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陆】简南唯
我自小怕冷,每年冬天屋中都生着好几个暖炉,我走到哪里都是要捧着一个手炉的。爹爹心疼我,在我屋中铺满了暖玉。又花重金为我购来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火狐狐裘。
儿时一次贪玩,大雪纷飞的日子和哥哥在外面打了半个时辰的雪仗。回来后大病了半月,高烧不退。后来还是爹爹的好友——一位狂放不羁的□□侠客带来了名贵草药才让我退了高热。之后又修养了一个多月才算真正好了。据说那次哥哥被爹爹和娘亲骂得狗血淋头,心中也愧疚不已,此后待我是越发的宠爱,也是再不敢带着我瞎玩了。
那卧床修养的一个多月,哥哥每日学堂归来便急急奔来我处陪我闲聊解闷。他常讲今日学堂又学了哪本书,教我几句爹爹逼他背的诗词。有时哥哥会在回来的路上买几块桂花糕或是一串冰糖葫芦给我解解馋。那一个多月虽然无聊,却也日日有了盼头。
想到这里,我就有些思念家中的爹爹娘亲哥哥和绿袖了。
当年还在闺中时,我常常和绿袖说等我嫁了人,一定要给她也找一个好人家。现在想想,却是我食言了。
薄采说要带我去江南过冬,在我染了一次小风寒之后。今年冬天尤其冷,才十一月,我就有些受不了。
今年我二十岁了,前几年冬天靠着暖炉和薄采给我买的几件狐裘算是熬了下来。我冬天基本上不出门,每日窝在室内,薄采也会用法力给我周身取暖。
去江南的一路上,窗外风景从隆冬变作黄叶翩跹。
我们在广陵安顿下来。这是一个风流的地方。这里有腰肢柔软的杨柳,有十里长堤,有悠悠一池瘦西湖。这里远离帝王将相和金戈铁马,只有咿咿呀呀的小生花旦,在绣楼上向风流公子们抛下绣帕的妩媚女子,这里的书馆酒肆茶楼都婉转流丽。
的确是过冬的好地方。
我喜欢吃醉仙楼的糕点,薄采常带我去。我们常坐的是二楼的临窗雅座。
小二肩上搭着抹布对我弯着腰,我熟练地报出几道菜名:“碧粳粥,翡翠芹香虾饺皇,樱桃肉山药,水晶肴肉,梅花香饼,玫瑰酥,恩,就这些。薄采,你还要吃什么?”我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她正看向窗外,侧脸高鼻薄唇,令人心动的紧。
“听说广陵的烟花醉不错,来一坛。”她回过头对小二说,又看向我:“你也喝一点吧。暖身。”
“好嘞,二位稍等。”小二利落地向厨房跑去。
窗外日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意融融,街上人潮涌动,一派世俗盛景。
“广陵是个好地方啊,要不我们就别回长安了,在这里挺舒服。”薄采道。
“长安自是有它的好处,我还想来年春天回去吃我们种的桃子呢。”
“长安比广陵,更是繁华一些阿。”
菜上来了,速度倒是快。都是我喜欢的几样,味道很不错,特别是玫瑰酥和梅花香饼,香气纯正馥郁。薄采吃的很少,却是给我们二人满上了酒。她执杯闻了闻,叹道:“不愧是烟花醉,这味已是能让人醉了。”
我凑到自己杯前闻了闻,只觉酒味冲鼻:“哪里香了,呛人的很。”
薄采抿了一小口,一脸享受的神色,倒是稀奇:“你不懂。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自然绵柔,甘润沁芳。好酒啊好酒。”
这时楼下有些嘈杂,我探头看了看,是穿着县衙服饰的人抬了一顶轿子,坐在里面的应该就是县老爷了。路上的行人向两边散开给轿子让路,说着“简大人”什么的。
我心中一跳,直觉地看向轿子的小窗,轿中的人竟也是恰恰掀开了窗帘,定定地看向这里。那么熟悉的面容,一瞬间,一对视,我们都呆住了,只觉心中狂跳。
“哥哥。”我喃喃道。
腰上一紧,薄采已留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带着我飘出了酒楼,从后门离开。我隐隐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小唯!”
薄采施展法术回了家,竟是没忘了那坛烟花醉。
我和她闹别扭:“你怎么光想着你的酒,怎么不把我的点心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柒
【柒】薄采
她说她要去见她哥哥,多么可笑,简府的小姐早就死在那场诡异的大火之中。她又是以何身份去见那个简公子简大人。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慌张得像一个笑话。听见没有薄采,这就是你拼尽一切掏心掏肺的女人,现在她不要你了,她要去找她的哥哥了,她要回去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捏着她的肩膀说:“南唯,你看着我,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我,我想把最好的给你,但是你的父母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你懂吗?南唯,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走,你已经破了身,嫁不了人的,你回不去的,南唯。”
“薄采你别这样,我也很喜欢你,我觉得和你一起走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我绝对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我们已经如此了,我又怎会回去嫁人?我只想你帮我托一个梦给哥哥,告诉他我一切安好,也不必再寻我,你能做到的对不对?”
她抱着我,我左眼滴下一滴泪,温润地滑过我的脸颊,洇在她肩头。薄采,真丢人啊,都快五百岁了还哭哭啼啼的。
我自是有办法的,但简大人在广陵做父母官,广陵是不能常住了。
当晚。
南唯站在一面等身大的铜镜面前,怀疑地看向我。
我调整了一下角度,道:“可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南唯猛吸了一口气,然后悠悠吐出。道:“哥哥。”
“我如今一切安好生活愉快。你从前一直告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现在很幸福。”
“你们也不必再念想着我,更不必寻我。……”
“我只求爹娘能健康长寿,哥哥你亦要保重,哥哥我也愿你能帮绿袖找一个好人家……”
…………
我站在一旁看着南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心中翻涌着满足。这是我的女人,她的身心都属于我,在她这里,我感觉到了强烈的被需要。
这几年我常常在午夜惊醒,,身畔的她依旧睡得酣甜。然后我就会莫名地感谢上苍,很奇妙的一见钟情,然后我便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终南之巅跌入凡尘,然后变成有情有欲的普通人。
我终究不是仙,免不了俗。
在终南的四百多年,日复一日的都是清心寡欲的修道,艰涩难懂的古籍,身边众人俱是无悲无喜无欲无嗔。唯一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就是师兄和青罗。
直到在奉天,薄采遇见了简南唯。我渐渐沾染上人间烟火,开始有了贪欲,贪那几坛美酒,更是狂妄地想要南唯永远伴我身侧。我贪图她周身的温暖柔软,那是我从前从未感受过的美好,穷其一生的追随。
如此人生,便是连回忆都是寂寞的了。
南唯嘱咐完一切。我便念了一句咒,一个淡蓝色的小球从铜镜中分离出来,我一挥袖,便化作一道浅淡的蓝光从窗口飞了出去。
“这便好了?”
“你还想如何。此时也该入你哥哥的梦了。”
南唯走到我面前,伸手勾住我脖颈,笑得一脸灿烂:“薄采。”
我低头看她:“嗯。”
“薄采。”
“嗯。”
“我真的很开心啊,我感觉再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间了。”
我浅笑,低头轻触她的唇。四片唇相叠,谁也没有进一步,只觉心底温软,时光悠长。
作者有话要说:
☆、捌
【捌】薄采
南唯二十八岁那年冬天,我带她回了奉天。
那年她长出了第一条皱纹。她看着我经年不变的容颜微微叹气,“薄采,你永远不能陪我一同老去。”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我可以陪你生生世世,这一世过后我就去找下一世的你,我只愿护你世世无忧。”
她仰头看我,发鬓乌黑一丝不苟:“薄采,下一世你找到的还是我简南唯么?”
再欢喜骄傲的人在自己独自老去,伴侣却年轻如初的时候也会慌张无措,一败涂地。
那年到奉天的时候已经接近年关,下了很大的雪。原本熙熙攘攘的街上如今有些冷清,人们都回家准备年货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着对联挂着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富足人家是一箱一箱地把年货抬入府,穷苦人家也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鸭宰了做年夜饭。街上人少,大片洁白的雪地也没有被脚印污染。家家门前都是一地鞭炮炸过后留下的碎红纸屑。
自十六岁我带她离开,时隔十二年,她站在简府新粉过的墙外,仰首看那栋火后重修的绣楼,一脸的悲戚。
我站在她身后,抬手支出一片结界,将纷扬大雪隔绝在外,也将我们隐了身形。
墙内欢声笑语,南唯侧耳仔细听着,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优美上翘的曲线。我莫名地如释重负。
她伸手折下一枝越过墙头的红梅,放在鼻前嗅了嗅,转身看我:“薄采,这里有曾经的简南唯,可是你杀了她。”
我心中猛地一震,只觉得她连面目都陌生起来。
也不待我思索回答,她就独自走向了我们落脚的客栈。她一走出我的结界,大雪就疯狂地向她扑去。我僵在原地,只看着那一袭火红色的狐裘在纷扬雪中渐行渐远,雪色染白了她的头发和双肩,连她离去的脚印也渐渐被埋葬。
我自知当年那事是我有失考量,我断了她所有后路,甚至毁了她的身份,明明亲人就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但这么多年她从未怨过我,我也一直以为她是甘愿的,她自己也说很幸福不是么。
原来如此,她还是有怨恨的,只是没有对我说,一直默默埋在心中。今日,触景生情,终于爆发。
那日我回到客栈,她没说什么,我自然也不多说。赶忙让她洗了热水澡,又熬了姜汤。第二日趁着雪还没化,匆匆回了长安。
许是补救及时,她只是略略咳嗽了几日,并无大碍。
之后,我待她越发宠溺。
她三十岁生日那天早晨,我早早把她喊醒,亲自替她绾发描眉,点绛唇贴花黄。
她手执铜镜幽幽叹息:“薄采,我好像老了。”
我弯下腰将脸贴在她脸颊边,镜中二人一个妆容精致却遮不住眼角细细纹路,一个不施粉黛修眉凤目。
她这几年再不复当年俏皮,我在她耳垂上印下一吻,直视她镜中的眼眸。依旧是我熟悉的眼睛,却盈满我不熟悉的情感。漆黑的眼瞳中蓄着浓重深沉的寂寞,不知何时,她的心态已如闺中怨妇。
我微微一笑:“三十岁是女人最好的年华。”
十六岁到三十岁,她最美的年华都和我一起度过。我突然有落泪的冲动,感觉我们已执手走过沧海桑田。当年火烧简府或许是错,但换来这十四年的相伴,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值。
作者有话要说:
☆、玖
【玖】薄采
简延君暴毙,简柳氏恸,服鸠酒随夫而去。帝感,追封“贤”。
那年南唯三十二岁,消息传到长安时,已是三天后,她几乎一夜就憔悴下去。
我又带她去了奉天。此次不再是悠哉悠哉的且游且行,快马加鞭到奉天时正逢简家夫妇出殡。
那时是梅雨季,一场雨连绵了五日不歇。天气闷得很,到处是被雨摧残的残花败柳。鼻端萦绕着都是腐败潮湿的气味。
我和她共打一把紫竹六十四骨的纸伞站在奉天的北门下,照例隐了身形。连日的阴雨使得街道上人烟稀少,整座城池被灰色埋葬,好似一座荒城。
远处,一片惨白缓缓接近,哀怨凄惨的哭声混合着雨声击打着我的耳膜。南唯死死地盯着那一片白,我只能看见她端庄的发髻和纤长白皙的脖颈,脊背挺直得几乎要拗过去。
披麻戴孝,几近要十里白绫。一路行来插遍了路旗,队伍最前面的男子面容苍白,眉宇之间是深深的痛楚和无奈,眸光黯淡,身材清瘦,素色的孝衣罩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衣摆沾染了些许泥点污迹。再无半点广陵相见时的意气风发。
南唯绷紧的身体微微松动,喃喃唤道:“哥哥。”
简公子自是听不到看不见,南唯紧紧攥着衣袖一角,我细细为她染匀的丹蔻十指掐进了掌心。
送葬的队伍缓缓从我们身前走过,一片哭声掩在雨声中,肆意挥洒的纸钱被雨打湿粘在青砖路面上,一片煞白。队伍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南唯道:“薄采,我死后都入不了简家祖坟。”
我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肩膀,手停在她肩膀上面一寸,却硬是放不上去。她突然向前走了三步,我不及缩手,细滑的衣料在我指尖摩擦过,她走出我的伞下,仰起头看向阴霾的天空,大雨覆盖住她,我突然想起那年在简府墙外,她也是如此,走出我的结界,然后被大雪掩盖。
雨水在她的脸庞上肆虐,顺着她微红的眼角流下,我心底疼痛。
南唯浑身湿透,却突然跪下,朝着那片在雨幕中模糊的白色磕了三个响头,我只见她双肩微颤,发髻被雨水打湿得凌乱,苍白的脸上纵横着斑驳水迹,额头上红肿一片。
那日回了客栈,南唯一直没有说话,我抱着无甚反应的她,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躺在床上,她却一直大睁着眼不肯睡去,我只好给她施了法。
半夜我被怀中滚烫的温度惊醒,只见她满脸不正常的绯红,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南唯一病就是一个多月,期间大多时间都在昏睡,我不知给她灌了多少灵丹妙药下去,终不见效。病情好好坏坏反复了几次,我实在无法,只能带她回了长安。一路上她仍是在马车里昏睡,我怕她颠簸,一直抱着她,也将行程慢了下来。偶尔醒来,我就热参汤给她喝。
到长安时已是盛夏,我将屋子略略打扫了一下,然后将她安顿在了床上。
许是回到了熟悉地方的缘故,傍晚时分,她醒了,见已经回到长安,便勉强撑起身,一头长发流泻,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为他们戴孝三年。”
时隔两个月,再听见她的声音竟是觉得陌生了。一时怔住,脑中百转千回也不知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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