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柜台后的日本售货员敲了敲柜台,说了几句什么。
陈菊荣对张云峰说:“你看,丸山洋子那个狂样!”
听了丸山洋子的话,售货员便走出柜台,双手做出往外轰人的架势,大呼小叫地喊:“中国学生滚出去,你们有什么资格踏进特别配给所的门槛?”
尾荣义卫很生气,正要说话,张云峰抢先说:“这是满洲国的土地,满洲国的公民人人都可以来。”
丸山洋子盛气凌人地说:“不,这吉野町是租界地,是纯粹的日本国土。你如果不道歉,我可以叫警察。”
尾荣义卫也认出了她:“这不是洋子小姐吗?”他打了个招呼。
这一来,洋子不得不鞠了一下躬:“啊,是尾荣先生。”
尾荣义卫语气和缓地向她解释说:“他们都是我带来的,同样是我的学生,也是你父亲的学生,更是你的同学。别人失礼,我只能表示遗憾,小姐却不该对他们这样歧视。”
这绵里藏针的话,并没感化洋子,她的语气仍是盛气凌人和不屑的:“也只有尾荣先生这样抬举他们这些劣等民族吧。”说罢,携了一包糖果不顾而去。
陈菊荣气不过,追上去冲她背影回应了一句:“你才是劣等民族!”
张云峰也大声说:“丸山洋子,你必须为你说的话道歉。”丸山洋子高傲地仰起头往外走。
张云峰握起拳头想追上去:“我教训教训这个浑蛋。”他虽是用汉语说的,洋子却听得懂,她猛然转身,示威般地扬起头对张云峰等人叫嚣说:“请过来吧,在我们的租界试试你的拳头好了。”气得张云峰牙齿咬得咯咯响。
尾荣义卫只能息事宁人说:“算了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丸山洋子扬言,她会告诉父亲的,原来新京医大养了这么多反满抗日分子。说罢扬长而去。一赌气,同学们都退出了配给所,来到尾荣义卫家。
这是一栋小楼的一楼,起居间兼作书房,与拉门里面的卧室加起来也只有六块榻榻米大小。但后园子很大,种了好多菜,也有果树,时交中秋时节,菜畦里各种蔬菜都成熟了。
尾荣义卫的夫人渡边佑子弯腰鞠躬,在门口迎接这一大帮学生,不停地说:“大家来了,请随便,就和在家里一样。”
白月朗最抢眼,渡边佑子拉着白月朗的手说:“这姑娘长得真美。”
陈菊荣说:“师娘有眼光,长得不美,能考上满映吗?白月朗很快就是大明星了。”
渡边佑子对白月朗说:“那我等着看你的电影了。”
同学们都脱了鞋进屋,有的在看挂在墙上的照片,有的去摸架在角落里的一支三八式步枪。尾荣义卫把的肉类、蛋类、罐头交给夫人,特别叮嘱多做些菜,让他们把肚皮撑圆,吃学校包伙,他们实在太苦了。
张云峰站在窗前看风景。窗外,一些七八岁的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口中念叨着:国旗扬扬扬,红兰白黑满地黄,一间房、两间房,个十百千万间房……
学生们都在看尾荣义卫与夫人的结婚照片,但那是集体婚礼,有上百对新人,男的一律军装,女的则斜背着一条“国防妇人会”的带子。照片上方挂着两个写在硬纸板上的号码,都是阿拉伯数字的“109”。
白月朗在豆粒大小的人头中寻找着:“哪个是老师和师娘啊?”
陈菊荣也说:“我怎么看哪一个脸孔都差不多一样呢?”
尾荣义卫提着一把日式茶壶进来了,用手在照片上一指说:“这是我,这是她。”同学们“噢”了一声,有说“像”,也有说“不像的”。
尾荣义卫说:“老了,所以不像了。来,都坐下喝茶。”大家学着日本人的习惯,屁股坐在两腿上,只有张云峰说“我可怕腿麻”,他双手抱膝坐下。
白月朗问:“那两个109号码是什么意思?打棒球的号码吗?”
原来那是他们从日本动身被编入开拓团义勇队的编号,那时应征的都是家里排行老二、老三、老四的,按日本官方规定,老大守家尽孝。开拓团也发枪,平时种地,前线缺员,就补充上去当兵。尾荣义卫的号是109,他夫人渡边佑子也是109。
白月朗说:“这么巧吗?再说,这不是重号了吗?”
“不巧怎么会成婚?号也是故意重的。”男女开拓团员分别排序,自然是每对男女必重号。尾荣义卫是福冈县人,渡边佑子是扎幌人,一南一北,相距十万八千里呢。后来才明白,把男子和女子分别编号,是有目的的。到了满洲,上边来了令,怕他们不安心,就硬性地把男女开拓团员配成对,这才知道,凡是号码相同的,不管你乐不乐意,硬是凑成一对。早安下这个心了。
这倒新鲜,陈菊荣总有高论:“那若是碰上个瘸瞎聋子,也得认可吗?”
尾荣义卫说得一本正经:“当然得认可。”
白月朗说:“老师运气不错,碰上师母这么漂亮又贤淑的人。”尾荣义卫笑了起来,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同学们全都笑了。
张云峰说:“十年内日本要向东北移民五百万,再过几年,东北就到处是日本开拓团了,地都让日本人抢光了。满洲就自然而然地日本化了。”
对张云峰的话,尾荣义卫并不生气,那无胡须的脸上漾着笑意说:“不能这么说,开拓团都是开拓北满边境地区荒地,并不会抢夺农民的熟地。”
张云峰来了个现身说法:“我老家榆树一带,不算边境吧,也到处设开拓团,强占民田,老百姓管开拓团叫开偷团、开抢团。”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尾荣义卫只能瞠目结舌地一再重复:“是吗,是这样吗?”他仿佛在梦中。
唐庆华说:“老师很幸运,没上前线,也不再种地,却当了教员。”尾荣义卫是考的,他在日本是念了大学一年级的。他想为满洲孩子做点事。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他父亲欠中国恩人的情。
他讲述了一段父亲与中国人的渊源。尾荣义卫的祖父是渔民,那年带着九岁的父亲在黄海打鱼,碰上台风翻了船,亲人都淹死了,他父亲被中国渔夫救下来,把他带回到威海,还把他抚养到十八岁,他回了日本福冈县老家。又过了十年,他渡海回到威海去找恩人,恩人早死在了海上,但他留下了一所渔民学校,他把一生的积蓄全捐了出来,办了这所义学。后来尾荣义卫的父亲就供他读书,希望他读成了书,到山东的威海渔人义学去教那些穷苦渔民的孩子,可他没法去威海,他便成了满洲的老师,也算了却一份心愿。
学生们听了都很感动,张云峰说:“日本人里,有尾荣先生这样一颗善良之心的人,实在太少了。”
“有的,有的,”尾荣义卫讷讷地说,“我想为中国人做点什么,只是我很苦闷,常常是做不到,看到的都是仇视的目光,又没法自我表白。”
这时渡边佑子开始往上端菜了,她对尾荣义卫说:“不要净说些没用的了,吃饭要紧。”
尾荣义卫指着夫人端上来的第一道菜告诉学生们,佑子给他们烧了一道四喜和鸡素烧,这可是日本名菜啊,叫他们都伸筷子,尝尝味道如何!
“对,对,”渡边佑子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是节日……”
今天是好日子?什么节日?同学们面面相觑,张云峰说:“不会是天皇或者满洲国皇帝的生日吧?那我就回去了。除了我自己的生日,我不给任何人过生日。”
渡边佑子变戏法似的端上一大盘月饼,笑吟吟地说:“你们放心吃、放心喝吧,今天是你们的中秋节。”
大家喜出望外,除了白月朗,没人记得今天是中秋节,唐庆华说:“我至少有三年没尝过月饼味了。”
吃着五仁拌青红丝、白砂糖馅的月饼,同学们都很感动,都很感谢老师、师母,使他们又当了一回中国人。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掉了眼泪,弄得尾荣义卫的眼眶也湿润了,渡边佑子也一个劲地擦眼睛。
6
位于哈尔滨平房的关东军731给水部队是个神秘的所在,附近原本有几个村庄,自从它落户在这里,百姓都被强行迁走了,周围几十平方公里成了无人区。
一层层电网,一道道岗哨,高高的围墙,四角炮楼上架着的高射机枪、六零炮,都使这座灰色的水泥建筑显得阴森、恐怖和沉重,它像欧洲中世纪一座古堡式的监狱。
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津木惠子和同来的铃木贞子等五个小姑娘端坐在长条凳上。对她们训话的正是黑胡茬子带队的联队长碇常重。
碇常重板着面孔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部队?我告诉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最好也永远不要知道。”这话说得小姑娘们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碇常重又强调纪律:“平时不准外出,互相间不得交流,不能说自己是干什么的,更不准打听别人在干什么,要绝对服从上司。给家里写信,限每月一封,不准说家事以外的事,要经过检查,统一寄出,寄进来的信件,要拆看后交给本人。听懂了没有?”
津木惠子等人只得答应说:“听懂了。”
碇常重又说:“只有这样,才是对天皇尽忠。”
津木惠子像一下子被丢弃到荒野里一样孤立无援,她好不后悔,自己干吗要抢着上731?更奇怪的是父亲为什么支持她来?看白浮白的沉重表情,他好像早就知道731部队的不寻常。这与为生父生母报仇有关吗?难道生父反对的就是这个神秘的731部队吗?想到这里,津木惠子好奇的欲望之火反倒在心底燃烧起来。
新生活就这样在恐惧和探索欲望中开始了。第一个星期是护士业务培训,七天后正式上班,津木惠子的心咚咚跳,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天,穿着白大褂的津木惠子跟在几个军医身后急匆匆地来到一间屋子。有人推了一个手术平车进来,上面有各种器械,还有几个消毒桶。这间屋子没有窗户,漆黑一片。是动手术吗?怎么选择这样阴森黑暗的地方?
有人打开电灯开关,炫目的聚光灯骤亮,津木惠子看清了,屋子里有八根柱子,每个柱子上绑着一个人,都有编号,全都赤裸着上身。面对来人,他们有的怒目而视,有的绝望恐惧。津木惠子吓了一跳,这是监牢还是刑讯室?
又进来一大批戴大口罩的军医护士,你无法从他们仅仅露出的两只眼睛判断他们的表情。为首的军医露出了领花,是大佐,军衔不低。他一挥手,几个军医分别从密封桶里取出一盒盒针剂,让护士们吸入针管。津木惠子注意到,针剂量不一样,颜色也有区别。军医再次挥手,她们便分别向被绑的人走去。不管那些人怎样怒骂、反抗,终究无济于事,他们都被强行注射了针剂。
灯突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津木惠子随着人群退出黑屋子,厚重的铁门“砰”一声关死了。津木惠子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人啊?”
军医冷冰冰地说:“木头!”木头?人怎么叫木头?这是代号,还是暗语?津木惠子一时不得要领。
7
这是傍晚时分,夕阳残照从敞开的房门射进来,暖洋洋的。西江月坐在单身宿舍门前的小板凳上摘芹菜。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打棒球的呼喊声。他边择菜边向过道张望。
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过来嗅了嗅说:“西江月君弄小灶吃?这么香?”。电子书下载
“哪会有香味?”西江月敷衍他说:“不过弄了一点小白菜,蘸鸡蛋酱吃,农村菜而已。”
松本宽代家里有清酒,他问西江月:“想喝吗?欢迎你去。”
西江月说:“改天吧。”今天是中秋,也是西江月的生日。他常开玩笑,他每年过生日,都是几万万人给他做寿。他托人弄了点肉馅,丸山校长送给他二斤精粉,他约了冯月真,一起包顿芹菜馅饺子吃。
冯月真从附属医院那边骑车过来,她在大门口下车,与宿舍区传达室老头打了个招呼,推车向里面走去。她没有看见,随后跟来的三轮车上坐着戴法式大沿帽的徐晴,帽子盖住半边脸,她也在宿舍区门口下了车,很快跟踪进去。
当冯月真走到门口时,西江月说:“今天可以饱餐一顿,丸山校长给了两瓶啤酒,二斤白面。我又托人买了肉馅。”
冯月真不无讥讽地说:“这是你带学生在大同公园音乐堂举办诗歌会的奖赏,是吧?”
西江月说:“你若清高,可以不吃,我是不问是不是嗟来之食的。”他拿起一个用报纸盖着的小搪瓷盆,里面是一点和好了的肉馅,他又把切碎的芹菜用开水焯了,“肉馅再加点芹菜,吃一顿鲜肉馅饺子,一大乐事也。”
冯月真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瓶酒来,西江月怀疑又是用药用酒精勾兑的。冯月真举起酒瓶晃了晃,让他睁大眼睛看看!西江月叫了起来,白兰地?这可是稀世珍宝啊,今年这个生日可要标榜青史了。
这时徐晴已经绕到了屋后,那里有一片茂盛的秋海棠,鸡蛋大的海棠果把树枝都压弯了,她正可以隐身树后,把屋里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西江月和冯月真开始在屋里擀面皮包饺子。屋子里有两个书架,一床一桌,桌上铺着稿纸,有一组未写完的诗。门外烧开水的泥炉子正冒着呛人的黄烟,不时地灌进屋子,弄得他们淌眼泪、咳嗽不止。
冯月真包着饺子说:“我一直怀疑,在这样世俗的环境里,你那清纯柔情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什么办法?”西江月用力地擀着饺子皮说:“屈原又怎么样?长叹兮,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自古以来,诗人都如此,不得志,落拓出诗人。”
冯月真纠正他:“听说是愤怒出诗人。”
这年头敢愤怒吗?敢怒而不敢言已经很悲哀了,西江月小声说:“我们满洲国是连怒都不敢怒,更何谈敢不敢言了。”冯月真向窗外海棠树看了一眼,警告他,小心隔墙有耳。
西江月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的诗没人能看懂。”
“抱怨没有知音?”冯月真笑道,“徐晴不是你的知音吗?她能及时地给你开天窗,修理得非驴非马,你怎么还会抱怨没有知音呢?”
徐晴站在枝繁果盛的树后,又气又恨又委屈。只听屋中冯月真笑道:“适逢佳节,不请徐晴,你逃不过去,她会忘记你的生日?”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