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见,有的人竟以白眼相加。
以往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还算不错,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哥们儿,你这娄子可捅大了。跟你一块儿办案去的老韩,让飞贼给打死啦!人命关天啊!”
少臣抬腿要走,被小张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我上老韩他们家瞧瞧去。”
“哎哟!我的傻哥们儿,总爷找你哪!大发雷霆,急得直蹦高儿!你还不快去。”
“哎,我去。”
少臣站到总爷的签押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答话:“进来。”
丁少臣推门进了签押房,请了个安:“给总爷请安。”
总爷抬头见是丁少臣。先自发出一阵冷笑:“嘿……行,你还知道回来,好!”总爷顺手一拍桌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我让你去办案拿贼,你可倒好,给小婊子办丧事去了,搭棚了没有啊?请了几堂经啊?……”
“回总爷,她不是婊子。”
“呸!不是婊子,是你姨妈,对吧?”
“总爷,请您不要出口伤人!”
“好啊!你敢犯上!丁少臣,你听着,我出口伤人了,你又当如何?我告诉你,曹已然今非昔比了,你想仗着他的腰子在这儿耍威风,你是打错了主意啦。你今天犯的罪名是勾结匪类,临阵脱逃,光后边这一条儿,杀了你也不为过。总爷我积德,判你狗儿的一个边外充军,发往西陲。来人哪,把丁少臣先给我押起来,行文一到立即解送!”
就这样,没过了几天,丁少臣真的被发往西陲边塞充军啦。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丁汉臣。老丁当时就是一愣,因为他也没想到会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老丁连送小张都没顾上送,就直奔了内宅,他想求曹给托个人情,可曹问起因由来,又是因为紫雨,说紫雨是祸根,老丁想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无趣吗?再一说祸首是庄亲王的儿子、为恶一方的贝勒弘普。就算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也惹不起贝勒爷呀?更何况少臣已然上路了,把起解的犯人追回来,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丁汉臣已然走到鹊玉轩的院门外,想到这些,他自己就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还是算了吧,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夜阑人静,丁汉臣打了点儿酒,买了点儿菜,在自己的小屋,在一盏孤灯下,自斟自饮,自思自叹:“唉——这可是怎么了?江南遇祸,死里逃生。如今已然复了官啦,应该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兴旺才对呀,可是,怎么事事都这么不顺啊?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一步,如今落了个充军塞外……舐犊情深啊!老丁哭了……老丁醉了……老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27)
让十三龄用瓦片打死的清兵姓韩,他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孩子才五岁,一个当兵的,家境自然很寒苦。
如今堂屋里草设灵堂,老韩的尸身停放在供桌之后,他的妻儿跪在供桌旁边,哀哀泣血,哭声不止。屋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都被撕破,后窗户也被支开。这是老北京家里死了人的老规矩。
十三龄让四名公差押着走进老韩的家,他举目四顾,只见一片凄凉残败,令人目不忍睹。十三龄一阵哀思如潮,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嗵一声跪在供桌前面,句句哀语发自五内:“这位大哥,到而今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咱哥儿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个面儿都没见过……您追我是职务在身,我逃跑是为求一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手伤了您的性命,是我错了,我给您磕个头,我给您赔罪啦!”言罢,十三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以头触地,触地有声。
他磕完头之后,跪爬了几步,来到老韩妻子的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丁大爷给的小皮口袋放在地上:“这位大嫂,我身上就这点儿银子了,您收下发丧我大哥吧,您能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他叫韩顺。”
“韩顺,这名子好记。有朝一日,我一定来厚报你们娘儿俩,补上我欠的这份情。大嫂,眼下我只能跟您告辞了。”十三龄说完给韩顺的妻子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往高处一蹿,抓住房梁,再一悠,人就到了后窗台上:“四位,真对不住,咱们后会有期啦。”言罢一个鱼跃,纵身离去。
要动手打十三龄的那个公差一声惊叫:“嘿!他跑啦!”
班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啪!”:“你嚷嚷什么?还不快追!”
追!谈何容易呀——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华灯初上的时候,曹桑格押着曹霑走进芷园,直奔鹊玉轩。曹霑低着头一言不发。曹桑格斜了他一眼:“哼,你小子还别使性子,三大爷这是救你一命。这件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孩子,焉有你的命在?”
“咱亏心不亏心啊?是我逼死紫雨的吗?您可都在场啊!”
这时他们已然来到鹊玉轩的门口。曹桑格一瞪眼:“少废话!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进去喽,你阿玛非宰了你不可!”说完一甩袖子走进了鹊玉轩。
“呸!”曹霑照着三大爷的后影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还有点人味没有啊!”说完后快步离开了鹊玉轩。
曹霑一路小跑儿来到榭园楼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榭园楼上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还不时发出女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曹霑二目充血,满头大汗,蹬蹬蹬蹬一口气跑上楼来。
嫣梅看着曹霑这副模样不禁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
曹霑气急败坏,声音嘶哑地大吼了一声:“别笑啦!”
众人俱被惊呆了。
曹霑在姐妹们和丫头们面前,可以说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何况如此大声吼叫,如此失态,玉莹心里最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她手里拿着为紫雨缝制的彩衣,霍然而立,问道:“霑哥儿,出了什么事啦?”
“为给陈姥姥抓药,紫雨背着那娘儿俩到酒楼卖唱,让庄亲王的世子弘普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玉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手中的彩衣也飘然而落:“苦命的紫雨啊!……”
墨云过去抱住玉莹:“姑娘!”主仆二人嚎啕大哭。
嫣梅气得周身发抖,啪地一声一拍桌案:“难道就罢了不成吗?”
“我已然写好了状子,立刻上宗人府告他去!”曹霑说着从怀里掏出状纸,高举在手,转身冲下楼去。
曹霑刚刚下了楼梯,不意老丁提着灯笼,后面跟着曹和吴氏,已然走进楼来。曹霑迎了上,手持状纸:“阿玛,我这就上宗人府去告他!”
曹怒不可遏,劈手夺过状纸,三把两把撕碎,狠狠地扔在地上。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28)
“阿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啊!”
“你懂个屁!”
“难道说堂堂大清律,竟是一纸空文吗?”
“人家说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是没有那对金狮子,焉有你的命在?!”
“这么说,紫雨就白死了吗?”
“因为那么个下贱的丫头,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坑家败产,还惜乎丢了我的前程!老丁!”
“嗻嗻。”老丁应声。
“你把曹霑给我圈禁在悬香阁,房门加锁,窗户加封,再不许他出来半步!走!”
老丁向曹霑肃手相让,曹霑只好跟着老丁离开榭园。
玉莹等人听到曹的训斥声,也都下得楼来,曹一眼看见玉莹,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除老丁送水送饭之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去看他,特别是那温家的玉莹!”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老爷!”吴氏觉得曹过于失态,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哼!”曹竟自愤愤离去。
玉莹一时气闭,仰面跌倒。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玉莹姐!玉莹姐!”
“姑娘!姑娘!”
“孩子,委屈你啦!”吴氏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几个家人找来了木板,搬来了梯子,叮叮把悬香阁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木条。屋门的窗户纸被捅破两处,一条铁链穿通,一把大锁锁住了屋门,曹霑被锁在屋内。
丁汉臣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这情景低声饮泣。
芷园的另一个小院里,曹桑格指挥着他从庄亲王府带来的家人,挥锹抡镐也是叮叮咚咚地在挖着那对金狮子。没费了多大的工夫,金狮子被挖出来了,两个人一抬,把金狮子装在篓筐里,抬出芷园。
金狮子被抬到庄亲王府,弘普让两个丫头打磨一新,连夜送到郑家庄理密亲王府的大厅上。理密亲王弘皙看着这一对金光闪闪的金狮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哈哈……好!很好!这才像个帝王之家吆。”他问弘普:“这么漂亮的差使是谁办的?”
“回王爷,是我的包衣,从他弟弟曹的家里弄出来的。”
“曹,就是那个抄过家的江宁织造吗?”
“正是。”
“好!赏你的那个包衣黄金一锭。”
“嗻。”
乌云在天上翻滚,给这如墨的夜色凭添上几分深沉。远处雷声隐隐,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
已被添封加锁的悬香阁内,燃点着一支素蜡,蜡泪成行,烛光摇曳。曹霑伏案疾书《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突然,有人在窗外轻声地呼叫:“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一惊:“谁?”
“是我。”
曹霑听出来是十三龄的声音,他扔下笔扑到窗边,抓住十三龄的双手,语未成音,泪已分行:“龄哥啊!……”
“霑哥儿,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
“紫雨死的太惨啦!真让我五内如焚,泣血椎心,惊魂不定啊!要是能替了她,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有限,恕我今晚不能陪你长谈。”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名官兵,如今全城都在捉拿我,故而,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唉——真是糟透了!惨死了紫雨,又白白的搭上一条人命。可是你上哪儿呢?”
“嗐!我是唱戏的,惯于跑码头。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吧。霑哥儿,你去拿两个茶盅来为祭奠祭奠紫雨,也为我喝杯饯行酒吧。”
“好。”曹霑取来茶盅,十三龄已经把装满酒的猪尿泡塞进窗户里。曹霑接过来斟满两茶盅酒。二人举杯在手,十三龄说:“霑哥儿,我想求你件事儿,陈姥姥本来就病着,再经过紫雨的事儿,想必病更重了,你得想办法周济周济她老人家。”
曹霑点头,二人将杯酒喝干。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29)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十三龄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走啦!”
“等等。”曹霑回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柄短剑,递给十三龄:“拿去吧,一来留个念想儿,二来也好防身。剑上还錾着我玛发的名字。”
十三龄拔剑出鞘,但见柄下錾有“曹寅”二字。他用手试了试短剑的双刃,果然异常锋利:“真是好家伙!谢谢啦!”十三龄一抱拳,不想让曹霑看见自己洒下的离伤之泪,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龄哥!龄哥!”夜色苍茫,漫无回声。
顿时,狂风骤起,卷着暴雨,倾盆而落。
曹霑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大声疾呼:“龄哥——!紫——雨姐姐!”
曹霑连饮两杯,“啪”地一声摔碎茶盅,冲到案边,奋笔疾书,立成悲歌一首,一阵狂风将蜡烛吹灭,在朦胧的昏暗中,雷电的闪烁下,但闻曹霑高声诵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故人秋窗离肠断,
秋风飒飒诉凄凉。
榭园楼内。
玉莹仰卧在床上,怀里抱着为紫雨赶制的彩裳,二目凝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活像一具僵尸,突然,无情的风雨传来了曹霑动情的吟诵之声。玉莹反射地翻身下地,冲到楼边,她用双手奋力推开楼窗,一阵狂风暴雨扑面袭来,玉莹不顾衣单体弱冲到回廊的尽头谛听,但闻曹霑的诵声继续。
念卿丽质如金玉,
水为肌骨铁为肠。
花月何足喻其色,
星月何足喻其光。
诗音稍一间歇,玉莹脱口引吭接诵道:
红梅竟遭狂飚嫉,
弱柳岂耐骤雨狂。
香魂既散芳踪渺,
何必人间制彩裳?
玉莹扬手将为紫雨赶制的嫁娘衣抛出窗外,风雨中,在一道电光的闪烁之下,但见一件鲜红的彩衣缓缓飞起,飘然而去。
嫣梅、墨云、小红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寻玉莹,只见玉莹浑身湿透,鬓发如洗,脸上泪雨难分,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楼栏,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期待的光芒,嘴里喃喃地叫着:“霑哥儿!霑哥儿……紫雨!紫雨……”
墨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玉莹披在肩上:“姑娘,这会把您冻坏的!”
“玉莹姐,快回屋里去!”嫣梅说着,与墨云一左一右,连搀带架将玉莹拖回床上。
嫣梅吩咐小红:“快去煮一碗姜糖水。”
第二天的早上,风息雨停,只是秋风瑟瑟给人增加了几多寒意。
丁汉臣一手挎着一只食盒,一手提着水壶来到悬香阁。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开房门一看,吓了老丁一跳,这屋里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满地的纸屑还夹杂着碎碗碴儿。再看曹霑倒在地上睡态正酣。
老丁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叫醒曹霑:“霑哥儿!霑哥儿!”
“啊?”曹霑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老丁蹲下来扶住他。
“唉!这真是一场梦啊!从雍正六年到而今乾隆三年,整整十年,从江宁到北京,咱们曹、李两家的人,真可谓家败人亡,叫人想都不敢想啊!……”
“霑哥儿,你哪儿来的酒啊?”
“龄哥给带来的,他说他得逃走,官府在捉拿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下雨之前。”
“噢——”老丁心里明白,十三龄没让衙役逮了去,放心多了。他扶着曹霑站了起来,坐在床上。
曹霑接着说:“龄哥一再叮咛我,要周济陈姥姥,我是一文不名,全靠您想主意了。”
“霑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