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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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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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迹。如此稀里糊涂让一大笔钞票从钱包里消失,她的心情为此低沉了很久。

·文】她在安静的近郊租了个一居室公寓,刚放好行李,就下楼去逛超市。她要从美丽的寄生虫再次进化成人。在超市门口,她一面颠着背上的孩子,一面看各种培训班广告。原来只要有愿望,什么年纪都能做学生的。可学的那么多,速记、电脑、文秘……她比站在一格格的新鲜瓜果前面还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人】最后她选定了两年的财会学校。她并不急着以学历换饭吃。感谢林伟宏,提供了她一辈子的饭票,假如她只吃尖椒炒肉丝、豆豉炒苦瓜的话。她没有顿顿吃龙虾的奢望。

·书】她打定了上学的主意之后,就开始物色保姆。她想到曾经一块儿出村的女伴儿们。她会付一份优厚的工资,比她们在夜总会让青春腐烂要强多了。

·屋】一家家夜总会打听下来,她找到了一个姓吴的同乡。其他姐妹呢?去广州、深圳了,记得柳亚兰吗?她死了。啊?她还不到十八岁呢,怎么死的?吸毒死的。怎么吸上毒了?谁不吸毒?都吸。柳亚兰吸过头了。

她赶紧不再提请这位同乡做保姆的事。吸毒在她话中是那么正常的字眼,“吃喝拉撒睡”当中该排进个“吸”,有什么了不得?吃得不当还吃死人呢!吸死的人自然是太仇恨自己,往死里吸。什么事也经不住你往死里做。

告别的姓吴的同乡,她回到一居室的小家。这一辈子,那个“吸”可别想排入她的正常生理活动,她不是为自己不吸,她为自己和女儿不吸。

成人学校开学前夕,她找到一个中年妇女为她照看女儿。中年妇女的儿子开一家杂货铺,丈夫帮着打杂儿,女人在最忙的时间也帮着卖几瓶啤酒或几盒烟,但一般来说她只做家里的后勤。

开学半个月左右,一天晚上她刚出校门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人抱着,迎面走来。抱着女儿的人在路灯下看很像林伟宏,但走近了,发现他像林伟宏的哥哥(假如他有哥哥的话),老一大截儿。女儿已经开始嗫嚅不清地叫“妈、妈、妈”了,这一会儿竟在他怀里叫起“勃、勃、勃”来。显然刚刚被教会。

再走得近些,抱着女儿的人笑了。她背上竖起的汗毛刷地一下泌出了冷汗。这个人就是林伟宏,但他把相貌改了,垫宽了下巴,割了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原本她认为他的眼睛是他五官的美中不足,现在看一个脸搭配什么样的五官是有着如何内在、如何逻辑的道理!你想擅自修改一样、两样,不行,这张脸成了好几位造物主各行己见的产物,五官之间,谁跟谁都不亲,谁跟谁都撕扯。

林伟宏说他料定她会回东莞来。他到了东莞,找她找得很苦,但这天傍晚突然看见一个小杂货铺门口坐着自己的女儿。那位中年妇女死活不让他接近孩子,他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工作证,她才相信了他。

她想反正他高兴做谁就有谁的身份证,什么能难到他?但他见到她后眼里含的泪是真的,泪后面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半点儿假也不掺的。他能活着见到她,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过警方追捕,逃过法场还要好。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做好他不回来的准备。她要独立,要一个人带大孩子,过干干净净的生活原来是她自己跟自己赌气说的。否则他回来她怎么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过成了一家子?马上就把他那张新面孔看顺眼了?

他戴上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文弱儒雅。坐进酒店的餐馆,跟服务员说话嘴里一半英文,她只有一会儿一瞪眼的份儿。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像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像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的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缉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吃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理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

妻子、女儿。他一个不放过,全都成了他称职的批发员,把毒品一次次送进杂货铺,再从那里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像她一样健康活泼的小姑娘柳亚兰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零售网点上得到充足稳定的供应,得到热情周到的服务,最终给这个网络伺候死了。也就是说,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伟宏。差一点儿,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块儿出村的赵益芹了。

她什么也没干,已经罪恶深重。

变了相貌的林伟宏也变了名字和身份。当他出现在厦门那带廊檐的人行道上时,是一个姓洪名伟的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名片上这么说的你不信?有身份证和毕业证书为证。他的毕业证书是英文的,上面盖着美国某专科学院的钢印。这一点并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话时,拿出了他在美国加州照的毕业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绝对不可能在中国土地上伪造。他在美国制药公司实习的时候就被人培养成制毒专家了。他去过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看到一个地下世界多么井然有序,科学严谨。实习结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润如此之大的风险,他到头来是替别人冒险替别人赢利。假如真像老板们所说的那样,他对化学有天分,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别人那份风险,而不为自己赢利?

偶尔认识的一个客户是台湾人,告诉他中国大陆再次成为全世界冒险家的乐园,想有大作为,应该回国去。他回到中国,建起第一个工场。他的制毒工场可不是草台班,简直像核基地一样一丝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销网络已经运转自如,而这个网络里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干,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得到的利润除了投资一些房地产,就是投资再生产。就是在风调雨顺的第二年,他碰见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轻、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见识和人生经验,胆子不大不小,总的来说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驯化的依人小鸟。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张大、见世面广的女人。更不敢找读过许多书,对正义、邪恶一脑子概念的女学者(再说女学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网络中出现了叛徒。当然,在警察审训室里难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销网络被警方击破多处,不久层层的背叛就把火烧到了大本营。他忙着组织救火,冷静从容的他第一次发现丢盔弃甲是多经典的成语。好在他一直有远见,投资再生产时,选择的工场地点都很隐蔽,一些工场被摧毁,另一些接着投入生产。但一贯低调再低调的他还是被骨干出卖了。几个月前他们撤出别墅不久,警察就赶到,端掉了他最后的后方。

除了个别幸运的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大办公室的洪伟是那个精密缉毒计划的唯一漏网之鱼。

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季枫的女人相当怀念他们初到厦门的时光。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时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时下班、周末全家出游、到生日过生日到节日过节日吃穿无忧偶尔奢侈的好时光。

那段时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乐不思蜀地在邻居女人中响亮地应着“晓益”这名字。她的身份证上面明明白白印着赵晓益。在美国留学四年的洪伟学的东西可真不少,偶尔在地铁上翻看别人扔下的报纸,被一幅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个版面的黑白照片是这样一个画面:人群里每张面孔都朝着你,只有一个背道而驰的影子,戴了顶礼帽。标题是:每年××万人在人海中消失。读完文章,他为这种“自我消失”的技巧着了迷。一个人在墓地上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死婴记录,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记申请一个新身份证,然后假造一个自杀(投海、投湖之类)现场,留一份遗书,编造出令人信服的自杀动机,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个新自我诞生。因为死去的婴儿往往只有出生登记而少有死亡登记,一旦用了某死婴的出生登记,就等于让一个死婴复活,而他(或她)便在这死婴身上附体,替这死婴走完人生。赵晓益是赵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据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认真查起来,也难发现破绽。

做副总经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车上班,下雨天会给自己升成出租车待遇。妻子住在中档小区里,勤俭持家,一斤豆角二两木耳也会跟菜贩子计较,还在厨房阳台上摆了几个大花盆,种着青葱、生姜、香菜。被女邻居们拉去打麻将,都是先问“大牌小牌”,打大了,她会不情不愿,输了牌便说:“老公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晓益是小区里的乖乖夫人,戴一样小首饰都会跟女伴儿们交代交代:“看看,刚买的,还不知怎么跟老公报账呢!”有时晓益也会把她老公拽来一块打牌,为了晓益出错牌而输了的几块钱,老公还会挖苦她几句,她若不服,再顶撞几句,一场不软不硬的拌嘴就开始了。她若说:“不才几十块钱吗?”老公会说:“那也是一天坐九个钟头办公室挣来的!”女人们常常为晓益委屈:晓益已算没花销的老婆了,看看小区里其他女人,玩六合彩的,去澳门赌场的,用名牌化妆品的,晓益输的钱还不够那些女人抹在脸上的呢!这时晓益的老公会甜蜜知足地一笑,说:“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败家子我才娶她呀!”晓益这时也会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装装门面!”老公会说:“我在美国读那么多年书,美国人就不装门面。”或者说:“门面里子都一样,自己轻松嘛!”

回到家,门一关,两人会像进入幕后的演员,卸下披挂妆容,喘一口气,相互一笑。他们的搭档是黄金搭档,演出的一对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观众反应得多么良好他们已经看见了。进了家门他们会发愁,什么时候去买辆车,买一辆什么车,会让周围人感觉俩人是从牙缝里省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才痛下决心的。怎样闲置着几百万现款而做出捉襟见肘的窘迫。怎样在把女儿送到高级昂贵的托儿所的同时,让女邻居们相信他们是“勒紧腰带也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总之,真正勒紧腰带的人装阔佬不好装,反过来由阔佬假装勒紧腰带同样要下工夫,一不当心就会露马脚。比如一次在麻将桌上,女人们谈起钻石的市价。香港两克拉是多少钱,澳门又是多少钱。晓益脱口就冒出一句:不对,澳门是多少多少,还是什么什么质地,什么色泽,什么切工。女牌友们一刹那间都给她震住了。几秒钟后才有人问:晓益怎么这么清楚?网上看的。没事上网上看珠宝?偶然的嘛!……她抵挡住了进一步的集体盘问。她之所以脱口报出准确价钱,之所以行家里手一般说出质地切工,因为洪伟刚刚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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