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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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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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当那种难以言表的孤独像磨牙的老鼠不分昼夜地啃噬着我的身心时,唯一能填补这旷世寂寥的便是那套课本了。读书,读书,除了伺弄那些我不至被饿死的庄稼和牲畜外,我无时无刻不在发狂地读书,一部现代汉语字典被翻烂了、嚼碎了,我倒背如流地将其化为营养在我的血液中循环不止。

天晴的日子,有时我会跑到外婆和外公的墓地坐上一会儿,跟他们聊聊天。我学着外婆那样采一束野花放在坟前,然后开始问候他们,讲山上万物在这个季节里发生的变化。接下来我会背书给他们听。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我需要与人交流、得到长辈的肯定和赏识。我兴趣盎然地高声地背诵着课文,我仿佛看到外公和外婆像小学生一样坐在坟头上,正又惊又喜地望着我。我想像着他们一迭连声的赞叹,不由羞红了脸。这时,我的正逐渐变得坚硬的心开始软化,就像冰雪沐浴着阳光,在外公外婆的褒奖声中融成一池清澈柔顺的水。

除此之外,在我孤寂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还是李小影。外婆死了,不可能复生。尽管我很想自欺欺人,但即使我对着坟墓说得口干舌燥背得喉咙肿痛,空荡荡的坟地里也只能回响着我自己的声音。而李小影还活着,活在遥远的他乡亦活在我的心里。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生我养我带我逃出牢笼的妈妈。

诚然,我和李小影之间有些疏远,由外婆亲手带大的我,更像是外婆的孩子。在我长大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没有养成一般女孩同母亲那样的亲昵情感,不会去亲吻她的脸赖在她怀里撒娇,甚至不再充满爱地喊一声“妈妈”。在我的记忆里,她也从未把我揽在怀里像一个母亲那样连声叫着“宝贝”。相反,她更像我的一个不苟言笑的上级,常常板着面孔简短地向我发出指令。

但无论留在记忆中的往事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在我的心底李小影这个比我大十五岁的母亲仍像我的连体姐妹一样与我密不可分。随着岁月的流逝,有时我甚至记不起她的模样,不过,随至变得模糊的还有我对她的怨恨。为了让可怜的心灵得到慰藉,我会把她塑造成一个慈母、圣母,我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爱我,从没有抛弃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我,总有一天会回到秀梅岭回到我身边……

一天夜里我梦见李小影回来了。她穿着那件永驻我童年记忆的天蓝色风衣,漂亮得让人眩目。

远远地,她从山下走来:“水水,水水!”她站在陡坡上挥着手臂呼唤我。

“妈——妈,妈——妈!”狂喜漫过我的脑际,我听见自己的喊声震天动地,我朝山下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我醒了,没有妈妈,只有夜的黑暗在床前徘徊。

神差鬼使般我跳下床朝着通往山下的路口跑去。我傻里傻气地认为梦中的一切会在现实中再现——李小影回来了。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风衣正风尘仆仆地走上高高的秀梅岭。

月光,只有清冷的月光照着我的影子。

“妈——妈!”对着空旷的山峦我失声哭喊着,哭喊着。

所有栖息的动物都被我惊醒了。整个秀梅岭都被一个孩子想妈妈的悲情打动了,从而发出呜呜的悲鸣。只是,李小影又在哪儿呢?

她把你忘了,水水。我对自己说。一会儿我又对自己说,她不会忘记你的,水水,妈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她只是离你太远,听不见你的喊声,更无法了解你的心事。

就这样,我在上天为我铺设好的人生轨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力求在李小影和我自己之间保持一种相对平衡,即爱的均衡。这样我就不会莫名地对她因爱生恨了。

原来孤独也是可以慢慢适应的。在熬过了最初难耐的寂寞和痛苦的思念之后,我渐渐地习惯了眼下的生活。当我做完活计一人独坐在庭院之中,望着门外的大山时,那颗曾经纷乱的心竟变得止水般宁静。

我已很久不去想我的小哥哥了。自那次我跟踪舅舅一家下山之后,他在我的心中便死去了。偶尔能让我记起他的便是胸前的玉石小挂件。但我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死者馈赠的吉祥物系在脖子上,再不会让那残酷而又无望的爱去折磨我千疮百孔的心灵了。

据说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这天当我从半开的屋门里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院墙边,朝着屋内张望时,我的心立刻怦怦跳得仿佛要飞出胸口。我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的父亲、“证据”的父亲陈新潮。

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八成新的皮夹克,拉链大敞着,从中露出质地考究的棕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衣。下身的石磨蓝牛仔裤看上去很破旧,膝盖磨得发亮,裤角全是毛边,看上去邋邋遢遢的。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一种最时髦的穿法,那时候有品味的男人都喜欢穿破损的牛仔裤。

我的父亲其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幕场景,就像一幅涂了浓厚颜料的油画凝结在我记忆深处经久不曾褪色——

在夕阳淡淡的余晖下,一个细高个男人后背倚在矮墙上,两手半插在夹克衫的斜兜里,用那双狼一样迷人的眼睛注视着茅屋。他的肤色像刚出炉的烤饼一样呈浅褐色且柔滑而又光亮。下巴上一撮小胡子透着青春的滑稽。鬓角则刮得净光,裸露着一片深秋天空样的灰青。他的鼻梁像剑锋一样高峭挺直,嘴角微咧着,一缕发自内心的笑意挂在上边。

我几乎是在瞥见他的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他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屋外,歪起脑袋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位异性老友那样心旷神怡。

“哇,我看到了什么呀?是仙女吗?瞧瞧,你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美人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证据’!”他操着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话,用夸张的语调大声说。他的嗓音十分好听,是那种优美的男中音。

我被他赞美得如醉如痴几近疯癫。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夸我漂亮,但我的父亲却一眼就认识庐山真面目,喊我“小美人”。

我即刻被他打动了。我不无羞涩地告诉他我叫“水水”。

他哧地一声笑了:“水水?这应该是你后来的名字。你出生时的名字轰动了整个县城。至今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们提起有关你的往事,仍喊你‘证据’。”

他的话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凉,自出生以来我还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社会,就被人当作了一段“往事”给废了。也就是说,在我出生的县城,我已经陈旧得像外婆那口紫黑色木箱里的一块祖传的家织老粗布,泛着灰冷和土黄。

我摇摇头佯装不解。我不想如此痛快地在他面前承认我就是“证据”。

他认起真来。看样子他是个心无城府的单纯男人,竟识别不了我这小小的花招:“怎么,你对自己的身世半点也不晓得?”他笑着,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个上等人,都与我和母亲所处的阶层格格不入。

我不吱声。

“你妈妈叫李小影,对不对?我不会看错的,你浑身上下都有她的影子。不过,你比李小影更漂亮。”

我仍然双唇紧闭,我觉得此时选择沉默是最佳的明哲保身的武器。

“我想你可能很讨厌‘证据’这个名字,那我就叫你小美人行吗?反正我不愿喊你水水,这名字太苍白,太轻浮,太没质地。”

我无言以对。

“那么,小美人,你猜猜我是谁呢?”他转了话题,继续爽朗地笑着,那样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暗忖自己并没继承他多少基因,因为我很少像他那样快活过。

“一个过路人。”我说。

“猜对了一半。还有呢?”

“没有了。”

他几步上前亲切地搂住了我的肩膀。仿佛有一股电流迅即袭向我的脑际,我的全身不由一阵颤栗。于是,他更紧地搂住我:“我是爸爸!小美人的爸爸!难道你妈妈从没告诉你,你有一个既帅气又可亲的父亲?”

天哪,我还在娘胎里就知道你是个流氓、无赖、强奸犯,你是多么的可恨可憎!

在这样的时刻,我真该毫不迟疑地将胸中的块垒一吐为快。谁知我那上了愤怒子弹的枪膛却哑火了。我实在舍不得破坏这开心的一刻。我被人类遗弃得太久太久,我渴望得到亲情的滋润,只想尽情地享受这久违的父爱。我的整个身心都恣意徜徉在他的怀抱里,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瘫软成一堆蜜糖。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了我好一会儿,像是要借此将亏欠我的父爱全补回来。直到我那仿佛喝了迷魂汤一般的灵魂在一阵山风吹来后渐渐苏醒时,我才猛地挣脱开来。我想我得表现出一些恨意,否则就太对不起我和李小影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于是,我跑到门里,用力关上了屋门。

我的有些拙劣的表演丝毫也没有激怒他,反让他觉得十分可笑。他站在屋外,用保养得如女人般细致的指尖很有节奏感地轻轻击打着门扇:“小美人,你这是干吗呀!你要跟爸爸捉迷藏吗?”

“我没有爸爸!”我装作气鼓鼓地说。尽管这显得很幼稚很勉强,可为了他欠下的那些孽债我不得不当一回蹩足演员。

“呵,你没有爸爸?那我是谁呢?别闹了,小美人,开门吧!天快黑了,你就忍心把你远道而来的爸爸关在门外?”他用央求的口气说,但我能想象到他的脸上依然是阳光灿烂。

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门闩。我真恨不得一下子把门打开。我太想看到他,太想和他在一起了。但与我自己僵持了片刻之后,我还是慢慢地把手从门闩上挪开了。

“你再不开门,我就走啦!”

他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在耐心等待,又像是真的走开了。

趁此间隙,我抬头看了一眼西窗口,最后的一抹夕阳就像命悬一丝般顷刻间滑落得无影无踪。本来就黑洞洞的老屋暗得更加惨不忍睹。

我把眼睛趴在门缝里朝着外面张望。我当然希望他还站在那里。他的缄默让我害怕,担心他会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大山里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让我揪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他已不在门外,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天哪,他走了!他走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干吗要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什么怨恨啊孽债啊,重要的是今天是现在,我的爸爸找上门来了,我要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十万火急地拉开了门闩。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从矮墙下冒出头来。

虽然苍茫的暮色已隐去了我脸上的焦灼神情,但他还是淋漓尽致地感觉出来了。他信心十足毫不迟疑地冲过来,将我抓在手里高高地托起。在我充满愉悦的惊呼声中他的爽朗笑声像天簌般在寂静的山峦间回荡。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爱我,小美人!”他轻轻把我放到地上,甚至还亲了亲我的脸,“叫我爸爸!”他说。

“爸——爸!”我生涩地却是一千个情愿地叫着这生疏的称谓。

他回转身,从矮墙外提来一个足有几十斤重的大箱子,就这样,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相拥着走进屋里。

“我的小美人,我可爱的小美人!往后我既不叫你‘证据’也不叫你水水,我就叫你小美人,因为你是我的,我有权给你起我最喜欢的名字。”他坐在外婆曾坐过的那张老旧的摇椅上边晃动着身子边说。

我依偎在他脚旁,脑袋点得像捣蒜,仿佛一只听话的哈叭狗那样摇着尾巴讨他的欢心。

“好啦,小美人,我肚子饿了。也许你应该给爸爸做点吃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这才颇为不舍地站起身。

在灯花跳跃的光亮中,我倾其所有地为他做了蒸杂米饭和青豆氽笋片、腊肉尖椒炒丝瓜。

我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时,他就四腿八叉地躺在摇椅上和我聊天。在白色的炊烟中,他用动听的嗓音讲着大山外的奇闻逸事,爆炒菜肴的声音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了,但我还是不时地扭头去看他,向他抱以心领神会的微笑。

我把饭菜端到木桌上,像小学生站在老师身边等待批改作业一样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生怕饭菜不合他的口味。毕竟他是花过大钱享过大福开过大眼界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喜欢我做的饭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也许是饿极了,吃相变得十分不雅,犹如饿狼扑食风卷残云一般将饭菜一扫而空。

他没有喊我一起进餐,我也没有凑过来,只是手拿炊把站在灶间远远地欣赏着他的好胃口。

他生吞活剥了饭桌上对我来说足够丰盛的饭菜,甚至用舌头舔尽了盘碗上残留的一点汤汁。待我来到饭桌前时,所有盘碗都像用清水洗了一百遍那样锃光瓦亮。

我只好将一小块干硬的玉米饼子放在冷水里泡开,当作晚饭。

可我没有半点怨言。我就是在这短暂而又朦胧的时速里被我的父亲给征服了,彻底地征服了。他的潇脱他的衣着他的个性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像偶像一样让我崇拜。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就像一个深度酒精中毒的醉汉一样失去了理智。我不仅不记前嫌前仇尽释,而且对他的来龙去脉也是一概不究,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如何找到这大山里来的。我心里只想着我爱他喜欢他很愿意拥有他;想着自己有了父亲陪伴,从此不再孤单;想着从明天开始生活里便充满了父爱的脉脉温情与刚柔相济的阳光。

夜晚对我突然变得如此美妙。我从未发现秋夜竟是清凉如水明净如雪,门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听上去如梦如幻,就像一支超级乐队的演奏,一会儿悠扬婉转,一会儿凄绝哀怨,一会儿又热烈欢快似万马奔腾般雄壮。

我被这浓浓的诗情画意的夜紧紧地包裹着,就像一只浑身淌着蜜汁的蚂蚁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 '

我让父亲睡里间我和外婆用过的那张大木床,自己则龟缩在屋角一隅窄窄的竹筏样的长椅上。

他睡得很香。我想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一定十分疲惫劳乏,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陌生的山乡睡得像蠢猪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请原谅我的不敬,但除了拿他和蠢猪作比喻,我好像找不到更恰切的词语。不知为什么,我对父亲的鼾声并不排斥,甚至有点喜欢,它就像外婆的摇篮曲般让我神安气定。

不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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