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问得李鼎目瞪口呆,无言答对。
地方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外行。他过来劈手把李鼎手里的几十个铜钱抢了过去:“噢,你原来是个棒槌。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冒充门里的人,在街上告地状,再让我撞上,留神你的狗腿!滚!”地方说完扬长而去。
李鼎无可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啊,要饭也这么难,还得有师傅有徒弟。唉——”
他们爷儿俩找了几家小客栈、小旅店,一打听房价虽然不算贵,可是他们住不起,如果住上两天,人家给的那点碎银子就所剩无几啦。那种更低级的小店又多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难于找到,而且李鼎这位富家子弟,只听人家说过有鸡毛小店,可他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李鼎伯侄无处安身,他们只好找了个有门洞的街门过夜。夜深了,冷风阵阵嗖嗖吹过,使人遍体生寒。伯侄俩瑟缩着身子,依偎到黎明时分。
街门慢慢地被拉开了,走出来一位拿着扫把的老婆婆。看见李鼎伯侄,不由得一声惊叫:“哎呀,你们这父女俩就在这儿过了一夜,后半夜天气冷吧?你们等一等,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老婆婆说完放下扫把转身就走。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2)
“唉——”李鼎叹了口气:“还是好人多呀!”
嫣梅拿起扫把替老婆婆打扫门洞和街道。
老婆婆端了两大碗粥递给他们:“吃吧,今天是初一,毗庐寺舍斋,你们爷儿俩去吧。庙里舍斋可以吃个饱,不怕你们笑话,待会儿我也去,吃斋是其次,主要是拜佛。吃吧,吃吧,我再去拿点儿咸菜来。”老婆婆说完又走了。
李鼎伯侄去毗庐寺的途中正好经过大行宫。李鼎指给嫣梅看:“这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署,你表哥曹霑的家,富贵真是过眼云烟哪,要是当初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如今不行了,改为行宫啦。”
毗庐寺初一、十五全天舍斋。求施舍的人自然不少。讨到斋的人,三群五伙端着碗在吃饭。李鼎伯侄也讨了斋,跟那位早上给粥吃的老婆婆在一起用饭。
他们正吃着,就见老婆婆喊:“陈老爹、阿英,到这儿来吃。”
“哎哎,来了。”陈老爹身后背着一把二胡,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过来。
“怎么样,生意还好吗?”老婆婆问。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吧。”
嫣梅看着奇怪:“这位老伯伯偌大的年纪了,做什么生意啊?”
“姑娘,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们祖孙俩是卖唱的,下等人。”
“卖唱,在什么地方?”
“旅店、妓院我们都去。”
“也三七开吗?”李鼎问。
“什么三七开?”
“就是挣了钱他们要七成。”
“不不不,他们欢迎,因为我们去了,能为他们兜揽生意呀。”
老婆婆问李鼎:“老先生你会拉二胡吗?”
“我,会,会一点儿。”
老婆婆让李鼎给拉一段。陈老爹懂得老婆婆的意思,急忙放下饭碗递过二胡。
李鼎觉得却之不恭,接了二胡定了定弦,拉了一段,琴音凄恻哀怨苍凉。很多吃饭的人都停下来,回过头来听琴、叹惜。
一曲终了陈老爹说:“拉得好!比我强多了。”
“我看你们爷儿俩也去卖唱吧,积攒几个钱好租一间房子,不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怎么办。”
“去卖唱?”嫣梅迟疑不定。
老婆婆劝他们试一试,行就干,不行就散。在这走投无路之际,还顾得上什么侯门千金、富室名媛。伯侄二人商议停当,李鼎用剩下的碎银子买了把二胡,决心去旅店卖唱。
旅店的甬道中灯光昏暗影色朦胧。李鼎拉着二胡,后面跟着嫣梅在招揽卖唱。串来走去,没人招呼。
他们伯侄只好上楼,继续招揽。
忽然一间房门开了,站出来一个醉汉:“你们是干什么的?”
“卖唱的,卖唱的。”
“唱一段儿要多少钱?”
“由爷赏。”
“一千钱一段儿,怎么样?”
“行行。”
“进来,唱吧!”
李鼎伯侄跟着进屋,李鼎调好丝弦,嫣梅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
那醉汉掏出一千钱,扔在桌上:“行了,行了,别唱了,什么咕啊咕的,我一句也听不懂。”李鼎伯侄谢了赏,走出屋外。
冷月凄清,浮云飘荡。伯侄俩又到另一家旅店去招揽生意……
就这样他们伯侄二人,几乎天天出去在旅店卖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时光飞逝,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到了秋天。再住门洞已经不可能了。李鼎伯侄求那老婆婆给找个遮风蔽雨的所在,热心助人的老婆婆满口答应,没过了两三天,老婆婆开门扫街的时候,跟李鼎说:“前面有一家,有一间草棚子,房主人是善人,不计较房租,我去看过,棚里有很多稻草,可以打地铺,家中用具我可以给你们借,只是这被褥得你们自己想办法,左近的邻居谁家也没有富裕的,走,咱们去看看。”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3)
“好好。”李鼎往起一站,自觉头重脚轻,几乎晕倒。
嫣梅急忙扶住:“大爷,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起猛了。”
嫣梅摸他是额头:“好烫!”
“没事,走吧。”
老婆婆引着他们走进那间草棚子,门窗倒还齐备,地上堆了不少干草。
“蛮好,蛮好。被褥我们自己去备办。”
“大爷,稻草挺干的,您先躺会儿,我去买半升米,在阿婆家煮碗粥咱们喝。”
“好,好。”李鼎说着倒在稻草堆上。昏睡过去。
嫣梅看着大爷的情形,真想大哭一场。
夕阳垂暮的时候,嫣梅给李鼎端来一碗素面:“大爷,趁热吃了这碗面,赶点汗。”
“哎。”李鼎坐起吃面。
“今天就别去卖唱了,大爷。”
“不行啊,为了被褥和过冬的棉衣也得去呀。”
李鼎伯侄仍然来到旅店,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拉着二胡走在甬道里招揽卖唱。但是没人点唱,当他们离开旅店的时候,看门的伙计问了一句:“又没有人点唱?”
李鼎点了点头:“可不是嘛。”
“老先生,我看你们父女不是干这一行的,对吧?”
“对,对。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们不明事理!”
“怎么叫不明事理?”
常言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什么是君子,依我说就是有钱的,住店的可不都是有钱的。有办事的,探亲访友的,求财谋事的,做生意的,晚上不住店怎么办,所以有钱住店,未必有钱点唱。”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那么,这有钱的都住在哪里?”
“哈哈,老先生你真傻,自然是在妓院里啊。”
“在妓院里?”
“当然喽,‘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们要是没俩糟钱,能去逛窑子吗?那是花大钱的地方!像我这样的穷孙,逛得起那地方。”
“那地方……”李鼎欲言又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着天就冷了,你们爷儿俩这身单衣……唉,可怎么过冬啊?”
“承蒙指教,承蒙指教。”李鼎恭恭手与看门人告别,他们伯侄走在大街上。嫣梅突然停住脚:“依我说,去就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褥、棉衣……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李鼎停住脚步:“孩子!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要不,咱爷儿俩手拉着手去跳秦淮河!”
“唉!”李鼎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真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胸前:“嫣梅,伯伯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葬身河底?”
“大爷,除去这条路,您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嫣梅停了停,继续说:“无非是冻饿而亡!”
李鼎想了想,横下一条心,一跺脚:“好吧,走!”
李鼎伯侄走进一家比较低级的妓院——留香院。
伙计看着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卖唱的吧?”
“可不是,请多照应。”李鼎恭手。
“来来来,先在院里唱一段儿,兜兜生意,这时辰正是上客人的时候。”
“好好。”李鼎调好琴弦,嫣梅唱道:
花开易见落难寻,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
留香院的鸨母和老板闻声走出房间,鸨母跟老板说:“老板,你上眼,这小媳妇可是长得又好,唱得又好,要是把她拖下水,可是棵摇钱的树啊!”
“嗯,是这么回事,可是从何入手呢?”
“咱先点点她。”鸨母抬手把伙计叫过来与其耳语。伙计点点头走了。
正好嫣梅一曲终了,伙计走过来说:“唱得真好,词也雅,曲也幽,大姐人也长得美。老大爷我奉劝你老一句良言。”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4)
“什么良言?”
“靠卖唱能挣几个钱,不如让大姐下海算了,丰衣足食……”
“对不起,我们只卖艺不卖身。”
“老大爷你可真古板,如今这年月笑贫不笑娼啊。”
“你胡说!”李鼎转对嫣梅:“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地方不能来,走!”李鼎猛地一起身,一阵晕眩栽倒在地。
嫣梅惊呼:“大爷!大爷!”
鸨母跟老板一笑:“怎么样,机会来了。快,上啊!”
老板跟鸨母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先生病倒了?”她用手一摸李鼎的额头:“天哪!发高烧。”
老板也喊:“再来两个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屋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鼎抬进一间小南屋。
屋内正好有两张板床,被褥齐全,桌椅俱备,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说:“别着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吃两剂药就会好的。你们在哪里住啊?”
嫣梅面带羞色:“不瞒您说,我们没有家。”
“睡在街上!那一定是受了夜寒啦。”老鸨子告诉老板:“当家的,你先让她们沏两碗热姜糖水来,让她们爷儿俩压压寒气,再让厨房下两碗肉丝汤面。在面里卧两个鸡蛋。”
“好好,我去安排。”老板转身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回身来:“让她们爷儿俩就住在这间屋吧,反正也是空着,等老先生病好了再说,可不能再受夜寒了,会转大病的。”说完走去。
“是啊,老板说得对,转了大病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呀!我想想都替你担心。”老鸨子说着还真掉了几滴眼泪。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小三子引着医生为李鼎诊脉。
一个丫环用托盘端来两碗姜汤水。
一个婆子送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老鸨子亲自送来了嫣梅及李鼎的棉衣。
嫣梅双手接过棉衣已是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老板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姑娘,你什么也不用说,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我们两口子虽然是开妓院的,也是出于无奈,做点善事,不修今生修来世吧!快起来,快起来!”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雷霆震撼,大雨滂沱。伯侄都没有入睡,李鼎半坐在床上跟嫣梅说:“咱们得设法走啊,这不是好地方,你听老鸨子那天说的那话,‘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这话里有话呀!我总觉乎着他们这是不怀好意。”
“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欠人家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又是医又是药,咱拿什么还呢?您看看,今天夜里雷雨交加,咱们走,走到哪儿去?
“怕是只有投河一条路。开妓院的自然没有好人,可截止至今,人家并没有伤害咱们。至于将来……”嫣梅说不下去了。
李鼎泪眼扑簌无言以对。
他们伯侄彼此沉默了很久,嫣梅接着说:“大爷,我说句真心话,如果不是为了您老人家,清泉家失火的那天夜里,我投江被救也没有用,只要想死,办法有的是。”
“孩子,我也说句真心话,不是为了你,我也早就离开这可悲的人世了。嫣梅,你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总是咱李家的一条根哪,我没有把你保护好,下到地狱之后,怎么向李家的祖先交待,怎么跟你玛发交待呀?”李鼎言罢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嫣梅跳下床来一头扑在李鼎怀里:“大爷,鬼使神差,听天由命吧。”
伯侄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大雨如注击打着窗棂,惊雷炸响,炸不尽苍生的苦难。
冬天已经到了,窗外飘着碎雪。
嫣梅借来一个琵琶,守着李鼎独自弹拨。
鸨儿娘一步闯了进来:“嫣梅姑娘,我让她们在浴室里生了四个炭盆,大家都洗洗澡,我怕你嫌她们不洁净,你头一个洗。”
“谢谢,老板娘。”
鸨儿娘拉着嫣梅的手走了。
她们来到浴室门前,鸨儿娘推开一道门缝让嫣梅着:“你看暖不暖,冷热水都有,你快去洗,把门在里边扣上,洗过之后到我屋里来说一声儿,我好让别人去洗。”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5)
“好好。”嫣梅走进浴室。
浴罢的嫣梅来到老鸨子的屋里。
“哎呀!真是出水芙蓉,好标致呀!快坐到梳妆台前边,我帮你梳梳头。”鸨儿娘把嫣梅按在妆台前,在头发上洒了桂花油。
“哎呀!我不要这个……”
“哎——今天精神精神,女人嘛,别总像开败了的牡丹。”
鸨母边为嫣梅打扮边说:“嫣梅姑娘,咱娘儿俩聊聊天。你大爷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多了,还是下不了地,积劳成疾,又窝了一口气,我看好像是挟气伤寒。”
“不要紧的,我再去请一位好医生给老先生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
“哎——真要是挟气伤寒可是大病,不治怎么行,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这……”
“唉——又快过年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可我又……”
“什么事您说吧,只要我……”
“年关在即,官面上、地面上,黑的、白的都得打点,这钱可就太紧了,你们爷儿俩的吃穿用度咱们先不提,我只想让你帮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怎么个帮法?”
“卖唱啊,你原来不也是卖唱吗,不过,也可以接一接茶客,这也是卖艺不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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