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其它的话,因为我此外一无所知。她来找我的动力是希望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点告诉她。可是直到眼前这悲惨的时刻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些七零八碎的纸不够用了。昨天他们从我这几拿走了一张,还警告了我。我今天必须写完我的记录。
“她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很不幸福。她怎么可能幸福呢!小叔子不信任她,不喜欢她。在他的势力之下大家都跟她作对。她怕他,也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楼来到门口时,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孩子,大约两三岁。
“‘为了孩子的缘故,医生,’她流着眼泪指着孩子说,‘我愿竭尽我可怜的一点力量进行弥补。否则他继承下来的东西对他绝不会有好处。我有一种预感,对这次事件若是没有作出清清白白的弥补,总有一天是会叫孩子来承担责任的。我仅有的一点可以称作个人所有的东西只是一些珠宝首饰。若是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给孩子的平生第一个任务就是把这点珠宝连同她亡母的同情与哀悼赠送给这个受到摧残的家庭。’
“她吻了吻孩子,爱抚着说,‘那是为了你好呢。你会守信用么,小查尔斯?’孩子勇敢地回答道,‘会的!’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爱抚着他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由于她深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提起了它,我在信里却井未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愿交给别人,那天便亲自去付了邮费。
“那天晚上,亦即那年除夕晚上九点钟,一个穿黑衣的人拉响了我家的门铃,要求见我。他轻乎轻脚跟在我年轻的仆人欧内斯特.德伐日身后上了楼。我的仆人走进屋子,我跟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心里最爱的人!我年轻美丽的英国妻子!——正坐在屋里,她看见那人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而他是应当留在大门外的。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人得了急病,不会耽误我多少时间,他有马车等候。
“那马车便把我带到了这儿,带进了我的坟墓。我刚出门,一条黑色的围巾便从身后勒紧了我的嘴,我的双手被反剪了起来。那两个弟兄从一个黑暗角落走出,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已验明正身。侯爵从口袋里取出我写的信,让我看了看,一言未发,在举起的风灯上点燃、烧掉了,又用脚踩灭了灰烬。我被带到了这里。带进了我的坟墓。
“若是上帝高兴,在这些可怕的岁月里曾让那铁石心肠的弟兄之一想起给我一点有关我最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话——她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能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但是现在,我却相信那血十字已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上帝的怜悯已全没有他们的份。我,亚历山大·曼内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我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对他们和他们的后裔,直到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人,发出我的控诉。我向这一切罪孽得到清算的日子发出控诉。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诉他们。”
手稿一读完便爆发出一片可怕的喧嚣。是渴望与急切的喧嚣,喧嚣中除了“血”字之外别的话都听不清。这番叙述唤起了那个时代最强烈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的锋芒所向是没有一个人头不会落地的。
当初在巴士底狱缴获的纪念品都曾被抬着游行,而德伐日夫妇却把这份手稿隐藏起来,秘而不宣,等待时机。这是为什么?可这样的法庭和这样的听众是不想追究的。这个受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长期以来就受到圣安托万的诅咒,而且被列入了死亡名单,这也是用不着追究的。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的德行和功勋能在那一天的那个地方抵挡得住那样的控诉的冲击。
使那注定要灭亡的人特别倒霉的是,那控诉他的人是一个声望很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亲密朋友,他妻子的父亲。人群的一个疯狂理想是追效一种颇有问题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牺牲作为人民祭坛上的祭品。因此,庭长便说(他若不这样说,他的脑袋在他肩上也保不住)那善良的医生是会因为根除了一个令人憎恶的贵族家庭而更加受到共和国尊敬的。他无疑会因为把他的女儿变作寡妇、把外孙变作孤儿而感到一种神圣的光荣和快乐。此话唤起了一片疯狂的激动和爱国的狂热,此时人类的同情已荡然无存。
“那医生在他周围不是很有影响么?”德伐日太太对复仇女神笑笑说,“现在你来救他吧,医生,来救他吧!,
陪审团员每投一票,便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过。从心灵到血统的贵族、共和国的敌人、臭名昭著的人民压迫者,押回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死刑。
第十一章 黄昏
像这样被无辜判处死刑者的悲惨的妻子一听见判决就倒下了,仿佛受了致命的创伤。但是她一声没响;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在他痛苦的时候世上只有她能支持他,她绝不能增添他的痛苦。这个念头让她从打击下迅速站了起来。
法官们要到外面去参加公众游行,下面的审判延期了。法庭里的人从几道门迅速往外走。喧闹和行动还没有结束,露西便起立向丈夫伸出了双臂,脸上只有挚爱和安慰,没有别的。
“但愿我能碰一碰他!但愿我能拥抱他一次!啊,善良的公民们,希望你们能这样深刻地同情我们!”
人们全上街看热闹去了,只剩下一个典狱官和昨晚来提犯人的四人中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巴萨。巴萨对剩下的人说,,就让她拥抱他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没人说话,默认了。他们让她穿过法庭座位来到一个高起的地方,囚犯在那儿可以从被告席弯过身子,来拥抱他的妻子。
“再见了,我灵魂中亲爱的宝贝。我给我的爱人临别的祝福,在厌倦的人们长眠的地方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的丈夫把她搂在胸前这样说。
“我能受得住,亲爱的查尔斯。我有上天的支持,不要因为我而痛苦。给我们的孩子一个临别的祝福吧!”,
“我通过你祝福她。我通过你亲吻她。我通过你向她告别。”
“我的丈夫。不!再呆一会儿!”他已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她。“我俩分手不会久的。我感到这事不久就会使我心碎而死,但只要我还能行,我便要履行我的职责,等到我离开女儿的时候上帝已经培养出了她的朋友,为了我上帝就曾这样做过。”
她的父亲已跟了上来。他几乎要在两人面前脆下,但是达尔内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叫道:
“不,不!你做过什么?你做过什么?为什么要向我们跪下?我们现在才明白了你那时的斗争有多么痛苦。我们现在才明白了在你怀疑、而且知道了我的家世时受了多大的折磨。现在我才明白了你为她的缘战跟发自天性的憎恶作了多少年斗争,并且克服了它。,我们用整个的心、全部的爱和孝顺感谢你。愿上天保佑你!”
她父亲的唯一回答是双手插进满头白发,绞着头发发出惨叫。
“不可能有别的结果的,”囚徒说。“目前的结局是各种因素造成的,是命定的。最初把我带到你身边的是我完成亡母遗愿的永远无法成功的努力。那样的罪恶绝对产生不了善果,就其本质而言,那样不幸的开头是不可能产生什么幸运的结尾的。不要难过,原谅我吧!上天保佑你!”
他被带走了。他的妻子放了手,站在那儿望着他,双手合十,像在祈祷,脸上却泛出了光彩,甚至绽出一种安慰的微笑。在他从囚徒进出的门出去之后,她转过身来,把头靠在父亲胸前,打算跟他说话,却晕倒在他的脚下。
这时西德尼.卡尔顿走上前来扶起了她。他是从一个僻静的角落出来的,一直就在那儿没有离开过。当时只有她的父亲和罗瑞先生跟她在一起。他的手臂搀起她时颤抖着,并扶住了她的头。但他脸上却有一种并非完全是怜悯的神气,其中泛着骄傲的红晕。
“我抱她上马车去好不好?我不会觉得她沉的。”
他轻轻地抱起她,来到门外,温柔地放进了一辆马车。她的父亲和他们的老朋友也上了车,卡尔顿坐在马车夫旁边。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几个小时前他还曾在这儿的黑暗中留连,想象过哪些粗糙的石头是她亲爱的脚踩过的——他又抱起她上了楼,进入了他们的房间,放到了床上。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在她身边哭了起来。
“别叫醒她,”他轻声对普洛丝小组说,“这样还好些。她不过是晕过去了,别催她恢复知觉吧!”。
“啊,卡尔顿,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小露西哭着出来、叫着跳起来用两臂热烈地搂着他的脖子。“现在你来了,我想你会有办法帮助妈妈和救出爸爸的!啊,你看看她吧,亲爱的卡尔顿!在这么多爱她的人中,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么?”
他对孩子弯下身去,把她那娇艳的面颊靠着自己的脸,然后轻轻放开了她,望着她昏迷的母亲。
“在我离开之前,”他说,却又踌躇了——“我可以亲亲她么?”
事后他们记得,在他弯下身子用双唇碰着她的脸的时候,曾轻轻说了几个字。当时离他最近的孩子曾告诉他们,她听见他说的是“你所爱的生命”。这话在她自己做祖母之后也还讲给孙子们听。
卡尔顿来到隔壁房间,突然转过身面对着跟在后面的罗瑞先生和她的父亲,并对后者说:
“就是在昨天你也还很有影响,曼内特医生,现在至少还可以试试你的影响。法官和当权的人对你都很友好,也很承认你的贡献,是么?”
“跟查尔斯有关的事他们从不曾隐瞒过我,我曾得到过很坚决的保证一定能救他,而且也救出了他,”他沉痛而缓慢地回答。
“再试试吧。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已经不多,但不妨一试。”
“我打算试一试,我是片刻也不会停止的。”
“那就好。我见过具有停你这样活动能力的人做出过了不起的大事——尽管,”他笑了笑,叹了口气说,“尽管还没有做出过这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试试吧!生命使用不当就没有价值,使用到这个问题上倒是很有价值的。即使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马上去找检察长和庭长,”曼内特医生说,“还要去找别的人。他们的姓名还是不说的好。我还要写信——且慢!街上在搞庆祝会,天黑之前怕是谁也找不到的。”
“倒也是真的。行了!原本不过是个渺茫的希望,拖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更渺茫。我很想知道你的进展情况,不过,记住!我不抱奢望!你什么时候可以跟这些可怕的权势人物见面呢,曼内持医生?”
“我希望天一黑就见到。从现在算起一两个钟头之后。”
“四点一过天就黑了。我们不妨再延长一两个小时。若是我九点到罗瑞先生那儿,能从他或者你自己那里听到进展情况么?”
“能。”
“祝你顺利!”
罗瑞先生跟着西德尼来到外面大门口,在他离开时拍了拍他的肩头,让他转过身来。
“我不抱希望,”罗瑞先生放低了嗓子悲伤地说。
“我也不抱希望。”
“即使这些人里有个把人想宽恕他,甚至是全体都想宽恕他——这是想入非非的,因为他的生命或是任何其他人的生命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在法庭的那种场面之后,我也怀疑他们有没有胆量那样做。”
“我也怀疑。我在那一片喧嚣之中听到了斧头落下的声音。”
罗瑞先生一只手撑住门框,低头把脸靠在手上。
“别灰心,”卡尔顿极轻柔地说,“别悲伤。我也用这个意思鼓励过曼内特医生。因为我感到到了某一天对露西可能是一种安慰,否则,她可能认为达尔内的生命是被人随意抛弃了的、浪费了的,因而感到痛苦。”
“是的,是的,是的,”罗瑞先生擦着眼泪回答,“你说得不错。但是他会死的,真正的希望并不存在。”
“是的,他会死的,真正的希望并不存在,”卡尔顿应声回答,然后踏着坚定的步子走下楼去。
第十二章 夜深沉
西德尼·卡尔顿在街头站住了。他不知道往哪里走。“九点在台尔森银行大厦见面,”他想道。“我在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一番好不好呢?我看不错。最好是让他们知道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存在。这种预防措施大有好处,也许是必要的准备。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小心为上!我得仔细想想!”
他正往一个目标走去,却站住了,走上了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他拐了一两个弯,掂量着心里想法的可能后果。他肯定了自己第一个印象。“最好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让这些人知道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于是他转过身往圣安托万区走去。
那天德伐日曾说明他是圣安托万郊区的酒店老板。熟悉那城市的人是不必打听就能找到他那房子的。弄清了那屋子的位置之后,卡尔顿先生从狭窄的街道走了出来,到一家小吃店用了晚餐,吃完饭便睡着了。多少年来他是第一次没有喝烈性酒。从昨晚至今他只喝了一点度数不高的淡酒。昨天晚上他已把白兰地缓缓倒进了罗瑞先生家的壁炉里,仿佛从此跟它一刀两断了。
等他一觉醒来,头脑清醒,已是七点。他又上了街。在去圣安托万的路上他在一家橱窗前站了站。那儿有一面镜子,他略微整了整他歪斜的蝴蝶结、外衣领子和蓬乱的头发,便径直来到德伐日酒店,走了进去。
店里碰巧没有顾客,只有那手指老抓挠着、声音低沉的雅克三号。这人他在陪审团里见过,此时正站在小柜尔前喝酒,跟德伐日夫妇聊天。复仇女神也像这家酒店的正式成员一样跟他们在一起谈话。
卡尔顿走进店里坐下,用很蹩脚的法语要了少量的酒。德伐日太太随便看了他一眼,随即仔细瞧了瞧他,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索性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要点什么。
他重复他已说过的话。
“英国人?”德伐日太太疑问地扬起她乌黑的眉毛问。
他看着她,仿佛这个法国字也费了他好大功夫才听懂,然后带着刚才那种强烈的外国调子回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