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问了你父亲的情况。”
“她不是想买我吗?”
“她没说。我想她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本来我们也不欠她什么。要卖你的人是你父亲,跟我没关系。”
我不想就此罢休,一心想戳穿她的西洋镜:“我们真的不欠她什么吗?那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对我的追问李小影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躲闪着我的目光说:“是用你父亲的存款买的。他来秀梅岭之前在一家煤矿当过监工。”
“这么说他同山下黄姐的交易全结束了?”
“全结束了。包括他的死,警察也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我们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安慰地过活了。”
“我们以后靠什么过活?那些食物支撑不了多久。”我只是随便说说。
李小影却被我再次问住了:“这……总会有办法的……过些日子我到山下找活干。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我并不领她的情:“外婆留下的土地长出的庄稼足够我填饱肚子。但眼下我没法养活你。”
“我有办法养活自己。”李小影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后,也语中带刺地说。
我不由分说就占领了外婆留给我的这张古老却是十分惬意的大床。没有了男人的李小影变得很乖,老老实实地躺在外屋那张窄窄的长竹椅上。
天刚刚黑尽我们就各自就寝了。一番虚假的表演之后我们母女呆在一起又变得无话可谈。也许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李小影嘴里嚷着这几天真给累坏了,率先睡下。
仿佛经过长途跋涉克服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呆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熟悉的一切,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山里的春夜局外人难以想象该有多美。镰刀形的弯月高高地挂在天幕上,银白色的月光像一缕轻纱,装饰得秀梅岭如仙似幻。奔跑了一天的小兽们钻进了自己的洞穴,歌唱了一天的鸟雀们亦闭上喉咙在巢窠里享受着夜晚的祥和。风儿屏声敛气地从岭上掠过,花草树木在风儿慈母纤手般的抚慰下无忧无虑地安睡。
我的朋友们都在夜的怀抱中沉醉了。而我却毫无睡意,眼睛越瞪越大,目光穿透轻纱笼罩下的朦胧夜色,停留在百丈崖不动了……
这些天来,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了——这应该算作“罪恶”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一切都进行得过于简单,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有一星半点的波折他就不会死得如此顺利,或许,或许他现在仍然活在世上。我猜应该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向我伸出了援手,否则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够得逞?
——我乖巧地依偎着他,快活地走在山花烂漫的陡峭山路上。他嘴里哼着“虽然一去百花开,路边的野花莫要采——不采白不采——不采白不采——”
我禁不住抬头看着他说:“爸爸,我知道一条下山的近路。”
“唔,真的吗?”他心不在焉地说着又哼起了小曲“不采白不采……”。'。 '
“在那边,是外婆告诉我的。要比这条路近两华里呢。”我用手指给他看,并拉着他的手走向百丈崖。
我猜那会儿他心里大概正在盘算着这一趟能拿到多么钱。纸醉金迷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的带领下拐到了另一个山路口——一条死亡之路。
来到百丈崖时,我让他停下来。我说我的鞋底好像让荆棘扎破了,我得把荆针拔出来。
他肯定也走累了,二话没说就放下空空如野的牛仔背包,顺势坐到了百丈崖边那块我常坐的山石上。
我在他不远的地方脱下鞋子佯装拔荆针。我承认我开始有些紧张。
“那崖壁上是什么果子,可以吃吗?”他两眼贪馋地盯着毒妹子先问了。“我有点口渴。”
“是小甜果。很甜很甜。你要吃吗?”我忙讨好地说。天哪,我还没下好鱼饵,想不到鱼这么快就上钩了。
“悬崖太陡了,恐怕不太好摘吧!”他不无遗憾地说。
听着他的话,我似乎看到他嘴里正流淌着涎水。
“我有办法。别说崖半腰,就是崖底我也能找到荡下去的路。”我说,“我在地里干活口渴了,常来摘甜果子吃。它的水分可多啦!就像、就像你从山下带回的芒果汁。”其实那些芒果汁他们根本就没舍得给我喝,但我能想象出它是甜的。
我的比喻十分奏效,他咂咂嘴不停地咽着口水。
“你真的不怕滚到崖下?”他上下打量着我问。
我赶紧穿上鞋子,边朝崖下走边说:“没事。崖壁的草丛下有一条小路,再说,那些藤蔓结实得很,恐怕能拴住一头牛呢!”
他点点头,用赞同的目光望着我:“别弄脏衣服。”
“我知道。”我嘴里应着,便用两脚蹬住崖壁像猿猴般抓起一根青绿的藤蔓就朝下荡去。
“小心点,别把衣服刮破了。”他再次朝我喊着,看来他很在意我的形象。从这一刻起,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所以,接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有半点犹豫,必须是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我尽其所能地摘了足足六只“毒妹子”。外婆说只要吃一只人就没救了,它的功效几乎可以同砒霜媲美。可我没试验过,因此还是多多宜善!
我把毒妹子放到他伸过来的贪婪的女人般娇嫩的大手里。他的确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居然不肯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劳动成果。
我没看见他是怎样把毒妹子放进嘴里的。看着他那迫不及待的吃相,我必须找个借口离开现场,因为我拿不准眼睁睁看着他将毒妹子塞进嘴里时自己会不会突然变得心软。
我说:“爸爸,我要到草丛中采几朵小红花。”
他只顾得上点点头。也许他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这样他独享圣果时,会更加心安理得。
于是,我两腿生风地走开了。
我在一棵大树的背面坐下来,舒舒服服地伸直黎黑色的结实的双腿,微眯着眼睛,静静地等待这一刻过去。
我也记不清过了有多长时间,似乎很长其实很短。因为我急切地想知道外婆的话是否灵验。于是,我站起身,开始慢慢地像侦察兵一样躲躲闪闪地向敌人的阵地移动。
——他已倒在山石边,手里攥着剩下的三个“毒妹子”,嘴角有鲜血涌出……
我愕然地远远端详着他,端详着这个混世魔王般的男人。他死得并不狼狈,他的死相亦不难看。除了脸色变得灰白之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那些行走江湖的神雕侠侣一般,他躺在大石头旁边,你很难判断他是在酣睡还是真的死了。
睡意渐渐地袭来,很快就要淹没我尚存的一点清醒。但我深知今夜我不该这么快就入睡,陈新潮和李小影之间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没有揭露出来——陈新潮将茅屋卖给了黄姐和左老板。这件事李小影究竟参予了没有,她又知道多少?李小影对此讳莫如深,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她,那样一来我就把自己给出卖了,李小影势必会追问消息的来源,一旦我承认偷听过陈新潮与黄姐的通话,也就等于承认我毒死了他……
我强忍着睡意的侵袭,不停地眨动着纠缠不清的上下眼皮,调动着每一个脑细胞,试图在这纷乱的事件中找到一条通往真相的途径:对卖掉茅屋的事如果李小影压根儿被蒙在鼓里,我兴许就逃过了一劫,从此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假如李小影一直是陈新潮的同谋,那么接下来她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又该对她的行动做出怎样的回击?我已经迈出了危险的一步,对陈新潮来说那是罪有应得,他的灭绝人性灭绝天伦的行为应该遭到天谴,他打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欠下孽债累累,我只是以恰当的方式同他结算了债务。但对既保护过我又伤害过我的李小影我又该如何处置呢?我发现在我的骨子里还残存着些许对李小影的爱。只是,她爱我吗……
——我是在梦中被某种轻微的响声惊醒的。我浑身一激灵不由竖起了耳朵。
响声来自外屋,极其细弱,像是蛇或是老鼠从家具上爬过留下的那种悉率的声音。但我还是翻身下床,赤着双脚像笨笨的企鹅那样踮起脚尖缓缓地向外屋游走。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由大惊失色。
李小影像是急于去做一件与救火一样迫在眉睫的事情,竟将竹椅上的薄被撩在了地上。竹椅旁边整齐地放着她的两只鞋。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娇气十足的李小影竟也成了赤脚大仙。
屋门虚掩着,也许昨晚李小影根本就没关严。
我缩了缩身子,不露半点声响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我屏住呼吸站在院门口朝四下里张望着。我的目光越过草棚、鸡栏、羊圈以及院墙的角角落落,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之际,一声叮咚从东墙外隐约地传过来,我很快就判断出是打开手机的声音。
李小影不是傻瓜,她之所以选择东墙外作为据点大概是担心在其他地方会惊扰了家畜们。一旦响动将这一大群张口兽吵醒,它们会齐心合力组织一台大合唱……
我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飘了过去。我站在墙内,寻找到一个较大的缝隙把眼睛贴了上去,蓦地,我看见了李小影的脸,如果不是一墙之隔,我们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感谢外公当年垒院墙时没有将石块之间留下的缝隙抹上水泥,从而让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李小影的真面目,阻止了一场新的犯罪,从而在死神跟前救下了我自己。
月夜像录像机一样拍摄下李小影犯罪的点点滴滴——一开始她的确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她手里拿着翻开盖的手机,瞅着晶亮的屏幕足足有五分钟。而后,她咬了咬嘴唇,把手机往眼前移了移,右手指便弹钢琴似的在键盘上按下了三个阿拉伯数字。110在屏幕上闪烁着,就像狼的眼睛一样泛着幽森的绿光。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喂,你……你是警……察吗……这里发……生了一……一起案件……凶手就在……”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李小影那罪恶的声音颤颤兢兢而又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鼓。歹毒,这个女人真是太歹毒了!正是知女莫如母啊!其实她早就料到无处可去的我一直在家门口附近游荡,难怪她要对那三个找上门来的警察信口雌黄,原来她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担心警察抓不到我,反连累了自己,弄不好还会遭到我的报复,因此,便守株待兔地等我回来,然后再来个瓮中捉鳖,束手就擒。
我万万没有想到李小影会将睡梦中的女儿献上祭坛。我真恨不能扑上去摔烂她的手机紧接着就扭断她的喉咙……但时间是如此地紧迫,就像火烧眉毛一样容不得我有些许怠慢。毕竟我与她是一墙相隔,待我冲到墙外时,她有足够的时间说完她要报警的内容。至少她有时间说出凶手的所在地……我该怎样去阻止她?又该如何拯救自己?
爱,用爱去征服一切——感谢外婆的在天之灵,是她教会我爱亲人爱大自然爱这个世界。也是她在最危急最千钧一发的时刻指引我喊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壮美最动听最神圣的音符:妈——妈!
“妈妈,妈妈!”我用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喊着。这夹杂着无限痛楚、惊慌、绝望和爱恨交加的喊声惊天动地,像滚滚炸雷般在秀梅岭的山野间经久不息地回响。它惊醒了小兽、小鸟和树木花草,亦搅乱了鸡羊猪们的好梦。为保卫我的生命,大自然毫不吝啬地给予我莫大的声援,万物都加入了我呐喊的行列,一时间,秀梅岭上空风在怒吼野兽在咆哮家畜在嚎叫,就连小鸟也扑楞着翅膀站在枝头嘎嘎嘁喳地声讨着这一兽行……
在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爱的合奏声中,李小影的手机跌落到石板上,摔得稀烂……她的报警电话打到说出“凶手就在”这四个字为止。
我这才趁机跃过院墙,朝着她飞奔过去,边哭边扑进她的怀里。
“我做了可怕的梦……梦见你死……死了……后来……后来我吓醒了……我跑到外屋……我到处找你……”我惊魂未定地说个不停。
李小影没有紧紧地搂住我这个深爱着她的女儿。她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像是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傻了,竟置我的温情于不顾,木桩样地毫无反应地钉在那里。
第十二章 爱的挽歌
转眼间我走下秀梅岭已经十个春秋了。尽管在暗夜里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但我依然没有勇气重新走近它。外婆的秀梅岭已成往事,如今让我去面对那大火过后的满目焦土,简直就是让我自己用尖刀去刺自己的心。我愧对外婆的馈赠,愧对秀梅岭曾给予我的幸福童年。
在山下混迹的这些年里,我吃尽了人间的苦头。毕竟我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任何社会阅历更没有融入过社会主流的黑人。我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赤条条地两手空空地走向了山下的世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李小影放在挎包里的通讯录中找到了一个名叫陶姐的女人的电话号码。我用李小影和陈新潮留给我的唯一遗产,这很可能是黄姐买我的订金——五百多块钱中的五元钱在公用电话上试着与陶姐取得了联系。说来发窘,仅为了打这个公用电话,我就在电话亭旁边观察学习了一整天。
我告诉陶姐我是个父母双亡的流浪女孩,不过,我长得并不难看,迫切希望能与她见面,从她那里得到一份工作。
陶姐并没追问我是从哪里得到她的电话号码的,更没有刨根问底地查三代九族。这个善良的女人只是关心我去她所在的北方城市的路费够不够。
听着电话那头陶姐慈爱的声音,我的眼角几次湿润。
去北方之前,我在县城多呆了几天,处理完了所有“后事”。保护自己的本能让我变得精明强干,胆大妄为。
找到陶姐,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这个秀外慧中的女人不仅给了我生存的权力,而且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
在陶姐的精心培养教育下,我由陈新潮的“小美人”出落成了“大美女”,我长得纤巧精致,有着非凡的东方美人的特殊魅力。很快我就成了一名特殊行业里的优秀人才——至今我不知道我应该给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如何定性,从新编的字典、词典里我亦找不到合适的解释。不错,我们是靠“美”吃饭的一类人,但又不是一般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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