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谢谢你。〃玛格丽特坐了下来,似是没有受到昂丁听到谢绝后所保持的痛苦的沉默的干扰。她的目光经过那黑女人的侧面,落到百叶窗上一处露天的地方。
〃我知道你知道,〃她说,〃我始终知道你是知道的。〃
昂丁没有作答,而是坐了下来。
〃你爱我儿子,对吧?〃这话更像是声明而不像问题。
〃我爱需要爱的一切小东西。〃昂丁说。
〃我琢磨我该感谢你,因为你什么也没说,可我不得不告诉你,要是你说了,反倒要好些。和你自己的目睹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是很可怕的。不过我觉得我能理解。你想让我恨你,是吧?所以这些年来你始终什么都没说。你想让我恨你。〃
〃没有,我没那么想过。你……你在我心里算不上什么。〃
〃噢,原来我是那样子,而你觉得恨我就痛快,是吗?我可能是个卑鄙的白人太太,你可能是个好样的有色女人。这么说,对你是不是更容易些?〃
昂丁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样吧,我来这儿是要对你说一声我对不起你的。〃
昂丁叹息一声:〃我也对不起你。〃
第四部分第58节:世界之美
〃我们本来可以成朋友的,昂丁。就像最初那样,当时我常到你的厨房来,吃你做的东西,我们还笑个不停。是吧,昂丁?我们是不是笑了又笑,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嗯?〃
〃你说得对。〃
〃可你想恨我,所以你就闭口不说出去。〃
〃没有人可说。这是女人的事。我不能告诉你丈夫,也不能告诉我丈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对我叫喊,制止我,做些这类事情呢?你明明知道,却从来一言不发。〃
〃我猜我想的是,你会让我们走。如果我告诉西德尼,他就会告诉斯特利特先生,然后我们就会丢了差事……一件好差事。现在我也不清楚当时是怎么想的,这是实话。但是我一旦开始存在心里……那也就成了我的秘密。有时候我想,要是你们都让我走,周围也就没人可以消气了。我可不想把他留在这儿,孤零零地一个人。〃
〃你该制止我嘛。〃
〃你要制止你自己就好了。〃
〃我制止过。我事后确实制止过我自己,但你能当场制止我的,昂丁。〃
昂丁用她双手的掌根捂住眼皮。她移开手掌时,眼睛是红的。她喘了一口粗气,才恢复原样。〃那也是我的工作吗?制止你?〃
〃不。那不是你的工作,昂丁。但我希望那该是你的职责。我巴不得你喜欢我,足以帮助我。我当时只有十九岁。你那会儿三十几?三十五吗?〃
昂丁歪了下头,从侧面看着她的东家。她慢慢地扬了下眉毛,然后眯起了眼。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见玛格丽特。她费解地前前后后地晃着头。〃不,〃她说,〃我不是三十五岁。我是二十三岁。一个女孩子。就跟你一样。〃
玛格丽特把前额放进一只手掌中靠着。她那一头落日色的头发的根部是棕色的。她那样托着头待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得原谅我这一点,昂丁。你一定得。〃
〃你原谅自己就行了。别要求更多了。〃
〃你知道吗,昂丁?你知道吗?我想做一个好极了,好极了的老夫人。〃玛格丽特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那是很少有的,〃昂丁?咱们来做好极了的老夫人吧。你和我。〃
〃唔。〃昂丁说,不过她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们俩现在都没有孩子了,昂丁。而且我们俩还都牢牢地定在这儿了。我们应该做朋友。还不算晚呢。〃
昂丁看着窗外,没有吱声。
〃是不是太晚了,昂丁?〃
〃差不多,〃她说,〃差不多吧。〃
在人生的某一点上,世界之美变得充分了。你不需要把那种极致的美照下来,画下来,甚至不需要记住。那就足够了。没必要保存其记录,你也不需要与他人分享或对他人诉说。当那一刻发生时……就松开手……你松开手因为你能。世界总会在那里……当你睡觉时,它会在那里……当你醒来时,它还会在那里。所以你能够睡觉,而且有理由醒来。一株死绣球花和开花时同样纷繁可爱。黯淡的天空和阳光同样诱人,没有开花结果的金橘树并非不完美,它们本来如此。所以花房的窗户可以打开,让外界的天气进入。门闩可以不插上,细布门帘可以摘掉,因为兵蚁也挺美的,何况不管它们做什么,总是世界的一部分。
瓦利连开始回他的花房了。不像先前去那么早;现在他要等到早餐雨之后。他依旧对玛格丽特说:〃明天,也许明天吧。〃但他对那里的一切都没动手改变。没有栽种,没有剪枝,也没有移植。听凭那些花木生长或死去。骑士岛充满了岛上开始时的原貌。
他在他的花房中思索着清白无辜,深感内疚,因为他和一个初次谋面就在他心中扎下根的女人共同生活,但他却对她毫不了解;他眼看着他儿子长大了,说话了,但他对他同样毫不了解。这其中有些恶臭的东西,有些无辜的罪孽令人反感,使他麻痹了。他原先不了解,是因为他不想找麻烦去了解。他只满足于他所了解的。了解更多的事情是不便和可怕的。如同一个无底的水桶。如果你知道如何行走,无底状态其实与你无关。玛格丽特清楚那种无底状态……她不得不去看它,跳进去,再使自己挣扎出来……显然要比他挺得住。她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而于此一无所知不是要益发可怕嘛。他能用什么为自己辩解呢:他不知情;邮差和他擦肩而过。或许这才是他始终未收到他一直期待的消息的原因:他的清白使他不值得知情。国王们出于本能总是杀掉送信人,他们是对的。一个真正的送信人,一个称职的送信人被他所传的信息所腐蚀。如果他品格高尚,就该接受那种腐蚀。瓦利连没收到任何消息,但等候这么久之后,在等候接收、了解和传达其内容之后,他已经难以觉察地把那消息补上了。补上了他所等待的信息。他根据这条想像出来的消息,使自己全神贯注于世界的结构及其居民。但他当年选定了不去弄清他儿子从水池下传递给他的真实信息。而他所能说的一切便是他不知情。因此,他有无辜的罪孽。还有什么东西像一个自愿无辜的人那样令人厌恶的吗?难有了。一个无辜的人在上帝面前就是一桩罪孽。没人味,因此也就不足道。没有人会不汲取他那一类人的罪孽,不吸进他的无辜的臭气而生存,哪怕那会使成排的黄瓶草凋零,使他们从藤蔓上落下。
○第九章《桃太郎》■第九章
〃这是一个镇子?〃吉丁叫嚷着,〃看着也就是一个街区。城里的一个街区。比如在昆斯区①里。〃
①纽约市内的一个行政区……译注。〃小点声,〃他说话时搂紧了她的腰,〃这里不仅是个镇子,还是县城呢。我们管它叫城市。〃
〃这就是埃罗?〃
〃不。这是庞西。埃罗是个小镇。我们还有十四英里要走呢。〃
这时她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租一辆车,开到佛罗里达来。坐飞机是飞不到埃罗的。他们得先到塔拉哈西或者宾萨科拉,然后乘汽车或火车到庞西,随后再开车到埃罗,因为那里不通长途汽车,至于出租车嘛……唉,他怀疑是不是有人肯让他们搭车。依他之见,开车去不成什么问题。她的行李中装进了他所有的一切,当他们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时,她看到在儿子叫做车站的前面,有八九个黑人在闲逛。儿子和其中的一个人至少谈了五分钟。他们在售糖机旁边又等了半小时,才有一个叫卡尔的黑人开来了一辆四门的〃普利茅斯〃轿车。
那黑人开车把他们送到埃罗,一路上都在直截了当地问这问那。儿子说,他是一个叫做士兵的人在军队时的战友……是他们从布鲁顿到盖因斯维尔的路上结识的。他说,他想顺路去看望一下老士兵。卡尔说他听说过士兵,可是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见过带帽兜的开斯米毛衣,也没见过〃查克瑞尔〃牌皮靴,还不知道他们能够把牛仔裤做得这么紧身,要是他们有人穿这样瘦的裤子,除非是孩子,就没法好好干活了。因此他带着不相信的目光向后视镜里瞅着。在阿拉巴马州的布鲁顿,没人穿这种衣服,而且他怀疑在蒙特戈梅里也没人穿。
第五部分第59节:引出官司
他按照儿子的指点,让他们在一栋房子前面下车,吉丁心想,既然儿子付了那人钱,而且下了车,大概这就是埃罗。
〃那九十家房子呢?我只看见了四栋。〃吉丁边向四下打量,边问道。
〃就在这儿。〃
〃哪儿?〃
〃向四下扩展。在埃罗,人们不挤在一起住。来吧,丫头。〃他拿起行李箱,像侍从似的满脸笑容,领她走上台阶。一扇有门框的门朝外开向仍是三月的上午。他俩站在一道纱门的前面,透过门能够看到一个男人背对他们坐在桌边。儿子既没敲门也没动步,只一味看着那人的后脑勺。那人慢慢地转过脸,盯着他们看。随后便从桌边站起身来。儿子打开纱门,走了进去,吉丁紧随在后。他没有走到那人跟前;只是站住脚跟,面带微笑。那人既不说也不笑,光是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俩。随后他举起双手,握成拳头,开始用两脚蹦上蹦下,如同小孩跳绳般跺着地板。儿子无声地笑着。一个妇女跑了进来,但那男人还在跳……还在跺地板。那妇女带着点困惑地看着儿子和吉丁。那男人越跳越高,越跳越快了。儿子则一直看着,笑着。那男人还在跳绳,但不像儿子那样笑个不停。最后,直跳得把一盏灯震到桌边,把一扇窗子也震掉在地,儿童都从门洞向里窥视,那男人随着他疯狂的脚步的节拍,用劲力气高叫着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直叫到儿子抱住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是我,士兵。是我。〃
士兵挣脱出去,直盯着他的面孔,然后跑向后窗。〃哇呼!哇呼!〃他叫着,然后返回来,绕着房间迈了四步正步。两个男人来到前门,往屋里看着走正步的人,随后又看着来客。
〃士兵的老乡。〃那女人说。
〃士兵的老乡。〃孩子们说。
〃万能的上帝,那是儿子。〃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悄声说。接着就不说话了。儿子和士兵互相拍打着头、手和肩。
〃谁给你买的这么瘦的鞋?〃
〃你的头发跑哪儿去了,黑小子?〃
他问她肯不肯和士兵的妻子艾琳待在士兵家里,他好去看他父亲。吉丁不同意;她和艾琳已经谈了十分钟,再没可说的了,可儿子还是催着她,说他已经有八年没见过老人了,他不想这么久才第一次见面就带一个他父亲不认识的人进他的家。她能理解吗?她说理解,边说边走出屋,来到靠近含羞草的士兵的院子里。其实她一点都不理解,就像她听不懂儿子同士兵、德雷克和艾琳以及顺便进来的人谈话所用的语言一样;就像她不明白(或不接受)把她排除在外,让她与艾琳和孩子们为伍,而男人们则聚在门廊上,互相问候之后仍不理睬她;她似乎听到一个姓布朗,叫萨拉、萨莉或萨迪的女人……她从他们说名字的发音可以猜出来是个女人……去世的消息时何以会又惊又喜。但她还是同意了。天哪。埃罗。
他把她留在那儿,独自走到他出生的房子。砖砌的黄色前脸看着很小巧。与他和齐安涅同居的沙塔菲尔德的棚屋……就是他开车穿过的那房子……相比,这里原先可显得又大又坚实。这些老房和昂丁的厨房的大小相仿。门没有锁,但家中没人。厨房里炖着一个辣椒壶,他知道老人没有走远,也不会在外面太久。他的父亲富兰克林·G·格林,从七岁起就被人叫做老人,直到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小孩就叫老人的儿子,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头一个孩子就简称为儿子了。他们全家人都曾经住在这里。霍拉斯住在盖因斯维尔,弗兰克死在朝鲜,他妹妹弗朗西恩在杰克逊维尔的一家精神病院,小妹妹波基·格林仍然住在埃罗,但靠径赛奖学金,去了佛罗里达的A和M读书了,这都是士兵说的。他们这一大家人曾经全都住在这座房子里……和他妈妈一起。
没过几分钟,老人就爬上了前廊的台阶。儿子站在房子中间等候着。门开了,老人看着儿子,手中的洋葱掉在了地上。
〃嘿,老人,你可好?〃
〃保佑我,你回来了。〃
他们没有握手拥抱。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他们和洋葱一起在屋里转,互相问了近况,后来老人才说:〃过来,让我给你弄点吃的。虽说这儿没什么东西,也不像我刚看上去那样。〃
〃我在士兵家吃过了。〃
〃你到那儿去了?〃
〃我想在进门之前先打听一下你的消息。〃儿子说。
〃噢,我还没死,儿子。我还没死。〃他笑着说。
〃我看得出你还没有。〃
〃那些汇款真管用。〃
〃你都收到了?〃
〃噢,是啊。每一笔。不过我只用了其中的一些。〃
〃一些?那全是给你的。你干吗不全用了呢?〃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想引人生疑。我实在没法时才兑出一些。〃
〃真屎,老人,别跟我说你还存着呢?〃
〃都在那儿。〃他冲着两间卧室中的一间点了下头,〃小猪在小学,你知道的。我还得帮她一把。〃
他们走进那间卧室,老人从床下取出一个白猫头鹰香烟盒,打开盖子。里面有用橡皮筋箍着的薄薄一叠信封;用回形针夹在一起的一些邮局汇款单,还有几张十元和二十元的钞票。
〃这都是给你的,老人。给你过日子的。〃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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