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豪劣绅,与他这地方官兵还算相安无事。只是,前不久,朝廷为向英、俄、美、法、德、日、意、奥八国赔款,骤增税赋,惹起地方上几次抗税骚乱,他不得已派官兵弹压时,与赵义卓人马有过不期遭遇,正面发生过冲突,但都很快各自收兵,没有激化摩擦。尽管如此,赵义卓为给他何暮桥一些警告,也可能会干出派人劫走程家聘礼之事也未可知。当然,他真这样做是对不起程家的,可人既为匪,常理也就难说了。
何暮桥为尽快查出劫走聘礼的土匪,便决定与本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一起商量个办法,就匆匆用过早饭,赶到守尉衙门里来。
广宁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乃是本城名医国省三之子,国省三是何暮桥父亲的入室弟子,与何暮桥兄弟相称,便将国燕雄交与无子的何暮桥手下栽培。当时,他还只是弱冠年纪,不谙世故,是何暮桥将其当成义子对待,精心调教才有了今天的出息。平时他对何暮桥亦步亦趋,十分忠诚,听何暮桥有事找他,便急忙赶来拜见何暮桥。
何暮桥还没来得及与国燕雄谈程家聘礼被劫一事,就听师爷来报:“闾阳山大瓢把子赵义卓求见。”
何暮桥完全没有想到多年素无来往的赵义卓会来见他,预感到定与聘礼之事有关,便对师爷说:“快请。”
赵义卓赤手空拳、一身短打扮出现在何暮桥眼前,一个随从斜挎盒子炮、手捧一个大红包裹紧随其后。赵义卓一见何暮桥深施一礼道:“守尉大人在上,义卓手下人不懂规矩,误听他人蛊惑,劫下程家聘礼,冒犯守尉大人。今天,义卓亲来赔罪,奉还聘礼,请大人过目。”
“哈哈……”何暮桥一听,仰天大笑,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我刚才还说,一定是义卓贤弟手下人和我开个玩笑,果然如此不是?”
“手下人不知是谁家聘礼,是守尉大人手下有人暗中指点,才有这次误劫。”赵义卓说。
“哦?有这等事?燕雄,你要好好查一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是。”国燕雄连声诺诺。
七
广宁城距药王庙镇只有十几里路,何若菡的花轿一出城门,嘹亮的鼓乐声便隐隐约约飘过初春的原野,传进药王庙镇的大街小巷。
肖聪甫一听城里方向动起了鼓乐,知道程少仲一行进城迎亲的队伍已往回返,便连忙指挥程少伯这边也吹起唢呐、敲起锣鼓,同时让范小堇的花轿起轿。于是,八抬的花轿随着程少伯的高头大马一路张扬,顺着镇上东西南北四条路——绕道而行——所以要把前后药王庙镇全都绕到,一是在镇上好好招摇招摇,二是只有这样路程才与从城里到药王庙镇差不多,两座花轿也才能同一时刻在镇中心会合,然后一起抬往程家老宅。当然,这样一绕,沿街的大小药铺、钱庄、茶肆、酒楼及各街、各巷、各胡同里的居民、百姓,大人、小孩儿也就都被吸引出来,看新郎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引了八个抬轿的汉子,高一脚、低一脚,左一步、右一步,扭着屁股,伸长脖子,颠着花轿,招摇过市,也看一行八个吹唢呐的喇叭匠人如何鼓圆了两腮,突圆了眼珠儿,忽儿朝天、忽儿面地,又忽而往左、忽而往右,摇晃滴着涎水的唢呐,呜呜哇哇,奏着曲子步步向前。他们身后,四个汉子抬着一面井口般大的牛皮红鼓,螃蟹一样横着行走。一个双手握着粗槌的击鼓汉子,赤了膀子,大汗淋漓地猛击鼓点,一边击鼓,一边摇头晃脑,还紧闭了眼睛,一副深深陶醉的样子,很让人担心他的脖颈弄不好会被他前仰后合的脑袋给弄折了。最后,从县城来的程少仲与在镇上绕了一周的程少伯兄弟二人在镇中心广场会合时,双方的鼓乐又更加卖力地比了好一通。那时,两面大鼓的四条鼓槌上下翻飞,如蛟龙出海、似鹞子翻身,咚噗隆咚、咚噗隆咚,震得人心直翻花、震得大地直哆嗦。二八一十六支唢呐,喇叭对喇叭,尖叫着、低咽着,吱吱哇哇、呜喇呜喇,声音灌满了人的耳朵,也灌满了大街小巷、整个药王庙镇。逗引得那些顽皮少年也跟着花轿后面喊:“呜哇镗,呜哇镗,娶个媳妇尿裤裆!……”待到两座花轿抬到程家老宅门前,肖聪甫便指挥落忙的伙计们点燃烟花爆竹,一时间,硝烟滚滚,火花四溅,噼啪之声大作。清脆的一千响小鞭儿哔哔叭叭,闷声闷气的麻雷子咕咚咕咚,一蹿老高的二踢脚叮叮咣咣……刺鼻的火药味儿和喧闹的鼓乐声把迎亲活动推到了高潮,忽然就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新郎双双下马,撩开轿帘,把蒙了盖头,怀抱辐条、瓷瓶、铜镜等的新娘从轿中双手托出,轻轻放于铺在轿前的红毯上。然后新娘由伴娘们搀扶着,扯了牵在新郎手里的同心结一步一步走近宅门,她们脚下的红毯随着她们的前进,一节一节倒换着,直到把她们引进内室才卷了去。一路上,男方家的两个人,手端五谷杂粮,不断向新娘身上投掷,以表示企盼五谷丰登。到门口时,新娘还要跳过火盆、马鞍,以企求婚后日子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
牛雨春眼睁睁看着蒙了盖头的范小堇被程少伯托下花轿,由伴娘们搀扶着一步一步做了各种“故事”,终于走进程家的大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无精打采回到范家药园里,独自一人坐在井台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收起烟荷包的瞬间,瞥见上面绣着的一头牛,心里不由一动,这是范小堇给他的定情之物,那牛头上,特别加了一朵木槿花,本来是象征花和牛永远在一起的,现在,花儿开进了程家门,只剩了他这孤单的牛,眼睛就有些潮湿起来。
忽然,牛雨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看,不由愣住了。
来人头戴一顶毡帽,身穿敞怀皮大衣,左手拎着一条装了东西的麻袋,右手晃着一根马鞭,正大步向他走来。
“表哥?”牛雨春认出这是在外边跑单帮的表哥韩玉堂。
“春子!相好的让人家娶走了,心里不好受吧?”韩玉堂是唯一一个知道牛雨春和范小堇相好的人,因为牛雨春求他给范小堇在外地捎过东洋花布。牛雨春没说话,只是低下眼皮瞅着脚尖儿。
“表哥今儿个帮你出口气!”韩玉堂说着从麻袋里掏出个用大红纸包了的盒子来,对牛雨春说:“你把这个盒子给老程家送去,就说一个骑马路过的人让你送的,告诉老程家,这是闾阳山大瓢把子赵义卓给他家的贺礼。”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牛雨春疑疑惑惑地问。
“你甭问,就照我说的办就行。”说着,韩玉堂又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拍在牛雨春手里,眼盯着牛雨春的眼说:“一定说清这是闾阳山赵义卓送的!”
八
程汉卿今天非常高兴,自从去年夫人病故,家中没了女人,他就想尽快让两个儿子完婚,好有人操持家务,可因为不打算在京城久留,也就不想与京城的同僚们联姻。当时,虽没料到大清朝这么快就被推翻,皇帝说退位就退位,他向宣统皇帝递了告病还乡的辞呈,也得到宣统皇帝的口头恩准,只是说让他把裕隆太后的牛皮癣治痊愈后再走。这样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到上个月底,和太医院许多被简从回家的御医一起离开京城。
告退也罢,简从也好,反正离开朝廷,回归故里的目的是达到了,这就终于了却了他多年的宿愿。按照他的计划,回乡后,他本人不再行医问病,而是让两个儿子替他坐堂问诊,继承祖上悬壶济世的德业,他则腾出手来整理出版他撰写了多年的独家医案医论和系统编辑宫廷秘方,有时间再撰写些气功引导方面的专著,以推广于世。
当然,若有可能,他还想专门研究研究西医的一些临床学问,因为在太医院这些年,有机会和西方洋医打交道,亲眼见到他们以很小的药片和各种颜色的注射药水、外用涂抹药水治好很多病,还有他们的消毒溶液和手术器具也很值得研究、借鉴。
同时,他还计划等他在太医院相识的美国医生布朗·克温回国安排好有关去美留学的事宜后,让已认布朗为义父的次子程少仲去美国相关的学府深造几年,专门学习西医独特的医术来丰富国医的传统治疗手段——他虽然不相信禁中医会行得通,但对中医自身存在的庸医充数、劣药充良、巫术充医等弊病也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认为必须吸取西医的良术,来改良中医,以使中医永不被禁止。这也是他和美国医生布朗的共识。
布朗也是此次和他一道被简从后离京的。布朗从北京乘铁路南下至汉口,再乘船抵上海搭乘法国班轮回美国,途中要行月余,再加上安排少仲去留学的种种事宜,还需要几个月时间,因此有望在暑期收到布朗的来信和有关留学手续。
这是他和布朗分手前再三约定好的。他相信这位和他共事三年多的美国医生是守信用的人,而且,布朗本人对次子少仲的喜爱也是由衷的,甚至想把少仲直接带回美国,并保证帮少仲娶个美国妻子。可是他觉得娶美国儿媳终非程门正道,所以才坚辞未接受布朗的建议。今天两个儿媳都娶到家了,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回春堂前几天也重新开了张,回乡才不到一个月,两桩心里大事都办成了,他怎能不由衷高兴呢?当然,前几天给何家下聘礼途中被劫,当时让他很是恼火,后来闾阳山赵义卓亲自登门给何暮桥亲家送回所失聘礼,又再三请何暮桥捎话给他,表示正日子过后,还要亲自登门来给他这老乡长谢罪和请安,如此这般,他这一腔怒气也就消去了大半。虽然对赵义卓这个同乡当土匪的谋生之道还大有异议,可人各有志,只要他不伤天害理、胡作非为,那么,同他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也是可以相安共存的。
程汉卿正怀着这种满足又豁达的心情,前前后后应酬着贺喜的来宾,忽然有人报,广宁城名医国省三老先生携子国燕杰前来贺喜,便赶紧迎出,将国家父子让到上房用茶。
国省三一见程汉卿也已鬓发斑白,不禁满怀感叹地说:“一转眼,汉卿老弟也是两鬓秋霜了,看来,岁月真是无情啊!”
“是啊,是啊!”程汉卿响应说,“不过,省三兄依然银须皓首,一派仙风道骨,细看反倒有些返老还童了呢。”
“汉卿老弟也学得会说话了。”国省三笑说,“看来没白在皇上身边当差呀,你的嘴原来可是从不奉承人的。”
国省三的话是真的,程汉卿自幼刚直不阿,在同行中是有名的认死理,为此,国省三和他也多有芥蒂,只是碍于程汉卿之父程云鹤曾是国省三启蒙恩师,不好太同他计较。对于程汉卿被朝廷召进太医院之事,国省三也曾颇为嫉妒,因为论医道他本不在程汉卿之下。程汉卿进宫后他料想过程汉卿刚直不阿的天性肯定会惹皇上生气,说不定哪天被皇上斩首。没想到,今日程汉卿却能功成名就而归,这是让他多少有些感到意外的。
“汉卿老弟此次荣归故里,也正是我由衷所盼。这回我们可以有机会在一起切磋了,这些年老弟在宫里一定见了不少世面,积累不少宫廷秘方宝典,今后还望不吝赐教才是。”国省三嘴上说得甜,心里却是酸溜溜的,他觉得程汉卿的归来,对他在本地区的势力影响乃至既得利益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所以,他内心深处憎恶程汉卿——如果没有程汉卿,当初进京做御医的机会说不定就会是他国省三的,现在,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国氏神医的区域垄断,好端端又要受到程汉卿和他一双孪生儿子的威胁,这姓程的为什么总要妨碍姓国的利益呢?
——既生瑜,何生亮?
程汉卿也知道国省三素来对他不服气,当初同在本地行医时,国省三总是暗中拆他的台,但此一时,彼一时,十几年过去了,人都在变,过去的事怎能总是耿耿于怀?所以他的心里很是豁达,对国省三的话完全信以为真,便笑着说:“是啊,这些年在宫里与各地进宫的太医们打交道,获益匪浅,也的确积累了一些秘方宝典,省三兄如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整理、发掘,并传与后人,肯定互有裨益。”
“好!”国省三很痛快地说,“我今天带你侄儿前来,就是想拜在你老弟门下,当个墨童、茶童,帮你抄抄写写,背背药箱子,如无不便,就请接受你侄儿一拜。”说完,朝国燕杰使了个眼色。
国燕杰虽只有十六七岁,却极懂待人处世之道,见了父亲的眼色,赶忙走至程汉卿面前,扑地便拜,口称:“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程汉卿没想到国省三突然来这么一招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见国燕杰已经大礼参拜,也不好拒绝不纳,只好苦笑着连说:“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边说边扶起国燕杰,然后对国省三说:“省三兄这就折杀我了,其实论行医之道你比我根基深,侄儿仅凭家学渊源就足可成大器,跟我怕误了他的前程。”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国省三连连朝程汉卿摆手说,“师父也叫了,礼也拜过了,今后,燕杰就是你的徒弟了。他成不成器,就全凭老弟你的雕琢,能出息不能出息,都关系着你老弟程大御医的名声,和我这当爹的就只剩启蒙老师的关系了。”
程汉卿听国省三这样说,也就无法再推辞,只好乖乖就范,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燕杰这个徒弟,今后少伯、少仲他们学什么,燕杰就学什么,我对徒弟和对儿子一样,没保留。”
正说着,肖聪甫抱着个红纸裹着的大盒子走进来,对程汉卿说:“闾阳山赵义卓派人送来贺礼,请大哥您笑纳。”
“赵义卓?”程汉卿一听“赵义卓”三个字不觉一愣,心想:他不是托何暮桥捎话说,怕他这土匪身份给程家招来非议,所以正日子不来凑热闹,过几天再来祝贺吗?为什么又赶在正日子里送了礼来?这样想着,嘴里却说:“来人呢?快请进喝茶,入席。”
“来人把礼交给看热闹的人就走了。”肖聪甫说,“大概另有急事要办吧?”说完把那盒子放在程汉卿身旁的八仙桌上转身而去。
国省三隔着八仙桌与程汉卿对面而坐,与那盒子的距离和程汉卿一般远。他斜着眼注视那盒子有些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