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个。〃
〃好吧,你就是的。你就像是刚出生。你的家人在哪里?〃
〃我猜,是指家吧。〃
〃你不知道吗?〃
〃我好久没回去过了。〃
〃在佛罗里达时你是从哪儿来的?〃
〃埃罗。〃
〃埃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一个镇子吗?〃
〃对,是个镇子。〃
〃天啊。我已经知道了:加油站、尘土、热气、狗、棚屋、满是辣椒博士冰箱的店铺。〃
〃埃罗没有棚屋。〃
〃那就是帐篷。拖车营地。〃
〃住房。埃罗有九十家住房。全是黑人。〃
〃你在哄我。〃
〃没有。〃
〃黑人市长?〃
〃没有市长,黑人、白人市长都没有。〃
〃谁来管事呢?〃
〃自己管理。〃
〃算了。谁来泵水,挂电话呢?〃
〃噢,那,白人做那些事。〃
〃我敢打赌他们做那些事。〃
〃可他们住在庞西、费利斯、萨塔菲尔德……有一段路呢。〃
〃我明白了。这九十个黑人做什么呢?〃
〃是三百八十五个黑人。九十家,三百八十五个人。〃
〃好吧。他们做什么工作?〃
〃他们捉一点鱼。〃
〃羊肉鲷。对了。唔……,我有很多无有……〃
〃别笑嘛。他们也在加油站工作,在庞西和萨塔菲尔德。他们还种些地。〃
〃天啊。埃罗。〃
〃你的家在哪儿?〃
〃巴尔的摩。费城。巴黎。〃
〃城里姑娘。〃
〃相信吧。〃
〃噢,我相信。〃
〃你到过费城吗?〃她放下画板和铅笔,搓着手指。
〃从来没有。〃
〃反正都一样。〃吉丁用手指挖着沙子,随后又擦着手。
〃不这么热吧?〃
〃唉,比埃罗要好。〃
〃什么都比不上埃罗。〃
〃噢,当然。你最后一次到埃罗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八年前。〃
〃八年,嗯。你在八年里都没见过家人。现在连你母亲恐怕都忘了你的名字了。〃
〃她早死了。是我父亲把我们带大的。〃
〃他该知道你的名字吧?〃
〃他知道。当然,他是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叫什么来着?〃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大家都叫我儿子。〃
〃我想知道你出生证明上的名字。〃
〃埃罗是没有出生证明的。〃
〃那你的社会保险卡呢。那上边也叫儿子吗?〃
〃不是。那上边叫威廉·格林。〃
〃总算是了。〃
〃只是其中一个名字罢了。我还有个名字叫赫伯特·罗宾逊。还有一个叫路易斯·斯托弗。我的驾驶执照上叫……〃
〃好啦,好啦。可是我不能叫你儿子。'嗨,儿子。过来,儿子。'让我听着像是老奶奶了。给我一个别的叫法。〃
〃你挑吧。〃
〃好吧。我会的。咱们看吧。我需要一个合适的叫法。我知道。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一个我无论如何要问的问题,而最好的名字也就恰在其中了。现在我就问了。'你为什么不得不离开埃罗逃跑,匆忙得没法参加旧金山人的葬礼,嗯,嗯,菲尔?'这挺好①。〃
〃菲尔不行。叫什么都别叫菲尔。〃
〃好吧,那还有什么呢?〃
〃叫'糖'②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得不离开埃罗逃跑呢,糖?'〃
①这是法文〃儿子〃的英语化……译注。
②〃糖〃作为称呼,有亲爱者的意思……译注。
③在希腊的神话中,复仇女神长着蛇发……译注。〃好的。'你做了什么才不得不离开埃罗逃跑呢,糖?跑得这么快,糖,你都没法参加给了你原先那一角硬币的人的葬礼了。'〃
〃我杀了人。〃
实际上他根本不像婴儿,甚至不像穿着白人西装的乡下大土小子。他的头发理过了,他的指甲锉过了,可是他曾经住在这栋宅子里,藏在壁柜里,还把他的脸贴近她的头发,用他的下身顶她的裙后,在轻淡的科隆香水气味下是一个长着蛇一般头发的男人③。天气很热。雾蒙蒙地热。是个野餐的坏天气。
〃我该吓坏了吧?〃吉丁问。
〃你既然问了就不至于吧。〃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他是谁?就是你杀的那个男人?〃
第三部分第42节:没想杀死人
他站起身,优雅而迅速地摆脱掉那种困惑。他想,他们总是假定那是个男人。〃咱们换一个话题吧。〃他说。他的声音很轻柔,在她看来,还带点伤感。他说话时眼睛紧盯着大海。她想,装假。他在假装懊悔,还以为我会对此印象深刻。
〃我痛恨杀人的人,〃她说,〃所有的杀人的人。哪怕杀的是婴儿。他们什么都不懂,却想让大家理解他们,十分镇定的,你说呢?〃
〃杀人不需要镇定。不需要镇定,根本不需要。〃
〃我并不为你难过,你知道。我想你应该坐牢。那样你就不再能够可怜巴巴地看着大海,心里想着生活对你一向有多可怕。〃
他匆匆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从观海这件主要工作中分出来的消遣。〃对不起,〃他嗫嚅着,〃我没那个意思。我没在想我。我想的是我杀死的那个人。那才叫可怜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这里是没有为什么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我是说那不是什么正当的理由;那是一场误会。〃
〃当然啦。你不是有意的,对吧?〃
〃噢,我是有意的,但我本来没想的。我是有意动手杀人,但我没想杀死人。我干得出圈了。〃
〃那也不那么聪明。杀,接下来就会是死。绝对不聪明。〃
〃是啊。〃
〃脾气,脾气,脾气啊。〃她唱着。
他再次低头看着她,巴不得是一时发脾气呢。有些事简单得像脾气,或者有些事可以原谅得像脾气。但是他心里清楚,八年来每逢他看着……在融溶的海洋里,在颇具规模的厅堂中,在炮火下,在廉价住房的铺位上,他总看得见先是嘴,继而是眼的垂死的样子,事情本来不该如此,在他还没来得及懊悔时,她却已经死了,他为自己未能在她死时看着她的眼睛而惭愧。她是该死。人人都该死。在他们面对死亡时,有人看着、守着他们……尤其是杀人的人。但他却没有那份勇气或同情心,这让他愧疚难当。
他看着吉丁。这时轮到她凝视大海了。〃你杀的是谁?〃她问。
〃一个女人。〃
〃我早该想到了,那就是你所能想到的用你的生命去做的一切吗?杀害一个女人?她是黑人吗?〃
〃是。〃
〃当然啦。她当然是啦。她做了什么?欺骗了你吗?〃她说这话时居心不善。是哄骗。像是在说,〃把你的糖果拿走了?〃
他点了点头。
〃哎哟哟。而你呢,据我揣测,准是那种从不看别的女孩一眼的忠诚的男朋友喽。〃
〃从不。我从军队出来之后就从没有过。我搞一点表演……我指的是夜间演奏钢琴。一切都算顺顺当当,直到我去了油田。我是在萨塔菲尔德交的那个女朋友。来来往往有差不多三个月。后来一天早晨,我回到家,却……〃
〃别说了,〃吉丁高声叫道,〃不用告诉我了。你发现她和别人在一起,就对她开了枪。〃
〃不。我是说是的。我发现她……那样子,可是我没进屋。我转身走了。我坐进了车里。我正准备把车开走,你知道,我把车倒到路上,可是我走不了,不能把他们留在那儿,于是我调转车头,开车穿过房子。〃
〃你开车轧了他们?〃吉丁的上嘴唇厌恶地翘了上去。
〃没有,我只是把那地方碾了。可是车爆炸了,床起了火。我们那房子很小,简直是个盒子,我开车穿过了卧室的墙。我把她从火里拽出来,但她没能出来。事后他们抓住了我。〃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其实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我听说是十三岁。头发都烧光了,没别的了。他们说我谋杀两个人。〃
他依旧站着,现在低下头看她,注意到她把两条腿缩进白布裙子下边了。他想,她害怕了。
在一个小岛上,远离住宅的地方,与一个杀过人的人在一起,她太害怕了。突然间他高兴了。他喜欢她害怕。其中的惬意恰如一只烤着暖气管热量的猫,让他同时感到受到保护和想要耍蛮。她一直望着地平线,两条腿始终缩在裙子下面。她是不是在想,我要砍掉她的两条腿,还是那下边有什么东西她惟恐我要取出来杀掉?这念头使他又惊又喜,便跪下一条腿,柔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我爱你。〃
她疾如牝鹿般地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因为困惑而大睁着,她确定不了是什么伤害了她:是许诺还是承认。
〃你最好哪样也别做,〃她说,〃我不想要你爱我,你也别威胁我。别再威胁我了。〃
〃我没有威胁你。我说过我不会……不愿……〃
〃你怎么会那么说呢?你算是什么人?人们是不这么说话的。没人这么说。你以为我们在哪儿呢,在什么丛林里吗?你为什么要说,你不打算杀我呢?〃
〃嘘……〃
〃我不会住口的。你不能坐在沙地上说那种话。你想吓唬我吗?〃
他想,她可真够胆大的。我又让她厌恶我了。确实,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长着水肿大脑袋的侏儒。他觉得她是对的。我是疯了。只要我一想说实话,总是适得其反,要么就是说不出话或者让人害怕,而且没法掩饰他那张赤裸裸的无可奈何的面孔。〃不,等一等。我……我不是想吓唬你。我是想安慰你。〃
〃安慰我?〃
〃是啊。你把腿收到裙子里,像是害怕我。你用不着把腿收起来的。我是说……〃
〃你在说些什么?〃
〃你改变了你坐的姿势。〃
〃你以为我这么坐着是因为我害怕了?〃
〃好吧。我错了。可我没把话说明白,'也许我能,可我不会的。'我这么说,你不会认为我要或者……我不是一个杀人的人。只有那么一次,我一时气愤,偶然地。我只是不想看着你那样把腿叠进去。我想让你放松,像你原先那样子。你刚才很活泼,还用手搔脚踝。〃
吉丁看着他,想弄清楚他是不是那个懂得盆栽花草和开车冲进房子的人。
〃说句心里话,〃他说,〃我无意吓唬你。真的。我生活中可以缺少很多东西,可我不想要你在我面前收起腿,只因为我没有像理所当然的那样进监狱。我没有很多人所有的那种生活,我失去的太多了。别把你的脚从我面前收回去吧。〃
〃你有毛病。〃她说。
〃没有,我挺好的。〃
〃不对,你是有毛病。〃
〃因为我喜欢你的脚吗?〃
〃你得不到我的脚的。〃
〃我没要求得到你的脚。我只要求看一看。〃
〃我没法这样进行谈话。这是随便哪个人都不想进行的谈话。〃
〃让我看看你的脚。〃
〃住口。〃
〃行吗?〃〃我说,哈维,亨利,儿子,比利①·格林,也许我们最好还是打点一下,就算收场了。〃
第四部分第43节:生命爱恋
①比利是威廉的昵称……译注。他在她面前偏右的硬沙上坐了下来,不眨眼地盯着她。他放弃了。放弃的目的是试图留下点印象。
〃我没有发疯,吉丁。可能有点莽撞,但不是怪人。〃
〃你没说服我。〃
〃一个男人羡慕你的脚,你却把他拒之门外?〃
〃你需要正经的治疗。〃
〃伸出一只脚来吧。只一只。我当然喜欢两只,不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只给我看一只,虽说两只更好。两只脚才成双嘛。所以说嘛,两只脚一起走嘛。一只只是……〃他轻轻耸了耸肩……〃一只。单个。两只才好。我想两只脚都看。〃
〃我不明白你。〃
〃慢慢来吧,反正你一站起来,我就看得见了,但是我更喜欢你亲自露给我看。〃
吉丁的双脚在裙下很暖和,都缩得紧贴着大腿。
〃我不会碰的,〃他说,〃我担保。〃
她的目光掠过他的面孔,感到心潮起伏。天空中的太阳依旧躲在一片朦胧之中。黑色冠羽的海鸥栖息在岸边浪花之外。从她坐的地方看过去,就像鸭子。她记忆中的海鸥全都是尖叫着俯冲入海的。她还从来没见过它们安详的样子:卧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在聆听。
〃来啊,〃他说,〃给我看看。行吗?〃
她慢慢地开始伸出一条腿,那副小心警觉的样子像是他要撒什么野。
〃只消再露出一点,〃他催促着她,〃来嘛。〃
随之她便迅速伸直两腿,全都露在空气中了。他看着那双秀腿,并没有去触摸。她那种心潮起伏从头顶一直传到在沙上翘起的足尖。他看着她的腿,悄声说:〃瞧啊。〃他俯身向前,想看个仔细。〃我说过我不碰就不会碰。就是说,如果你反对的话。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多么想碰一碰。就在那儿。〃他指着她的脚弓,〃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碰,当然,我已经说过了,我就不碰。〃
她想,他想吻我的脚。他想把他的嘴放到我的脚上。他要是这么做,我就把他的牙踢下来。不过她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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