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丝大喜过望,摇晃着头,用她那不中用的老花眼对他左看右看。他们刚一上岸,她就让岛上她见到的每个黑人知道,他们有一位客人,一位来自美国的游客,要在这里过夜。她的自豪和她的口信传遍了大街小巷,直抵山坡,当晚的随时随刻,都有人探头进门,邻居们更是找着各种借口进到屋里。特蕾丝打发阿尔玛·埃斯忒飞跑到山下的市场去买一袋褐糖,她伸手到衣裙内吊在腿边的口袋里掏钱,买山羊肉和两颗洋葱。随后,她一边煮着又黑又浓的咖啡,一边听着男人们聊天,等着轮到她插话。吉迪昂给她讲过在骑士岛上的故事,但在这儿的家里,他没有和她交谈……他只顾自己说着,或者抓空和老伙伴搭讪两句。只有在那岛上为有钱的那家美国人干活时,他才哄她高兴。此时在她的房子里,他们的谈话是把她排除在外的。她也会有机会亲口问那个美国人,美国女人用指甲掐死她们的婴儿是不是真的。她一直等到吉迪昂用从卖朗姆酒的人那里借来的推子为他理完发。一直等到他那一头闪亮的墨黑的云团般的头发落在地板和用来裹住他脖颈和前身的床单上。一直等到吉迪昂吹完他在美国的经历,吹完他娶的他上班的那家医院的护士,那个护士和所有美国女人的讨厌之处。一直等到吉迪昂撒谎他在那儿赚到的钱和他为什么要离开美国回来。一直等到那个吃巧克力、喝瓶装水的陌生人容光焕发,脖子用洗浴苏打掸干净,阿尔玛·埃斯忒回来,羊肉在两个炉眼的灶上煎炸。一直等到人们吃上饭,喝着加了糖的咖啡。一直等到他们打开朗姆酒,那个吃巧克力的人像个初尝朗姆酒的少年一样呛得咳嗽。特蕾丝伺候着两个男人用餐,但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而是站在轻便的炉灶旁烧她从地上扫起的头发,一边小心烧着,还十分得体地多次瞥着那吃巧克力的人,向他表示她绝无恶意。他们吃完,特蕾丝也习惯了客人讲英语的节奏,她就和他们一起坐到了桌边。阿尔玛·埃斯忒则坐在窗边的帆布床上。
第三部分第36节:另一个女人
儿子吸着吉迪昂的香烟,并把剩下的朗姆酒倒进他的咖啡里。他伸开两腿,让自己有一种壁炉边的感觉,舒舒坦坦的,不必摆姿势,说话也不用拿腔拿调。难嚼的山羊肉、熏鱼、浇了辣肉汁的米饭,装进了他的肚子。这些东西全都盛到了一个盘子里,他深知这顿美餐花费了他们多少钱:甜甜的厚饼干,听装牛奶,尤其是朗姆酒。他光光的头颅和面颊容易受伤,但他的主人用他们的崇敬给了他一层保护。阿尔玛·埃斯忒已经脱下了她那件短短的粉色连衣裙,又换上了她最好的衣装……一套校服……但儿子马上就知晓了,她现在已经有好久没交学费了。那身校服已经磨损,上面还沾着泥土。他能够感到她的阵阵欲望掠过他,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让人倾羡的人。特蕾丝催着他吃一只大蕉和油炸的鳄梨,随后便凑近灯光下的他,她那双昏花的老眼喜气洋洋,她问他:〃是真的吗?美国女人把手伸进子宫,用指甲掐死胎儿?〃
〃闭上你的嘴吧。〃吉迪昂对她说,随后便对儿子说,〃她不光瞎,还变蠢了。〃他向儿子解释,他曾经给她讲过,在美国医院中工作是什么样子的。谈到过自由堕胎和血检。刮宫。但特蕾丝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解问题的观点。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血库和角膜库,她总是要弄得乱七八糟。他想,是〃库〃这个词把她搞糊涂了。确实如此。特蕾丝说,在美国,医生把穷人的胃、眼珠、脐带、长头发的后颈、血、精液、心脏和手指取下,在塑料箱里冰冻,然后卖给富人。在美国,孩子和大人一样跟狗在床上一起睡。在美国,妇女把孩子带到公园的树后,卖给陌生人。在美国,电视机里的人全都赤身裸体,连教士都是妇女。在美国,为了一根金条,医生能把你放进一台机器里,只消几分钟,就能把你从男人变成女人,或者从女人变成男人。在美国,看到人既有鸡巴又有乳房也不算稀奇。
〃两样,〃她说,〃男人的和女人的东西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是吗?〃
〃是的。〃儿子说。
〃他们还在盆里种吃的来装饰他们的住宅?鳄梨果啦,香蕉啦,土豆啦,酸橙啦?〃
儿子笑了起来。〃对,〃他说,〃对。〃
〃别怂恿她,伙计,〃吉迪昂说,〃她是个没出息的人,还是个睁眼瞎一族。你什么事都不能告诉她。他们就喜欢胡编乱造。〃
特蕾丝说她不是那种人。那些睁眼瞎在四十岁左右就失去了视力,而她是进了五十岁之后,而且她的视力只是在几年之前才变模糊的。
吉迪昂开始就〃进了五十岁〃这句话逗弄她。他说,更可能是六十岁,她装看不见太久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瞎的了。
儿子问谁是瞎子族人,吉迪昂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族由奴隶变成瞎子的人,就在他们看到多米尼加岛的时候一下子就瞎了。他说,这是渔民讲的一个故事。他们的船搁了浅,沉了;船上载着法国人、马匹和奴隶。瞎了眼的奴隶看不见要怎样游到哪里,只有任凭水流和海潮漂浮他们。他们漂着、踩着水,最后和那些游泳的马匹一起上了那座岛。他们中的一些人只是半瞎,事后被法国人救起来,回到了法兰西王后岛,签了契约。剩下那些全瞎的就藏了起来。回来的人有了孩子,等那些孩子长到中年,就也成了瞎子。他们所看到的都是用心灵的眼睛看到的,当然,也就靠不住了。他说,特蕾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本人却不是,因为他母亲和特蕾丝不是一个父亲。
儿子感到晕眩了。廉价的朗姆酒再加上这个故事,使他头重脚轻了。
〃那些藏在岛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被抓到了吗?〃
〃没有,伙计,他们还在那儿,〃吉迪昂说,〃他们骑着那些马满山地跑。他们学会了骑马穿行于雨林之中而不会撞上一切树木和东西。他们互相比赛,还与塞德维沼泽中的女人睡觉,来寻欢作乐。每逢暴风雨前,你可以从这里听到他们匆忙离开的声响。听着像打雷一样。〃他说着,还幼稚地笑了起来。
儿子也笑了,笑罢问道:〃说真的,有谁看过他们吗?〃
〃没有,而且他们不能容忍有眼睛的人不经允许就看他们。要是他们知道你看到他们了,他们会怎么样,就没法说了。〃
〃我们原先以为,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呢。〃特蕾丝说。
〃是她这么想,〃吉迪昂说,〃不是我。我自己认为,瞎眼是来自二度梅毒。〃
特蕾丝不理会这种判断。〃是我让他那样不修窗户的。所以你才可以弄到食物。〃特蕾丝说。
〃你做的那件事?〃儿子含笑对她说。
特蕾丝得意地拍着胸口。
〃特蕾丝小姐,我一辈子都爱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儿子拿起她的手,吻着她的手指。特蕾丝尖叫一声,便咯咯笑了起来。
〃我说过,你不会求砍刀发要东西的,所以我就在洗衣房给你留下了吃的。你一直都没到那儿去拿。〃
〃砍刀发?那厨娘?〃
〃就是她。那魔鬼。因为她,我简直每星期要淹死两次呢。不管天气好坏,我都得挨淹才能到那地方。〃
〃别听她的。她跟渔民一样了解那些水域。她不喜欢美国人那种小心眼。就因为他们有时候有点势利眼。我和他们还合得来。他们说让特蕾丝走开,我就说好吧。可我把她又带了去,告诉他们,这完全是另一个女人。〃
〃他们不知道?〃
〃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看她一眼。〃
特蕾丝被吻手的举动提起了精神,就想多问问女人抓子宫的事,但吉迪昂大声制止着她。〃她原是个奶妈,〃他告诉儿子,〃靠给白人婴儿喂奶来过日子。后来有了婴儿食品配方,她差点没饿死。只好靠抓鱼为生了。〃
〃婴儿奶粉!〃特蕾丝说,用拳头猛砸了一下桌子,〃怎么喂婴儿那种叫婴儿奶粉的东西呢。听着就像是谋害和坏名声。可我的奶水照样有,到今天还有。〃
〃走开吧,老婆子,谁想听你那脏奶头的事。到外边去吧。〃吉迪昂轰着她,她只好离开了桌子,但是没有出屋。她不出声之后,吉迪昂朝这栋房子挥了一圈手臂,告诉儿子:〃你随便什么时候来,这儿都欢迎你。〃他的手臂指到了特蕾丝夜间睡觉的帆布床、阿尔玛·埃斯忒有时睡的地板和他睡觉的小卧室。
儿子点点头。〃谢谢。〃
〃我当真的。随便什么时候。那边死气沉沉的。也许你能在这儿找个工作。这儿的活儿很多,你又年轻。〃
儿子吮了一口兑了朗姆酒的咖啡,心里想不通,既然这儿有很多活儿,吉迪昂却什么也没做。〃你在那边干多久了?〃
第三部分第37节:疯护士
〃到现在足有三年了。开始时来来去去的。他们当初只按季节来。〃
〃你在美国有居民身份了吗?〃
〃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那个疯护士女人?拿到护照和一切。不过,听我说,我在那边不露出我识字的样子。他们给你的活儿太多了。吩咐你装这个修那个。我装成根本不识字的样子。〃
〃你离开美国这么久,恐怕现在已经丢了居民身份了。〃
吉迪昂耸耸肩。〃美国是个坏地方,不能死在那儿。〃他说。他不后悔。惟一让他懊悔的是失业保险。那可真是件绝妙的好事。你得把它交给美国。他们知道怎么赚钱,怎么花钱。是这世界上最大方的人。法国人像个没出嫁的姑娘似的那么手紧,可是美国人,哈哈。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特蕾丝喘着粗气,儿子还以为她睡着了呢。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但阿尔玛的眼睛在闪亮,还盯着他看。
〃你打算回去?〃吉迪昂问,〃回岛上去吗?〃
〃我不知道。〃
〃你想待在那儿,是不是,嗯?为那个白妞?〃吉迪昂摸着下颏说。
〃伙计,〃儿子说,〃噢,伙计。〃他说话时充满热情,但他在声音中也加了点到此为止的口气。他不想她被吉迪昂红嘴白牙地嚼舌头。不想让她存在吉迪昂的脑海中和眼睛里。想到吉迪昂可能把她看了个够,他就觉得心烦意乱。
那老人听出来了他话里不想再谈的意思,就把谈话转向认真的忠告。
〃你的第一个白妞吗?〃他问,〃当心。她们不想当白人是很难的。很难的,我告诉你说。大多数都做不到。有些人试过,但大多数不成。〃
〃她不是白妞,〃儿子说,〃只是长得白一点。〃他不想再谈论黑人的肤色了。
〃别犯傻。你要是两个月前看到她就好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让太阳晒黑了。白妞的黑和天生的不同。她们得自愿晒,多数人不愿意呢。当心她们放弃的东西。〃
〃我会当心的。〃
〃来,〃吉迪昂说道,〃咱们去看看小伙子们。我领你看看这地方。天堂呢,小伙子。天堂啊。〃
他们起身准备走,阿尔玛·埃斯忒一下蹦了起来。她站在门边,伸出一只手。儿子站住脚,冲她笑笑。
〃你觉得,〃她压低声音说,〃你觉得你能为我寄钱到美国去买个假发吗?我有那种假发的照片。〃她从校服的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画片,在吉迪昂推开她以前,竭力让儿子看清。〃我要是用他的钢琴,泰山①会在意吗?〃
①即影片中的人猿泰山,这里谑指身材魁梧的瓦利连。下文提到的两个人也都是该片中的人物……译注。简直不可思议,希基·弗里曼和小帕柯·拉班能够做什么。他用一根食指摸着外套的肩头。用另一只手碰着琴键。吉丁惊诧了。他穿着白衬衫,领口和袖口都不系扣,头发也经家庭式的一番修剪,真是容光焕发了。他上唇的髭须还留着,但下巴上交结的胡子和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都不见了。
〃如果我穿上泰山的西装,〃她说,〃我就要显示一点敬意。〃
〃所以我才问嘛。我就是在表示敬意。〃
〃那你就自己去问他吧,〃她回答说,转身要走。午饭后她一直坐在起居室,等候玛格丽特,后来他走进来,站到了钢琴边。看到他这副模样,她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但他在她卧室里的行为,仍在她头脑中先入为主,挥之不去。
〃等一等,〃他说,〃我想和你说……抱歉。我对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好的。〃她说,还在向外走。
〃你不能原谅我吗?〃他问。
吉丁站住脚,转过身。〃唔,唔。〃
〃为什么不肯呢?〃他仍站在钢琴旁边,但眼睛直视着她,这问题对他显然很重要。
吉丁向他走近了几步。〃我不必对你解释什么。〃
〃可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你猜得出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对吧?你那么干净净地站在那么漂亮的房间里,而我却那么脏。我感到有点自惭,就发疯了,想把你也弄脏。就是这么回事,我道歉啦。〃
〃好吧。你对你的行为抱歉;我对你的行为感到遗憾。咱们就把这事了结了。〃她又一次转过身去。
〃等一等。〃
〃干吗?〃
〃我想给你弹奏点什么。〃他把外套向琴盖上一扔,就坐在了琴凳上。〃你信不信这东西我曾经靠它谋生?〃他弹了一段和弦,然后又弹了一段和整个乐句,不过他的手指有些不听话。他把手慢慢地离开琴键,瞪眼瞧着琴键。
〃靠这谋生,过不上好日子的。〃她说。
〃是啊。充其量也只能勉强赶上鼓点。现在……〃他把双手一翻,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要不我就只弹个旋律吧。〃他奏出了一行。
〃我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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