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便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十二月初八,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铺子大门。
我穿好衣服下楼一看,原来是街坊邻居来送腊八粥。
问过才知道,这是当地风俗,家家户户都会煮腊八粥,煮好敬过神明后,会分出一部分送给邻里,一部分一家人食用,剩下一部分喂养家畜。
沿年这些日子为大家伙儿疗伤治病,攒下了不少人情,所以很多人来送粥,不一会,大堂里就摆下了长长的一排。
早早地关了铺子,放铺子里帮手的伙计回家过节。临了,还让他们每人都捧了好些粥回去。
做完今天的结算,我进厨房热粥。沿年也跟了进来,坐在灶前添火。
火光下,他白皙光滑的脸颊被烫出浅浅的红色,眼底两簇小火苗在轻轻跳跃,唇角微微上扬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白色衣角懒懒地坠在柴禾上,却显得极为自然、融洽、平和。
锅盖扑腾扑腾抖动,蒸出些水汽,他的样貌模糊起来,我有点儿恍惚,这个男人,一直都这样无怨无悔地陪伴着我,保护着我,照顾着我。
如今,他只有我,我亦只有他。
粥很好吃,看得出用了许多心思,放了许多东西,大米、豆、红枣、白果、莲子、葡萄干、杏干、瓜干、核桃仁、还有肉丁。也不知道是谁家做的,但又可能,那些我们没能留下的其他人家做的,也同样美味。
桌上很静,我们俩都不说话,默默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粥。
其实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一起吃饭的时候并不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气氛好像有些不一样。
粥的热气熏了我的眼,暖了我的身,忽然明白,这一刻,我们仿佛已不只是朋友,真是家人了。
夜晚,我们和寻常一样,挑着灯研读医书。
据他说,我确实曾经学过医术,且医术不赖,在江南的时候还曾被百姓广讼称道。我信。因为这一路学来,我并不怎么费力气。
我一直努力向他讨教,他也很愿意教我,称得上倾囊相授。只是,我不知道他又是否清楚我的勤奋是为了让他可以早日离开?
毕竟,我终于学成出师的时候,他就再没有理由将我绑在他的羽翼之下了。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清楚。那么,只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要的,即便他不想要,他也想要帮我达到。
这夜,我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有了变化,奇怪的景物没再出现。
天地茫茫,空无一物,我迷茫地在其中徘徊。
终于走累,我停了下来,在地上坐下,莫名万分。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凝神倾听,我被那声音迷住了。
就那么坐着,心中却觉得喜悦,不知不觉中,嘴角已经噙满了笑容。
陡然惊醒。喜悦?以前的梦都是伤感的,这个梦怎么回事?
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我蹙眉沉思。这个梦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寂静之中,隐约传来几点响声。咦?好像确实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仔细听去,原来是有人在拍打铺子大门,想来也是不想惊动太多邻居,所以声音较为低沉。
我连忙停下胡思乱想,穿衣拢发下楼。半夜来求医的定然是急诊,守门的伙计又回家去了,这会才听见,不知耽搁了多久,得速速行事。
在楼梯口,我撞见同样惊起的沿年。两人对了个眼神,就一齐匆匆忙忙地赶下楼去了。
才抽开门栓,门就被大力推开,跃进来两个蒙面黑衣人,两柄白花花的大刀架上了我和沿年的脖子。
二人皆是劲装打扮,身手矫健,两腿一伸,瞬即又将大门合上了。
我身后那人低声问道,“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这铺里只有我们两人。”我冷静答道。
“不是谎话?”他扣紧了刀刃,一股温热随着痛感流出。
“今天过节,伙计们都回家了,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提,只求你们不要伤害她。”见我受伤,沿年急忙解释道。
“你是大夫?”身后人问沿年。
“是的,我是大夫。”沿年答道。
“那好。”伴着这句话,一记重击落在了我的后颈,我晕了过去。
自昏迷中清醒,大睁双眼,却只见漆黑一片。
心中诧异,朦胧中听见马车行过地面辘辘的声音,当即明白,这是在自家马车里。当初我和沿年赶着马车穿山越岭,为了方便承载随行带的一干事物,就将马车的后半部改装成了一个大柜箱,如今,我便是身处这箱中了。
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喝道,“不许出声。”
蓦地一惊,转而明了。这是当初我身后那人,想来是从气息变化得知我已经醒来,所以才出言教训。
这样看来,他们是劫持了我们二人,要我们带他们离开了?只是,不知这二人是什么来头呢?利用完了我们会不会灭口了事呢?
暗暗担忧中,马车已经行到了城门口。
有士兵冷冷说道,“上面有令,今日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接着是沿年连声恳求。
可是那士兵态度强硬,就是不让过。
忽然沿年高叫起来,“梁副将……”
梁副将?是谁?唔,是之前送他母亲来医治的那个守城副将梁威么?
果真是他,熟悉的嗓音,“怎么?楚大夫急着出城?”
“是啊,梁副将。刚才有人来请我,说是王员外今日凌晨突然中风,现在危在旦夕,人命关天,我实在急着赶去给他医治,还望副将通融通融。”沿年恳切道。
王员外?那个在城外有一大片庄园的大财主么?这个说法倒也有理,只是不知那个梁副将会不会信呢?
过了好一阵,那个梁副将终于被沿年磨动,开口让放这辆马车出城。
马车行出好远,停了下来。
笃笃几声后,夹板被卸下了。刺眼的光亮汹涌而入。
双眼适应了光明之后,我看清了时下的状况。
与我一同躲在暗箱里的除了之前说过话的那人,还有一个重伤之人,他前胸和大股上各中了一支箭,已经流了很多血,面色惨白惨白的。
连着沿年身后站着的那个已经换上小厮服的汉子,三人皆是高鼻深目、须发浓密卷曲的中土人士。
心中大骇,莫非他们是敌军奸细?可为什么会到兰州来呢?又是做了什么,导致了这受伤以及禁城呢?
身旁健康那人首先一跃而出,待沿年将我拉出,他又小心地将那个重伤之人抱出。
在沿年与我仔细为那重伤之人清理伤口的时候,另二人有短暂的争吵,可惜他们用的是他们的语言,我听不懂。
不过隐隐感觉到,其中一人好像是在说要了结我们,另一人却持有相反意见,最后,似乎是后面那人赢了。
我们五人共一辆马车一起奔波了十多天。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只知道方向一直是往西的。
渐渐在沟通中了解到,最初劫持我的那人是他们的头,那个重伤的人是在危急关头帮他挡了箭,这才受的伤。也是他不愿滥杀无辜,所以留下了我们的性命,当然,同时也是为那人的伤考虑。
不过对于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兰州,又为什么出这些状况,这一切他们都避言不谈。他们只是用简短的“头”、“老二”、“老三”来称呼彼此。
终于有一天,我和沿年被赶下了马车。
“你们走吧,往南二十里你们就可以到西宁城了。就此别过,后会无期。”那个头拱拱手,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我和沿年四目相瞪,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我们又自由了。
醒过神来,我们手拉着手艰难地迈着步子,在这堆满积雪的荒郊野岭里前行。
天真的很冷。北风夹着冰雪,像刀子一样一片一片地割着我的脸。
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有时还会踩到树洞里,没了半截身子。身上衣裳已经被雪水浸透,好在已经冻得麻木。
时不时有架不住积雪的树枝啪一声断裂,直直地坠落下来,在雪地上砸出大大的坑,扬起飞花般的碎雪。
一面看下头,一面看上头,我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心中始终存着一个信念,这么多路我们都走过来了,不至于会终结在这么个不知名的地方。
入狱
二十里地是多远?我不是很清楚。有没有迷失方向?我也不清楚。
我们只是彼此搀扶着,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往前迈进。
不过,在走了一天一夜,体力终于告竭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人家。
一间小木屋静静地立在半山腰,白皑皑下的暗青色让我们欣喜若狂。
连滚带爬,我们激动地奔向那间小木屋。
门没上锁,只是用铁搭子拴上了,一拨就开。屋子确实很小,却建地很好,关上门,一点也不露风。
里头有一张土炕,上面铺了床棉被,房梁上挂着几件动物的皮毛,有些还连着头颅,好在现在还是白天,又冻到神经麻木,所以并没有被吓到。
看来,这是山间猎户的住处。屋内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想来定是因为大雪封山多日,那猎户也很久不曾上山打猎和在此留宿了。
沿年迅速地从墙角抱来一堆干柴,燃起了火,烧起了炕。
我则在屋内箱柜里搜寻衣物,终于被我找到几件虽有些破烂却也缝补好了的男子衣衫。
沿年看看我手上衣衫,低声说道,“我出去一下。”
不待我回话,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心下感慨,他实在是个君子。想到外面的寒风飞雪,连忙加快了换衣动作。
等到他换衣服的时候,我也要出去等,他微微一笑,没有制止,只是拍拍干净棉被上的灰尘,裹上我的身。
身心一热,他实在很懂得我的心思,一点不让我为难尴尬,却又时时给予细致的体贴。
风依旧凛冽,雪依旧沁凉,我却再不觉得那样寒冷,许是因为身上裹着的棉被,许是因为身后屋内火炕的温暖,又或许是因为屋内那个男子真挚的关怀。
门悄然打开,风声呼呼灌进木屋,我转身看去。
原来是沿年已经换好衣衫,走出来迎我。衣衫并不合身,稍显短小,然他面上毫无在意之色,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潇洒自若。
暗暗赞叹,即便潦倒至此,他亦能够处之泰然,可谓真正有一副好心性。
在我烘烤湿衣的时候,沿年拎着瓦罐到屋外取来一罐子白雪,扔些肉干进去,架在炉子上,煮起了肉汤,不一会就溢出了浓郁的香味。
闻到香味,我立刻感到饥饿起来。虽然身上有带干粮,可是那些面饼和肉干实在冻得太硬,极难咀嚼,一块一块地吞下去,很是痛苦,根本无法吃多,体力消耗又大,所以这么长时间里我基本都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撒过盐巴,沿年盛给我一碗,“小心烫。”
“嗯。”我点点头,满面笑颜。
待汤稍凉,我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一下子就见了底,还觉不够,笑眯眯地递给沿年,要他给我添。
“明天,我们下山,去西宁城里雇辆马车,抓紧点赶路,也许能回家过年。”沿年一面盛汤,一面说道。
回家?我微微一愣。木木地接过汤碗,却不喝,默默寻思。
可不是么,对于我来说,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是最有资格的了。而这个家,是沿年他给我的……
“好,我们回家过年!”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接口道。
“快喝汤吧,不然凉了。”他嘴边荡开一丝笑容,柔声道。
“嗯。”眼角渗出点湿意,借着仰脖喝汤的时候,悄悄拭去了。
湿衣服烘干换上了,肚子也填饱了。屋子收拾干净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
“休息吧。”沿年轻声说。
我瞅瞅那张小炕,微微蹙眉,这怎么办?
“你睡吧,我坐着休息就可以了。”沿年看出了我的思虑,说道。
我沉吟片刻,才回道,“不好。还是一人躺半夜吧,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
沿年听到我的提议略略一愕,静默半刻后说道,“真要如此,不若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吧?”
我连声反对。心中明白,说是他守前半夜,若是到时候他不愿叫醒我,岂不是还是等于我睡了一夜?
最后,他实在犟不过我,只好同意他睡上半夜,然后再来换我。
我坐在小木凳上,倚着炕沿,默默等待着时间流逝。
沿年躺在炕上很安静,呼吸缓慢而绵长,似乎睡着了。
炕底明亮的火苗活泼地腾越着,很可爱地吞吐着。我看得出神,思绪渐渐飘忽起来。
屋外狂风呼啸着卷过树梢,像滚滚江水咆哮,轰隆隆的。屋里却极为寂静,像平静无波的湖水。
夜愈来愈深,倦意上涌,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终于怎么也睁不开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是在炕上了,屋子里还是黑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看看一旁伏在炕边上睡得正香的沿年,当即明了,定是我顶不住困意,睡着了,而后他抱我上炕的。
蹑手蹑脚爬出被窝,下得炕来,却不料还是惊醒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带微笑,问道,“你醒了?”
我笑着点点头,继而迟疑着问他,“你需不需要上炕补点觉?”
他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已经睡够了。”
见我面上仍有犹疑,他开口道,“天该快亮了,我们用过早饭就下山吧,你看如何?”
心下合计,若是强要他上炕再睡,只怕不会成,于是只好无奈地表示赞同。
将屋内一切复原,又在炕头留下一锭银子,我们这才关上门,离开。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融下的雪水使得山路异常滑溜,极容易跌跤。幸好早有准备,我们各执着一根木棒,辅助前行。
日头升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我们终于下了山。道路渐宽,见到的人也多了起来。在路旁的茶摊用过午饭,问清了进城的道路,我们又动身了。
半多个时辰后,我们行到了城门口。
令人惊奇的是那前头围了一圈的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和沿年均是诧异,便行过去看看。
原来城墙上张贴着几张榜文,上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