿,也唱白娘子,唱孙玉姣,唱苏三。有一次下了工吃晚饭,蝶衣用了一天的刻刀,手抖得连饭碗都端不住,旁边的工友给他倒了杯水,手也抖得利害,水洒出来半杯。
老指导员说:“小程,给我们唱段《四郎探母》的《坐宫》吧。”说着自己唱起来,“公主赐我的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蝶衣和应:“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陈青岚从标本簿上抬起头来,听蝶衣唱戏。四郎杨延辉被辽擒去,与铁镜公主成婚,十五年后,老母佘太君押粮草随营同来,四郎思母,但无计过关,愁闷非常。铁镜公主问明隐情,盗取令箭,助其出关。蝶衣唱的酣畅淋漓而蕴涵情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适。除了丈夫的琴声,陈青岚并未被美的东西吸引过、感动过,也从未了解艺术的意义。但是现在她开始懂了,那和生命的美丽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后来有一天,蝶衣感冒发烧,身体烫的像个火球,在床上难受的躺不住,就到外面的麦田里坐着。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口琴声,声音轻轻的,像微风的手,恰似母亲的温柔。陈青岚第一次在这里放下了标本簿,她吹起了苏联歌曲《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蝶衣歪在草垛上,他闭上眼睛,琴声让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平fan的消息传来工厂时,蝶衣正拿着砂轮站在陈青岚的身边,他们难以置信的互相看看,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就像两个在北京的胡同儿里一起长起来的小兄妹,多少年的自欺zi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气吞声,唯有今日尽情的一怮。
小楼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蝶衣,你也该有个爱人了。”
蝶衣一抖肩站起来,脸上一阵红白,近乎shen吟的喊道:“我才不要!你忘了咱们是怎么chang红的了,不就凭了师傅一句话?”他忍无可忍的进了里屋,肉屑也不包了,全丢进油锅里,成了炸丸子。
小楼忙追在蝶衣身后,连连抽自己的嘴巴,给他赔小心:“兄弟,对不住,兄弟!师哥今儿神不在家,说走嘴了,师哥该死!师傅的话?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
☆、第十五章
离两百周年庆演还有半个月,第一个排练好的大戏是青年演员担纲的《西厢记》。当小楼和蝶衣踏入观众席,见到其他的演员们都已就坐,于副院长也在场,看见他们进来,连忙伸着身子热情的朝他们说:“几个孩子都是刚毕业就来了,没见过大场面,有什么不足之处,恳请两位老师多指点。”
小楼也说:“哪里哪里,他们有文化,又都青春年少,我们向他们学习才是真的。”
于副院长笑道:“大家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就互相学习吧。”
王实甫的《西厢记》天下夺魁,有“花间美人”的雅称,台上演崔莺莺的青衣,是张派的门生,女孩子做表优美典雅,唱念深情动人,只是扮相上不够俊,生了个长脸,又略有些胖,穿着染就一树芳华的素净戏裙,唱的凄婉动人: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七星车与我把马儿赶上,
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
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
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蝶衣心中暗自叫好,正听的泪花乱转,忽然旁边的小楼“扑哧“一笑,声音很轻,但蝶衣还是听到了,他向小楼投以疑惑的眼神,小楼忙坐直身子,熨帖忍耐,脸上仍旧留着顽皮的笑意。
剧幕落下,全场观众以热烈的掌声回应,蝶衣拍着手,跟小楼悄悄的说:“你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投入,也不应该笑,你知道吗?这样太没有礼貌了!”
小楼听了这话不满了:“不是我想笑的,实在是忍不住,这个小姑娘的脸长得不像崔莺莺,像阿庆嫂。倒是演红娘的那个像个娇小姐,红娘领着张生爬墙头过去找崔莺莺,看着像笑剧一样。”小楼回想起在关家戏班“分行”的日子,孩子们一字排开的站着,大人们像在市摊买猪肉似的,对他们挑肥拣瘦。这个底气不足,这个长得丑,这个手指头太粗,这个瘦的像芦柴棒,胖的、眼睛小的、笨的。。。。。。统统不要,寰宇竞争的残酷现实,模模糊糊的在孩子们的心底萌芽。小楼又嘴甜的去哄蝶衣:“哪能人人都像你,一穿上虞姬的围花黄帔,站在后头的八个宫女就全都黯然失色了。”
蝶衣掩饰着心底的暗喜,叹喟一声,佯嗔轻责:“你有日夜哄我的工夫,怎么不改了这讨人嫌的毛病。”
最后一次动员会,依然在被乔叔尊称为“红角儿的客厅”的大会议室举行。早春的清晨,门厅里吹过穿堂风,柳树的树影儿罩在窗前轻微的摇摆,钨丝灯的白光淡淡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红木桌子上摆着讲究的兰花,果盘里盛着炒瓜子仁和外国的开心果,乔叔提着冒着热气的暖水瓶来回的走着,把大家的茶杯蓄的满满的。
每个同志都轮着起来发言,小楼和蝶衣也要说上几分钟,讲的无非都是保证演出成功,自个儿的决心,以及为人民服务、为dang做好宣传工作一类的话。
蝶衣艰辛的,断断续续的背诵着昨晚打好的草稿,像不用功的小学生被老师提起来背课文。多少戏文都能一字不漏的背过,但面对“纲领”,他的脑袋却怎么也不开窍。大家听的有趣,待他好不容易背完,又起哄让这位“四十年代的名旦”一定要多说几句。
蝶衣诚惶诚恐,眼睛不住的往小楼那里看,他还记得当年身边的小四这样辱骂自己:“长期脱离人民群众,在舞台下也免不了高高在上的习气!”
于副院长也说:“没关系程老师,您就给我们说说吧。”
蝶衣见仰头望着他的每张脸庞都可敬可爱,不自觉的掏了心窝子,用浸润着微笑的嗓音说:“大家让我说几句,那我就说几句,说不好。开会很有意思,因为可以交到朋友,可我们的会开的太多了。演好戏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听多唱,这些都是自己关起门来生琢磨出来的。说到底戏是角儿们唱出来的,而不是一群角儿开会讨论结果成就了戏,你们说呢?”
于副院长一张笑脸僵住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可还是坚持着带头鼓掌:“嗯,有道理,有道理。。。。。。”
小楼横扫了一下旁边几个面红耳赤的演员,无奈又觉得痛快的按了按身畔的豪侠拍档的掌心。罢了罢了,舞台以外的事,知道多少也是枉然,大半是他们不明白,也不能明白的。
众人散去后,蝶衣还有点着慌,泫然若泣的看他:“师哥,我不当心讲错话了。”
小楼安慰的搂搂他肩膀:“没事儿,时代不同了。这种话只有你说的出,这样子才是你。”说完又故意吓唬他,“只是以后你评不上职称啦。”
蝶衣抬头挺胸,很豪迈的说:“谁在乎职称。”
“哈哈哈,我也不在乎呢。”小楼大咧咧的笑道。
☆、第十六章
《霸王别姬》走场的前一天,小楼和蝶衣吃完了中饭出去散步。外面一抹一抹的阳光,像金色的幕布一样摊着。清晨未散尽的凉润水气调剂了中午干燥的气息,令人舒适、惬意。他们看到乔叔在场子里调弄着照明灯,就点头向他打了声招呼。两人漫步在蝶衣家附近的一所大学的林荫道上,两旁遍植的梧桐很是茂盛,在阳光里隐隐透出点烟熏味和香的味道,空气里充满了甜醉的气息。
迎面走来一对学生情侣,都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手牵着手,男孩子是个金发白肤的外国帅小伙,女孩子扎着精神的高马尾,腿修长漂亮。两个人在一起十分惹眼,周围的人都带着艳羡惊讶的眼神,纷纷回头去看。见到祖国的新儿女是“四化”的先锋,不再因为阶级阻碍到个人的幸福,真是可喜得很。
小楼见状,侃侃而道:“真是井底之蛙,非要伸着脖子把别人看出个窟窿来,你瞧那个小哥臊的脸都红了。我们老祖宗曾经走在所有人前头的民主与包容,都被丢掉啦。女学生和外国人好有什么稀奇,福建那会儿还有契兄契弟,八大胡同原来还有相公堂子呐。”说到“相公堂子”小楼就闭了嘴,他有点不自在。
蝶衣的脸忽的涨的通红,他半望半窥着小楼的脸色,想起来把他当宝贝一样疼的张公公,还有他的“第一个”男人袁四爷,想起在广场上红卫兵燃起的冲天的火焰中,小楼的脸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团,带着哭腔吞吞吐吐的“揭露”自己:“他为了讨好大戏霸袁世卿,他。。。你有没有?他给袁世卿当。。。当。。。你有没有?”
小楼嘴唇颤抖着,竭尽全力的把话讲出来,他怕下次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师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请你不要怪我。我、我从没想过。。。你也不要怪菊仙。。。”
蝶衣大吃一惊,只觉得坍了架、丢了魂,他的手也抖起来,连忙用力紧紧攥住了,结结巴巴的道:“那么,我请你现在想一想,好不好?”
小楼的嘴嗡动着,像离开水很久的鱼,他说不出话来。小楼一直敬听并遵行着梨园行的规矩“生不戏旦”,如今让他越过去想旁的,脑子里就像被打了结。
他知道了,但他还是不要!蝶衣只愿就此倒下,从此不醒。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蝶衣泪盈于睫,哽咽着朝小楼笑道:“快住口吧,我都听不明白。”
步是散不成了,蝶衣借口有东西忘了拿,一人回到了京剧院。他来到自己的职员室,用手指头抹掉未掉的泪,奋力从床底下拽出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戏箱,原先里面分门别类的收着他的头面和戏衣,满箱的珠光宝气,云蒸霞蔚,全被他在运动时一样样铰了、烧了,宁可自己亲手毁灭也不交出去。如今里面只放了一把紫电清霜的宝剑,缨穗飘拂着,寒光内敛。
蝶衣双臂紧抱着那把剑,像落水者抱着浮木。燃烧的烈火早把宝剑的穗子烧秃了,是蝶衣在一个个凄凄艳红的晚上,一根一根的重新穿上,才看起来没那么破败。这次和师哥重逢,他从未问起过宝剑的事,是蝶衣心里最遗憾的。这是他们共同做的一个梦,蝶衣希望师哥好好的看待它,可是恐怕他早就忘记了。
蝶衣忆起在张公公的堂会,小楼第一次看见这把剑,便倾慕的怔住了:“嗬,太棒了!”说着“哗”的一下抽出剑身,“谁挂这把剑,谁成真霸王!”自己也一咬牙起誓道:“师哥,我将来准送你这把剑!”在袁四爷的房间,蓦然回首又见到它,袁四爷的手按在他肩上,在耳边吹着气说:“喜欢?自古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做我的红尘知己吗?”宝剑在手中变得冰一样的冷,他红着脸,瑟瑟发抖。还有在火海和灰烟里,菊仙从人群中冲出来,奋不顾身的闯进火堆,夺过那把剑,任凭革命小将们怎么踢打她,撕扯她的头发,一直打的她脸贴到泥地上,还是死命的抱着残穗焦青的宝剑不放。pi斗的声浪终于消散,到处是轰隆隆的锣声,菊仙的鬓发和衣衫都凌乱着,像拼尽了仅余的力气,把剑轻轻放到他的身边。他看见菊仙对自己微微一笑,笑的很美,又实在难以言喻。他们依然是敌人,最爱冷眼看对方受罪,但她知道蝶衣无人知晓的心事,妒恨交织的放任着他,就像世界上他唯一的共犯。对师哥蝶衣早就原谅了,但他让自己也原谅菊仙,他不听他的,他永远都不答应他。
蝶衣抱着宝剑走进道具室,他四下看看,值班的是一个小伙子,正抱着胳膊在角落里打瞌睡。毫不犹豫的,蝶衣把霸王的剑取下来,换上了手里的真剑。
“程老师,您来啦?”小伙子听见动静睁开眼,带着睡意问。
蝶衣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离开道具室往外走去。
那个小伙子看看表,老师们早就下班了,是来借用什么东西吗?这多少有点奇怪。但小伙子想着蝶衣素来细心,可能是不放心就来检查了,于是打了一个哈欠,继续会周公去了。
蝶衣穿过京剧院旁边长长的胡同,来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