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证据”的前景就更悲惨了。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个没有出生证明也上不了户口的黑人,不能享受公民的合法权利,甚至不能去读书。作为单身母亲的李小影又能拿这个黑孩子怎么办呢?永远把她关在家里吗?所有这一切,李小影在“证据”出生之前都想过多遍。她并不是无知少女,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也是去医院做人流。只是她太懦弱又天生腼腆,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医生的质询和带有斥责的目光,她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遭此不幸的女孩一样有母亲陪着,这样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即使父亲能把她送进手术室门口也行。但这些对她来说只能是妄想。她的父亲不仅不陪她去做人流,竟然荒唐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外公的做法让李小影十分绝望。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她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了。如今对眼前的状况,她更是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日积月累地蓄存着怨恨。我外公对她和“证据”的漠视,无疑让这种怨恨像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她心底曾经对父亲有过的那一点点依恋。
家庭成员之间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漠视其实是很冷酷的,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名称叫“冷暴力”。自我这个证据失去作用之后,我和李小影就在我外公的冷暴力下备受折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对我们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可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和李小影却每时每刻都期待着他闯进我们的房间,即使对我们横加指责骂声连天也行,这至少可以证明他还能记起我们,证明我们在他心里还是两个活物。这样的期待让我们每每听到大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时就激动不已,那样的时刻,李小影竟能莫名地从沉睡中苏醒,将她那双像被胶水糊住了似的眼睛努力瞪大,并抬起千斤重的头颅侧起耳朵聆听着。受了李小影情绪的感染,我也兴奋地忽闪着黑而明亮的双眸,小嘴微微地张开着,嘴角甚至处心积虑地堆起一朵微笑,朝着房间的门口开放。无论我亲爱的外公闯进来时带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是和风细雨阳光灿烂,我都会送给他最美的含笑的花蕾。
可是,大门被“砰”的关上了,紧接着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另一个房间。李小影的脖子像是被人猛地砍了一刀,支撑着千斤头颅的那根主筋脉被斩断了似的,无力地垂到枕头上,她犹如死人一样继续沉睡。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被人漠视更加可怕的刑罚了。冷暴力给受惩者的心灵留下的创伤,远比棍棒下的皮肉之苦要深刻永久得多。
我和李小影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我的外公遗忘在另一个房间里。这种故意的带着挑衅性的遗忘开启了我婴孩时代的仇恨之门。我对我外公心生的已不仅仅是怨恨,而是杀意。如果我是个强壮而血性十足的男人,我相信我会用脚踢开他的房门,把他从床上提起来,毫不怜惜地扔到楼下……
熬过冬夏,又一个秋天来临。很不幸,自杀未遂的我还得活下去。可能是因了年幼的缘故,那时的我既敏感又脆弱半点也不勇敢。我到底成了饥饿的俘虏,即使是劣质奶粉也贪得无厌地喝个不停。
屋子里不再闷热,我偎在一块民国元年的破毛巾里,常常因了窗缝里袭来的冷空气而打着寒战。
傍晚时分,很美丽的晚霞从灰蒙蒙的窗玻璃透进来,在我可爱的小脸上跳跃着、嬉戏着,我感到温暖而又惬意,我想象这就是妈妈的手在抚摸我的面颊,我贪心地将藏在破毛巾里的脑袋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恨不能将阳光的温柔全部珍藏起来。
李小影仍在睡着。她一直在周而复始地睡着,从夜晚睡到黄昏,从夏天睡到秋天,奢侈地浪费着生命。而我却恰恰相反,由于想到自己在世的时日已不多,所以,我很珍惜这有限的每一寸光阴,轻易不愿入睡。我原以为自己会有轰轰烈烈的前程——据以往的经验,一个在母腹中就被媒体关注的孩子,通常会有辉煌的人生。即使像外公对媒体说的那样,做完证据后就把我送到孤儿院,我想我仍然不是凡人庸人甚至不会是普通人。无论我是作为证据还是废物垃圾出生的,即使我身上留有耻辱印记散发着世俗的恶臭,只要能在法庭上亮相,再经过媒体的热炒,长枪短炮射下的光环就会笼罩我的一生,因此,我一直在努力塑造自己,一心想做到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然而,陈新潮的潜逃一下将我推进了黑暗的深渊,我不仅痛失在法庭上一展芳容的机会,而且永远地被剥夺了作为证据的权利。一想到这些我就气愤不已且悲伤欲绝,就在别的孩子人生刚刚开始来日方长之际,我作为证据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我出生这一年来所遭受的冷遇所忍受的屈辱还有所吃的那些劣质奶粉带给我的痛疼一古脑哭出来。可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小嘴时,一个瘦长委琐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我不由得将嘴巴闭紧了。
我外公蹑手蹑脚地走进我们的房间。他站在地中央,嘴里喷着酒气,两眼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倏地,我从悲哀和绝望中惊醒过来。我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因为我从外公看我的眼神中窥到了痴迷癫狂和杀气腾腾。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瞪大眼睛与我外公对视着。我知道杀死一个直视着你的人并不容易,即使对真正的杀手也是如此,即使我还是个口不能语、手无敷鸡之力且手寸铁的婴孩。
外公慢慢地将视线挪开,他朝着李小影的温床瞥了一眼,而后,开始一步步地向我靠拢,并情不自禁地向着角落伸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
我知道我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外公要掐死我。他终于明白了“证据”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的女儿原来都是一个天大的累赘。在这紧要关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活下去,多么地留恋生命。这一刻,有许多话涌向我的喉咙,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些话讲出来,外公也许会被打动,就此罢手。令人惋惜的是,尽管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有千言万语想对外公说,却只能空张着没有语言功能的小嘴……
那就让我去死吧!随着我外公的魔爪的逼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冰冷的大手落在我犹如透明的塑料奶管一样纤细的脖子上。完全是出于本能这决非我的本意,一声尖利得足以穿透李小影百年沉沉的噩梦的哭声冲出了我的喉咙。
我外公并没有因此而将他的魔爪挪开。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听见李小影夹杂着哭音的质问像滔滔江水一样无法遏止地奔涌而出。
“你想杀死她吗?你凭什么杀死她?她不是你的证据,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
我大胆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李小影——我如此美丽的母亲穿着一件破旧的紫色睡袍,脏乱的头发披散到腰际,细长的脖颈上青筋突起。由于愤怒,她的脸色很白很白,圆眼睛里的瞳仁却又亮又黑。她像是从来就没有昏睡过,也许是这百年的沉睡让她骤然清醒,她看上去是如此激动激烈而又果敢坚定。
虽然我处境险恶满腔悲愤,但我还是禁不住咧开小嘴,对李小影施以赞美的微笑——哦,母亲,我的可爱、勇敢的小母亲。我在心里呼喊着,咏叹着。
李小影也将温柔的笑容献给了我。我们俩已无视我外公的存在,仿佛失散多年终于找到了彼此,母女俩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相认了,我母亲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们忘情地哭着,一直哭到晚霞消逝月上柳梢头。
我外公仍在一旁站着,他像一段枯干的老朽木一般站在那儿。我母亲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他始料不及的,让他愣愣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原以为百依百顺同他一样厌恶“证据”不希望“证据”存在的女儿会做他的同谋,不料她竟反戈一击,站在了“证据”一边。这让他很害怕,担心我母亲会去告发他杀人未遂。于是,从癫狂中冷静下来的他开始嗫嚅着请求我母亲的原谅。
“你知道我喝醉了,我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是为你好。其实,我并不真的想杀死她,我想刚才我是疯了该进精神病院了……如今想要孩子的家庭有的是,刚才我看见了,她长得有模有样,把她送给那些没孩子的人家,说不定人家还能给点钱……”
我们顾不上理睬他。我们有太多的委屈和悲伤需要宣泄,我们嘶哑着嗓音争先恐后地号啕着,恨不能让全世界都能听到我们这一对不幸母子的悲惨遭遇。
第九章 逃亡幸福之乡
在我婴孩时代的模糊记忆中,有些东西则十分清晰,尽管它们仿佛一个个图象一样在我脑海中排列,尚无法连成有名称的某个物体,但它们常常列队而来,就像我也许应该有的古老家族中的亲戚们,我不知道该对他们如何称呼,却让我感到陌生而又亲切。
这些,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我出生的县城街景——清晨的街景: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泥泞不堪,路面上印着大货车轮胎倾轧过后留下的粗重的辙痕。街道两旁有一些穿着色彩土旧的衣裤、有着赤红色脸庞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站或坐,黑压压的飞虫不即不离地围绕在他们的四周,形成一个黑色的圆圈。男人和女人大都神情落寞,几乎是机械地用手挥赶着飞虫或是摆弄着面前筐子里的水果;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暗灰色的脏兮兮的密密麻麻如火柴盒般的高矮不一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大多是平房,但也有三四层高的楼房。楼房人家的门窗紧闭着,但平房所有的窗子和房门却都大开着,它们成群结队繁杂地连在一起,没有门楼,只在各自的门楣上用红白蓝黑颜料写着不同的店名。诸如修车铺、杂货铺、农具店、常家小吃、李家米粉……门口不断有人进出,想是县城的市民,他们穿戴得体,手里大都拎着提包,面皮白净,脸上有着一份莫名的傲气。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女人身材窈窕,衣着鲜亮,敞开的领口处可见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隐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烫成了蜂窝的样式,染成了金黄色,泛着火一样的光泽。她的眉毛画得细长而又轻盈,像一根鸟的羽毛挥洒着灵性。她站在那儿,白得透明且挺直的两腿富有柔性地交叉着,悠然自得地朝着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像放电一样四射着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蓝色的,如果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池湖水,那么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岛了。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红色的性感而又丰润的嘴唇,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亲吻下失去操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也像遇到了知音般用极其暧昧的眼神同我交流。
我母亲——自从外公手心死里逃生的那一刻,我开始在心里称呼李小影为母亲。很快发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妒忌中挟持着某种贞节烈女的观念,她粗暴地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和母亲坐在一辆紫红色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上。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在另一个座位上,放着母亲匆匆收拾起的一个黑色旅行袋。
很奇怪,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要去哪儿,我也没法开口问她,可我心里明白,我们这叫逃亡,永远离开那座活人的坟墓,正奔向一个幸福美好的地方。
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惊奇而又新鲜,我多希望出租车能在某个路段停留片刻,让我细细地观看,并将这份记忆永留心底。但母亲却无从知道我的心意,她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快开,再快点。我明白她是担心我外公追上来,于是,我沉默着顺应着母亲的意图。
出租车飞快地驶离县城。路面变成了土黄色,扬起的尘土不时将出租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弥漫成一片黄色的烟雾。但透过车窗,我还是能看到有一方澄蓝的天空跟随着我们移动,而路两旁泛着绿色的树木则像是受了惊吓般一排排倒退着。有一只小鸟从我面前掠过,我追逐着它的影子,但这一切只是一瞬即逝,小鸟早没了踪影,这让我失望至极。
在那一路上,我还看见过田野里一片片待收的秋庄稼。当然,在我的记忆中,玉米秆只是一根根直立着,梢头像纸箭一样刺向天空;拖着长蔓的红薯地里有农人卷着裤腿挥舞着镢头在收获果实,给我留下的也只是动画般的一个个小人儿手里不知舞得什么兵器。
将记忆连成一片,并为所有的事物注上名称涂抹上色彩,则是成人之后我再次返回出生地的结晶。
出租车驶向盘山公路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曾记的了。那可怕的颠簸,将我和母亲像气球一样在车厢里抛起跌落,跌落抛起地弹来弹去。
就在我们自顾不遐之时,出租车突然停下了。
“怎么不往前开了?”母亲边害怕地朝车窗外看着边问。
“前面道路塌方了,正在抢修。”司机闷声回答。
“天哪,可千万别……”母亲使劲搂紧我,只把话说了半截,但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我无法安慰母亲,只是像她一样惶恐地朝车窗外看着。我看到一座大山像要压过来似的直冲着我们。
=:文:=我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便睡着了。
=:人:=黄昏时,出租车在大山半腰停了下来。
=:书:=“到地方了。下车吧!”司机说。
=:屋:=母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旅行袋走下出租车,小心翼翼地站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在她细瘦的小脚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白蒙蒙的水气从下面冒上来,给山涧罩上一层轻薄的纱幔,它让我想起人世外的某个仙景。我们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却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大叔,这是哪儿?”母亲胆怯地问。
“山水镇。”
“山水镇?可这儿连座房屋也没有?”母亲垂下她圆圆的杏眼,不无忧虑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抽烟的那个她喊作大叔的司机。
“你往下看嘛!”司机不耐烦地用手朝山下指着。
果然,雾霭中有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那秀梅岭在哪儿?”母亲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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