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烟再次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跟日子没法过了。
烟心疼他那宝贝烟管还有烟叶心疼的要死,简直就要捶胸顿足了:“莫小雨你讲讲道理,这是我最后一杆烟管了!”
莫雨冲外面招招手,立刻有伶俐的是从端了药锅子进来,一股子苦药味儿实在要命:“少爷哎,咱不听肖天歌瞎说,我整天喝茶够本来着,茶解百毒,用不着喝药。”
莫雨把药锅子跟药碗一起放在烟跟前的案几上。
烟抵死顽抗:“这没道理,我好得很……”
莫雨直接给他倒了一碗,明显烟再狡辩下去就会被捏着鼻子灌药了。
烟这下没办法了,只能磨磨蹭蹭念叨着“少爷你当我瓜了,喝药么用,好吃好喝才是正理”把一整碗药喝下去,砸吧砸吧嘴,没药渣子。
然后莫雨伸手又给他倒了一碗,明显是要烟把一锅药都喝下去的架势。
烟这次彻底不干了,一张嘴就把这几年琢磨的事儿给秃噜了个干净:“少爷你几个意思,驴我啊。老子不就是当年拦着不让你去给那姓穆的瓜娃子陪葬么,这么多年你光盯着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年过五旬依然是个美人的恶人谷主抱着胳膊直起身,闲闲散散:“枪打出头鸟。”
烟听了都痛心疾首:“扯谎!出头的分明是莫杀,老子顶多就给你那匹马下了泻药。”
莫雨面不改色:“莫杀那话一听就是你教的。”
时隔多年被当事人翻出旧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烟的脸皮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不过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没啥能推脱的了,特别是面对莫雨这种看起来脑子很直其实心眼多的九曲十八弯的主,这时候再狡辩就跟找死没什么区别了。
烟干巴巴叼着个断了一半的烟管:“我说的也没错,你不本来就打算回来看看谷主再去死么。也不想想你师父一大把年纪窝在恶人谷这地儿连个养老送终的也没有,到时候恶人谷早晚要乱,十恶里头谁担得起这个担子?那边谢渊老头等老了也肯定没几个人去管,等恶人浩气又打起来,你跟你家穆小子死都死不安生。”
“我说的没错。”烟最后又重复了一遍。
莫雨的脸庞极为平静,现在的江湖人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莫雨会有个疯子的绰号,即使是烟这样熟悉莫雨的人,也会在很多时候错认为莫雨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平静到甚至有几分温和的人。
“你说的没错。”莫雨点头,“但这并不妨碍我收拾你。”
这是一个烟没想过会见到的莫雨。
不过烟发誓,他才不会把药都喝光。
“你个傲斗犟,要是你死了,我才不会去劝那个小耗子。”烟把药倒回药锅里,“那小子脑瓜不灵光,死倔,个直楞肠子,想不通这些事儿。不如少爷你,有事儿没事儿委屈自己,活得不痛快。”
“你倒是痛快。”莫雨把烟叼在嘴里的半截烟管抽出来扔地上,“没几天活头还玩儿命糟蹋。”
“老伙计都么了,一个人么啥子意思。反正不和那家伙活得一样长。”
莫雨悠哉哉抄着手:“晚了,你当年不让我如愿,我也不让你好过。天旋影已经入谷,你们兄弟俩正好做个伴儿。”
烟眼睁睁看着莫雨扬长而去,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个记仇的瓜娃子,下辈子都得给那个姓穆的小耗子叼窝里去。”
灌了一肚子苦药汤,烟杆子烟叶子都没了,烟在床上直挺挺滚来滚去,没一会儿就睡得稀里糊涂了。
梦里他坐在树荫下晃着腿,看着另一个小男孩拼一个小小的机关猪。
梦外半梦半醒间,有一只手静静抚在他头上,就像很多年前那些训练间隙的午后,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章之七·盈荷
盈荷一觉睡醒,推了推枕边人,触手之处僵硬冰冷,大概是夜半时分便故去了。
盈荷愣了愣,披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摸索着越过丈夫的尸体下床去。
他们从成亲的那一天起,始终是莫杀睡在外面。
办丧事的东西一早就预备了,寿衣和棺木都是齐全的,街坊四邻都来帮忙,灵堂也很快就搭建了起来。
大儿子莫凌来问她,说是已经给嫁到外面的小妹去了信,要不要也给那位也寄一封。
盈荷穿着白色的麻衣,点头说寄吧,那位肯定要来看看的。
莫凌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盈荷知道儿子一直不太喜欢那位,有时候盈荷也觉得,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女,莫杀好像更重视那位,主仆不像主仆,亲人不像亲人。
第三天的早上,盈荷在后院听见前面灵堂的哭声停了一会儿,就知道人已经到了。比她预料的时间要早了不少,大概之前他们一家周围也是有恶人谷的探子。
不多时那人就穿过庭院走了过来,身上并没有穿恶人谷一贯的红色衣饰,而是穿了有些繁琐的白色长衣,没有半点装饰的东西。总是披垂的长发也用白色织带系了起来,满面风尘,眼窝是疲倦的青黛色。
这个执掌着半壁江湖的男人走到她这个已经老得需要拐棍的老婆子面前,低着头对她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大概就是在这个人低下头的时刻,盈荷才真的肯定,这个被自己丈夫当做亲人来疼爱的人,也是用同等情感来予以回报的。
莫杀,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并不是个轻易能叫人一见倾心的男人。他是文臣的儿子,却生的魁梧粗壮,功夫最多也只是个二流高手,为人虽然细心妥帖,却有点婆婆妈妈,着实跟他的外形不太匹配。
骨子里却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们年轻时分开了几年,突然一天盈荷收到远方寄来的钗环,说是被莫杀看管的一个少年替莫杀寄来的。后来这个少年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小疯子,反倒是莫杀,三句话不离他家少爷。
他家少爷总是跟谷主对着干。
他家少爷有个浩气盟的青梅竹马。
他家少爷读书特别聪明。
他家少爷吃饭挑食。
说起这些的时候莫杀看起来特别高兴,后来他们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盈荷才发现,那时候莫杀的表情,就像一个看着自己孩子一点点长大的父亲一样。
“人到七十古来稀,这是喜丧,我们早就料到了。”盈荷站起来,走到莫雨身边,“他前两天还老念叨想去看看你,大概那时候就已经有些预兆了。”
“来,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刚出生的小孙子。”
盈荷不太喜欢莫杀跟莫雨太亲密,说到底,莫杀也只是恶人谷谷主给自己的继承人挑选的家仆,虽然没有卖身契,但在恶人谷那种地方,打死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们断断续续好了十年,她每一年都等着莫杀开口娶她,每一年莫杀都满怀愧疚地说他家少爷还小他实在放心不下。与此相对的是莫雨江湖日盛的赫赫杀名,盈荷总在夜晚梦见莫杀浑身是血的倒在一个红色的影子旁,醒来时心脏仿佛已经碎在胸腔里。
莫雨就像一个死亡的具象,冰冷而严苛。
他们成亲是在宝应元年的腊月。战火初歇,莫杀连夜敲开盈荷的门,带着一身腥臭的泥水站在门外,手里握着一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月里罕有的金簪,结结巴巴地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他做到了。
但是莫雨一直没有出现,其实盈荷也不太想和这个上了战场杀名更胜的恶人谷少谷主有什么牵扯,但是莫杀也一直没有提起就显得有些古怪。直到他们的长子出生,莫杀抱着儿子激动地掉眼泪,盈荷躺在床上,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莫杀突然沉静下来,盈荷从没想过这个词也能够用在莫杀身上,一时间愣住了。
莫杀想了一会儿,摸着孩子的脸说,少爷走之前跟他说,如果他还愿意姓莫,有了孩子就叫莫凌。
盈荷不太明白,莫杀说少爷读的书多,就听少爷的吧。
“孩子还小,没有个名字。”盈荷拄着拐杖站在摇篮边,“我家儿女都是莫谷主给取的名字,我这孙子的名字,莫谷主也一起取了吧。”
莫雨短促地笑了一下:“儿女的名字该是父母取,没有好坏。”
他们成亲的日子久了,莫杀看着比过去高兴了不少,偶尔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喝点小酒,白天就守着自家的铺子,还时常会教周围的孩子功夫拳脚或者认几个字,一家人算是在不大的镇子里扎住了根。
他们的小女儿出生在成亲后第六年的中秋夜,那一天莫杀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对盈荷说这是个好兆头。
我走之前少爷跟我说,要带着那个小耗子去瞧病,这么多年都没消息,肯定是跟小耗子两个人在哪儿乐不思蜀呢。莫杀背着儿子抱着女儿,乐呵呵地对盈荷说。
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莫杀突然抱着女儿不发一言离了家,她急得发疯,但是没过两天莫杀就带着女儿回来了,说少爷给取了名字,叫莫愁。
那天晚上莫杀喝了一桌子的酒,自己坐在院子里哭了半宿。
一个月后,江湖上风传,浩气盟少盟主天狼穆玄英病逝,恶人谷少谷主成了真正的恶人谷主。
莫杀跟盈荷说不放心少爷,要带着小女儿一起去恶人谷看看。只是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有莫杀一个,说是把女儿留在少爷那读书。
“我不该带着莫愁。”头七的晚上,莫雨突然对盈荷说,“她嫁得太远,赶不回来。”
盈荷抬头,她的眼睛在夜晚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桌案上的蜡烛也是白色的,灵幡垂下来,仿佛一屋子昆仑的冰天雪地。
“老头子说,说他家少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个孩子心里有个念头。”盈荷看着垂落的灵幡,低下头又在火盆里加了一把纸钱,“我不愿意,凭什么要把我的女儿给他的少爷带着,又是在恶人谷那种地方,他心心念念的少爷还是个疯子。”
“老头子一辈子顺着我,可一旦跟莫谷主你有关系,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莫雨嗯了一声。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头子嘴紧,只说莫谷主你过得辛苦。”盈荷叹了口气,向火盆里一把一把添着纸钱,“我有时候觉得,莫谷主你才像是他的长子。阿凌总觉得老头子偏心,给你添麻烦了。”
春寒料峭,莫雨沉默着将另一个炭盆挪了过来,半晌才开口说话:“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可以直说。”
盈荷抬起头,注视这个年过五旬却依然有着青年样貌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世惨淡,幼年便历经坎坷,如今却执掌半壁江湖,是年轻人们还未踏入江湖便开始仰望的传说。
同样是这个男人,将她的丈夫从战场送回她身边,却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女儿和丈夫应该只给家人的爱。
她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她从没看清过他,也不愿看清他。
“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取名叫凌呢?”
“因为我希望他一生平凡。”
出殡的时候莫雨一直坐在后堂,盈荷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衬着日暮的薄辉,正如多年前盈荷梦中的形象。
莫雨于她而言,确实是一具死亡的具象。
几天后她心爱的小女儿从万花赶来,伏在她的膝上痛哭不已,她的长子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眼神温和坚定。
他们一家人,终究是团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之八·莫雨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莫雨写下这八个字后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写下去。
叶唐甜跟莫愁在外室熏香,他不太喜欢香道,却自小就用惯了这些。王遗风当年也细细教过他辨香制香的门道,他又将这些教给了自己的弟子,就只能老了之后让自己的鼻子多受些荼毒。
莫雨基本没怎么对两个弟子发过脾气,他本身其实是个很注意自控的人,只是早年的遭遇以及身上的毒咒让他很难控制,年青时颇为让人闻风丧胆。收徒弟的时候他已是人到中年,人生八苦遍经,有时甚至觉得年幼时的那些痛不欲生也颇有些趣味,人也渐渐平和下来。
这一点上莫愁更像他,性格平稳安静,叶唐甜则更有点儿名门之后的娇纵,不过他也觉得挺好,大抵当年他不能有的,就都希望自己的弟子能有。
这些年他时常想起自己的师父,时至今日旁人说起雪魔都是郑重其事满面肃色还要有点不胜唏嘘,倒是他,想起来的都是自己师父啰嗦唠叨吹毛求疵没事儿找事儿的种种恶习。
还老骂他蠢。
有段时间还老喜欢给他看各种卷轴,非要他从里头挑几张出来给人写情诗,不写就不高兴,写了,写了两个人都不高兴。
所以在这一点上莫雨非常以身作则,两个弟子的婚姻大事他都不会干涉。
莫愁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带来一室茉莉花的味道,莫雨屏住呼吸才勉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他不慌不忙地将写了字的纸折起来,叠成一只小小的帆船,和青玉笔架堂而皇之的摆在一起。
莫愁坐在垫子上,跟他说起都城新制的琥珀甜酒,纸坊里绘着四君子的竹纸,坊市里伤了情人心的公子是如何被剥光了衣服成了笑料。其实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事,但说着说着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莫愁最后说起叶唐甜最近跟一个西边来的明教弟子你侬我侬,叶唐甜从门外冲进来直接把莫愁拖了出去,两个女孩子细碎的吵闹声越来越远,留给莫雨一室的穿堂风。
莫雨低头看了一眼笔架,那只纸帆船果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哪个摸走的。
更有可能是协同合作。
莫雨翻了翻放在桌边的一摞书,从里面抽出一张蓝色绘云纹的彩笺,叠了一只果子狸,然后心满意足地夹回书里。
前几天有个流浪的僧人来敲门,同莫雨很是高深莫测地讲了许久得失得失有得有失的话,最后的目的其实就是忽悠已经离开江湖很久的莫雨捐钱资助他去别人家继续忽悠。
莫雨一言不发地听了许久,直到僧人隐晦的点明来意才发问:
请问师傅,所得非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