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霑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的义地里,还立了块小石碑,下款刻什么呢?算我攀大吧,我让人家石匠给刻上了五个字:‘义父丁汉臣’,他年有日让我们爷儿俩相聚泉下吧!”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丁说到这儿,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30)
“好!好!您真是至仁至爱的老人!”
“唉,别说了,你快喝碗粥吧,别太凉了。”老丁说着擦干了眼泪,给曹霑盛了碗粥。递给曹霑。
“丁大爷。”曹霑接过粥碗:“您是抱着我长大的,您要是真疼我,真爱我,就多给我点儿酒喝吧。”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冲着曹霑晃了晃。曹霑立时喜形于色,劈手夺过葫芦,拔开盖子,仰面痛饮,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老丁:“您替我交给玉莹吧,可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丁汉臣来到榭园,进了楼门,站到楼梯口朝上小声地喊:“墨云!墨云!”
“哎,来了。”墨云听出来是丁大爷的声音,急忙跑下楼来:“丁大爷,您叫我?”
“啊。玉莹姑娘还好吧?”
“唉——她是个那么要强的人,老爷那一句话,活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大爷,您说能好吗,我真担心,这件事是个什么了局。”
“唉——”丁汉臣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老爷是真急了,我想他是说了句气话。什么了局不了局的,有老太太的遗言,谁也不能怎么着。一,你不许胡思乱想,二,更不许火上浇油,懂吗?”
墨云频频地点头。
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曹霑的信,递给墨云:“这是霑哥儿给玉莹姑娘的信,她看喽,心里就舒坦的多了。”
墨云高兴了:“那是一定。”
“我走了。”
“我送送您。”
“别别,让老爷瞧见喽,又是事儿。”
“哎。”墨云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追出了楼门:“大爷!”
丁汉臣听见喊声,心里先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墨云要问什么,老人不想刺伤孩子的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以横下一条心,不露半点真情。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还……”墨云欲言又止,一阵双颊红润心潮起伏,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少臣哥还挺好的吧?”
“好,好。他挺好的,你放心吧!”丁汉臣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他走出榭园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墨云心里挺高兴,一则霑哥儿给姑娘有信来,二则得知了少臣平安的消息。所以她磨回身去,三步两脚地跑回楼上,手里高高举着曹霑的信,大声地喊着:“信,姑娘,霑哥儿的信!”
玉莹霍然坐起,接过信来展读。
嫣梅也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表哥在信上说什么啦?”
玉莹把信递给嫣梅,嫣梅接过来一看:“哎呀!原来是小说稿。”
“墨云,扶我起来。”
“干什么呀?姑娘。”
“他写的字迹太潦草了,我帮他誊写清楚。”
“姑娘……”
玉莹并不回答,倔犟地挺身而立。墨云、嫣梅一左一右,急忙将她扶住,扶到书案边。墨云铺纸,嫣梅溶墨,玉莹为曹霑抄写小说,真是全神贯注,一笔娟秀的小楷挥洒自如,神韵天成,力透纸背。
就这样,丁汉臣几乎天天有书稿送来,小红、墨云、嫣梅轮流守在榭园门口,或者是通往悬香阁的路上,接纳丁大爷带来的书稿,丁大爷把书稿揣在怀里,墨云她们也把书稿藏在胸间,所以,当玉莹接稿在手的时候,书稿总是暖融融的,玉莹的心里明白,这是多少人的心血、体温在培育这部有别于世上流行的野史小说,故而她更加珍惜,更加钟爱。
日日誊抄书稿,玉莹虽然不能和曹霑相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和曹霑,较之往昔更贴近了,她觉得自己和曹霑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心脏跳动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贯通在一起了。玉莹的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日渐振奋,面色红润,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书稿每次送到,嫣梅总要先睹为快,读到动情之处,总要涕泗交流。读到逗趣处,总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难怪玉莹佯嗔,说她:“傻丫头,又犯疯病啦!”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31)
嫣梅自告奋勇,还为书中的人物绘制了许多幅绣像。浓墨重彩画工精细。
萧瑟的秋风引来了如帷的飞雪,百花凋谢,呵气凝霜。幸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之间又是燕语呢喃春意阑珊的季节。
这一天玉莹正自精神专注,临窗危坐,抄写书稿。嫣梅喜气洋洋地跑上楼来,叫了一声:“玉莹姐!”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今天是庄亲王府和硕格格过生日,告诉我大爷,说她想我了,一定要让我去一趟。”嫣梅说着换了一套新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大爷来接我来了,表叔跟表婶他们也去。”
玉莹看着这一阵风似的嫣梅,不觉哑然失笑,而且心中涌现出几多羡慕,羡慕她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她这一走,整个楼都跟空了一样。玉莹想把誊清的书稿再校对一遍,也就信步走下楼来,出了楼门在石鼓上坐下校阅稿件。
突然,墨云从门外跑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跟太太已然走了半天啦,咱们也走吧?”
玉莹愣住了:“咱们上哪儿啊?”
“自然是悬香阁啊。”
“这……”
墨云抿着嘴一乐:“大主意自然是得姑娘拿啊。”
玉莹站起身来,在墨云的脑门儿戳了一手指头:“鬼丫头!”
悬香阁内,曹霑正自伏案疾书,撰写小说稿。忽然听到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我们姑娘来啦!”
“啊!”曹霑真是惊喜若狂,他把手中的毛笔朝桌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但见玉莹面色苍白,双唇微抖,满面泪痕,哽哽咽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一双冰冷冰冷的手伸给曹霑,曹霑一把抓住:“玉莹!”
玉莹一阵晕眩,身子一软,仰面欲倒,幸而墨云手快,将其一把扶住:“姑娘!姑娘!”
曹霑紧紧地拉住玉莹的双手:“玉莹!玉莹!你醒醒,你醒醒啊!——”
玉莹苏醒之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墨云抹了一把眼泪:“阿弥陀佛,这就好啦!”说着自己走出院门。
曹霑把玉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来呀?我都想死你啦!”
“老爷有严命,谁都不许来看你,特别是我。”
“特别是你?这算何意?这算何意吗?你去让墨云把丁大爷找来,立刻放我出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曹霑纵声大叫,把钉死的窗户捶得乒乓山响。
“别别别,霑哥儿,你千万不能这样。”玉莹急忙安抚他:“我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你再忍耐一时吧,不然跟老爷闹翻了,可叫我这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玉莹两眼饱含热泪,一阵哽咽,下面的话不想再说出口了。
“唉——”曹霑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你常来看看我吧。”
玉萤摇摇头:“不行啊。今天是老爷、太太跟嫣梅,都上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去了。我们是借此机会,偷着来的。”
曹霑十分警觉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了口气:“唉!其实不该让嫣梅去啊,害死紫雨的那个畜生,就是和硕格格的哥哥,再一说,当初嫣梅脱了奴籍,寄住咱家,这其中也有回避那个衣冠禽兽的意思啊!”
“话虽然此,可如今表大爷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从内宅传出话来,敢说个‘不’字儿吗?”
“咳!我真替她担心啊。”
“先不说这个吧,你看……”玉莹从怀中取出湖笔和书稿递给曹霑,然后接着说:“这是第二支笔,盼你再接再厉,一气呵成。这是誊清的书稿,你看看格式行不行?”
曹霑接稿在手,翻阅了几页:“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笔体清秀,字迹工整,呵!表妹还给画了绣像,还加了印章,太好了,太好了……”曹霑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墨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糟啦!糟啦!老爷跟太太回来啦!”
第六章暖日烘梅苦未苏(32)
“啊!”玉莹大惊。
曹霑:“快!你们快跑!”
“跑是来不及了,老爷他们说话就要进来啦!”
“不要紧,咱们先藏在房后边的更道里。”玉莹说完抓过曹霑手中的书稿及湖笔,拉上墨云藏于悬香阁的更道之内。
没过了半盅茶的工夫,果然曹沉着脸走进院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吴氏跟在后面。
曹霑赶紧上前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坐在桌边:“几个月来把你圈禁于此并无恶意,为的是让你收收心。你明白我这份用意吗?可谓用心良苦啊!”
曹霑垂手侍立:“是,孩儿明白。”
“嗯,明白就好。”曹的脸上略有喜色:“我再问你,几个月来让你在此读书,你自个儿觉乎着有所进益吗?”
“还有饮食起居……”曹一扬手,吴氏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孩儿觉乎着大有进益。”
“《制艺选粹》背熟多少篇啦?”
“虽不能说篇篇背诵如流,可也差不很多了。”
“好!把书给我。”
“书!”不由得曹霑心里一惊,书倒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呀,刚才自己只想把老爷糊弄走就完了,玉莹还在更道里藏着哪,谁能料得到,他老人家居然认起真来了。“嗻,嗻。”曹霑嘴里答应,转身到书架上去找书,他又是一个没想到,书卷经久未动,积满尘土。只要一拿马上灰尘四起到处飞扬,把个曹呛得赶紧躲开:“好啊!书上积满灰尘,想必你连动都没有动过,还有脸说大有进益,进个屁!”
“老爷!……”
“都是你给惯坏的,不用你管!”曹压住一腔怒火,转对曹霑说:“把你做的文章拿来我看!”
“啊,文章!文章!……”这回曹霑可慌了神啦!哪有文章啊!明知没有,只好故意在书案上乱翻。拖延时间再寻对策。
曹站在一边等得好不耐烦,自己走到桌边,抓起几张有字的纸笺细看:“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什么?”
“这,这……”
“我明白了!我不准你撰写野史小说,你不但不听,反而借让你圈禁之机,不读诗书,肆意妄为,竟敢把你叔祖家的丑事写成野史小说,意欲到处宣扬,你,你……”气得曹三把两把将书稿撕碎,朝曹霑的脸上打去:“你个下流的东西,是想成心气死我吗?”
“阿玛……”
“你还不跪下!”
曹霑无法,只好赌气跪下。
“你!你还不服!”曹顺手抓起一只大瓷笔筒,照准曹霑头上就砸。
吴氏这回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双手抱住笔筒,许多支毛笔散落在地:“老爷!咱曹家可就是这根独苗儿啊!老爷再气出个好歹的来,这个家……”吴氏声泪俱下,曲膝跪在曹霑的脚下。
“你们!你们!……”吴氏的举动使曹火上浇油,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玉莹带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
吴氏一见喜出望外,她急忙站起来,迎过去:“玉莹,原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去劝劝你叔叔,替霑儿求求情吧!”
玉莹给满脸是泪的吴氏请了个安:“请婶婶望安。”然后也给曹请了个安:“请叔叔息怒,这部野史小说不是霑哥儿写的。”
曹一愣:“不是曹霑写的?”
“是侄女儿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
“叔叔不信,请看,这不是侄女儿的笔迹吗?”玉莹递过去自己的抄稿,谁料慌乱之中,未将湖笔抽出。
曹接稿在手,看了一眼,然后拾起地上的纸片,两相对照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在合写小说……”曹说着一抖书稿,湖笔落地。他俯身拾起,一阵冷笑:“哈哈,好啊!又是一支赠笔,玉莹姑娘,你乃堂堂江宁学政之女,大家闺秀,居然要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败坏人伦,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就不脸红?不知羞耻吗?”曹非常气愤将书稿及湖笔,用力往桌上一拍,岂料湖笔的牙管竟被折断。
第七章 寄居萧寺
第七章寄居萧寺(1)
残阳如血,晚风如泣。四月里本该是绿肥红瘦,春意阑珊。可是乍暖还寒时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阵阵抖栗。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领下,曹霑被墨云搀扶着走进大殿,大殿中央供奉着卧佛的塑像,上悬横额,写着“德大自在”四个大字,墨云赶快上了香,主持击磬,磬声低沉而幽远,曹霑两腿一软,扑倒在蒲团上,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着:“佛祖啊佛祖,这人世间不公平啊!生没有生的权利,死没有死的宁息……我奶奶虽非生身之母,可她对我爱如己出!可叹我母子临终未得一见,如今还尸悬梁间,让我这当儿子的,成为……终身大憾哪!”
泪语纷纷,言词悲切,就连局外人鹫峰寺的主持,也为之潸然泪下。
墨云一阵劝解,让曹霑好歹的止住了悲声。主持带着他们出了大殿,去往东跨院,主持边走边说:“丁管家让你们二位来找的主持,是我师傅慧山法师。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圆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师傅在的时候,时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霑叹了口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反而落得个家败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说得好:‘周而复始,否极泰来’,还望霑哥儿多往开处想。”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东跨院,东跨院中有两间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张旧方桌,几只凳子和一付用两条板凳支着的板铺。
月朗双手合十,颇为致歉地说:“寺院狭窄,霑哥儿屈尊了。我马上让小尼僧来洒扫洒扫。送来被褥用具。”
曹霑恭手还礼:“月朗主持,犯官后裔,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已然感激不尽了,何敢再劳动小师父呢?还是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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