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一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烟雨一蓑-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表大爷啊,呜呜!坏了!”父亲哭着告诉表爷爷。

“什么事啊?老二。”表爷爷问。

“我爷和我娘、哑巴回来,到我大姑那里,我大姑就是不让进家门,蹲一黑夜也不行。呜呜!”

表爷爷侠肝义胆,和父亲来到大姑家里。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这盛不了,我那里盛了。你怕我不怕!走吧!二哥、二嫂子和孩子到我那里。”表爷爷说着,愤愤地领着爷爷一家到了他家里。

表爷爷家只有三间屋,是盛不了爷爷四口人的,爷爷还怕来抓流亡户。无奈之下,当天晚上,表爷爷领着爷爷、奶奶、四叔、五叔藏进了他编席用的地窖里。当地编席必须在比较湿润的环境里,表爷爷为了编席也挖了地窖。

“二哥,你就在这里委屈吧。”表爷爷转身回去拿了几个“耙菇”'2'递给爷爷,还提了一大壶开水。

“二哥、二嫂,快和孩子吃吧!过了今夜我们再想办法。”表爷爷说。

二姑屋后是父亲的一个老姑。老姑和老姑夫知道这情况了,眼看爷爷是没法活了,老姑夫进安丘城找到了大爷。

“仕昌啊,你干国民党惹的祸,眼看你爷和你娘活不下去了,住没的住,吃没的吃,哪里也放不下了,你看怎么办啊?得想个办法啊,他们现在宪林你表大爷那里,但也不能给你表大爷惹事啊!你表大爷只好把你爷一家藏在地窖里,你得赶紧想办法啊!仕昌啊,不能让你爷和你娘这样熬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完了。”父亲老姑夫说。

大约阴历十一月初,大爷在安丘城南前三里庄找了三间通屋。屋顶薄如观天,屋墙推手摇摇。就这样,大爷把爷爷、奶奶、四叔、五叔从老兵马营接了过来,父亲也从他大姑家跟了过来,大爷又去刘家道子把大娘和姐姐接了过来,一家七口人暂时在这里住下来。

刚入住,父亲发现地面很干净,锅是刚用过的,灶底灰还是新鲜的,土炕及屋内的家什都没有灰尘,像是刚刚搬走。父亲问大爷才知道,原来的住户是官庄镇流亡户,昨晚刚刚被共产党抓走。大爷得知信息后,冒着风险把爷爷接来了。他知道,既然这流亡户刚刚被抓走,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共产党是不会再来抓的。再说这里是国民党地盘,那流亡户是让共产党钻了空子,共产党再来的话也担心国民党进一步做了防范,所以大爷断定住这里是安全的。大爷也不知道原来的房主是谁。

地方是有的住了,胆小的爷爷对大爷找的地方也放心,可七口人的吃饭怎么办?冬日的太阳像慵懒的老猫起得很晚,非常吝啬,鲜红色的,暖暖的,柔柔的,一样的金光万缕,一样的光芒四射,一样的璀璨耀眼,一如平日,依然那么的柔和,依然那么的明媚,依然那么的温暖,如一娇柔害羞的小姑娘,悄悄地驱散了冬日里的寒冷单调和枯燥。

一家人总算团聚,爷爷抱着8个月的孙女迎着朝晖,胡子拉碴地亲个不够。冬日的太阳落的也早,一家人还没享受够太阳的温暖就迎来了漫长的黑夜。眼看宪林表爷爷给的粮食越吃越少,爷爷处心积虑地想办法。

“一家人都要饭是吃不饱,况且我们还多了个孩子。我看把亲家给的二斗麦子做本再打火烧吧。我白天看了,这磨还能用。”漫长的黑夜也没法点灯,爷爷睡不着,和奶奶聊天。

“行!每天打完火烧,我和彩虹再出去要饭,你在家看孩子,我们轮着要饭。火烧让老二去城里卖。”奶奶赞同。

说干就干,天亮了,奶奶把院子里的那盘磨刷干净,找了块破布子擦干净。家里人手多,父亲和四叔抢着推磨,随着磨盘咬合轻微的呻吟声,绵绵不绝的嗡嗡声,很轻易地就把二斗麦子磨成了白花花带点灰暗色的面粉。没有箩筛,带着麸皮,面粉的成色不太好看。

爷爷欣喜地捏着白面,说:“呵呵,又可以打火烧了。我们怎么也要生存下来啊!”

为了彻底充分利用表爷爷的这二斗麦子,爷爷让父亲帮忙。

“来,掀开磨,把磨里面的面粉也打扫出来。”爷爷说。

没笤帚,父亲找了块干净布子,一点一点地把磨盘沟里的面粉扫出来。

有了面,还没有柴草啊!

爷爷在院子南面的破猪圈里找到了一个破篓子,带着父亲、四叔、五叔去三里庄南面3公里的地方去打草。这里不是老家,要是在老家,冬日多情的降媚山还能提供满山的没过膝盖的“山山草”,还有成片的贴在地面的干枯的草,在深冬寒风里抖动着。记得那时爷爷奶奶可以拿个耙子,在山上不一会儿就能搂一大筐或提着镰刀割一大背篓,但现在安丘城附近可不行了。城周围丘陵上的野草像散散落落的炉香,打不了多少草的。

爷爷提着破篓子发动三个孩子用手拔着丘陵上的野草。不远处是秋收后的花生地,爷爷发现了新的目标。于是旷野里,冷风抖动着,掀起破碎的衣片。四个黑点,一个老头,带着三个看上去孱弱的小个子,时而蹲着,时而撅着屁股,单指慢慢地捏着土沟里的花生叶。老头一边捏,一边不断地拖拉着那破篓子,落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阴历十一月十三,太阳出来老高了,爷爷用二斗麦子打了十个火烧。其实不是打火烧,应当是烙火烧了,没有爷爷真正抗日前支起炉子烧煤打的火烧那么正宗了。这火烧就是爷爷和奶奶慢慢的添柴草把锅烧热,然后一个个在锅里烙熟的。

四叔、五叔看着烙出略带黄铜色的火烧,吸吮着指头。

“娘,我想吃!”五叔说。

“五子,这留着卖了籴麦子换本钱,你等我给你烙啊!”奶奶准备用表爷爷给的一点地瓜干面搀上点小麦面粉给四叔和五叔烙点吃。再剩下点面粉还要给姐姐做点面疙瘩汤喝。

父亲用一个“院子”'3'装着十个火烧刚要去安丘城里卖,一开门看见来了表爷爷。

“爷,娘,俺表大爷来了!”父亲急喊。

即使到现在为止,父亲一提起表爷爷张宪林来,就激动地掉着泪说:“没有你表爷爷,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人啊!”

表爷爷头带他那多年的毡皮帽,身穿黑袄,脚上单鞋满是泥巴,胡子满是冰碴,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地绕着,一条扁担压得他那矮小的个头愈加矮小。扁担一头由芦苇、乱树枝组成的柴火上还挂着个包袱,另一头是一大卷芦苇席子。

从老兵马营到安丘城近30公里,表爷爷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

“兄弟,这么大冷的天,你还来啊!你怎么不穿乌拉啊?”爷爷怎么也没想到是表爷爷。

“那乌拉穿着走路不方便。今天是安丘大集,我来卖席子。顺便给你带来些柴火和干粮。这柴火是我从河边搞的,干粮是昨晚你兄弟媳妇烙的。”表爷爷说着,打开包袱,里面装了十多个“耙菇”,是玉米面和地瓜面做成的。表爷爷给父亲、四叔、五叔各一个,又给了大娘一个。

“孩子们,快吃,别饿着!”表爷爷说。

四叔和五叔抢过来就吃,“耙菇”虽然是凉的,酥酥的,但吃得好香好甜!“等一等,我给你们热热!这孩子!”奶奶说。

父亲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奶奶。

大娘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爷爷。

“兄弟啊,幸亏你啊!”爷爷哽咽着。

“我们亲家何必来客套。他妈的,在飞水东碰到了值班民兵查我,问我带这么多东西干吗?我说卖啊!他们也没咋的。”表爷爷说。因为我二姑夫在武工队里干,表爷爷在村里威信又高,儿女多,户门大,表爷爷一般不在乎。

表爷爷在堂屋里转身看奶奶在敞着锅做饭。

“二哥,怎么没有锅盖垫啊?”表爷爷问。

“兄弟,哪有啊?就这样凑合吧!”爷爷说。

“这样不行,这样怎么做成饭?”表爷爷说。

“表大爷,你先歇歇着,我去卖火烧了!”父亲和表大爷打招呼去了南关大集。聊了有一袋烟工夫,表爷爷说:“我该走了,集上该上人了,赶完集我就不来了,下一集再来看你。”说着,表爷爷把席子分成两捆挑着去了南关大集。

阴历十一月十八又是安丘大集,表爷爷不仅带来了柴火和干粮,还带来了一个烧熟的咸菜疙瘩,最让奶奶惊喜感激的是表爷爷带来了一个锅盖垫。虽然是用薄薄的芦苇编的,但对这样一种生活的爷爷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盖垫凑合用吧,我昨晚编的,这好编,多的是苇子弥子,盖垫小收口收得不好。”表爷爷说。

“大兄弟,足够了,足够了,这样盖垫就很好用。”奶奶感激地说。

以后每逢三、八安丘大集,表爷爷总是挑着柴火,蒸好“耙菇”,给爷爷一家带来,风雨无阻。爷爷一家七口人幸亏表爷爷的接济,不然是没法活下去的。

有了表爷爷送的盖垫,奶奶能盖着锅做饭了,饭做的熟,还省柴火。

“唉!啥日子啊!做饭连个风锨(箱)都没有!”奶奶一边用木棒拨拉着锅灶里的柴草,一边叹气。柴草由于没有风锨(箱)燃烧不好,冒着黑烟,呛得黑褐苍老的奶奶直流泪。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满是灰,挂着草屑。

南关大集东来顺饭店。一个十六七岁的干瘦的矮个小伙子,干瘦的长脸,本来只有一只精明的眼睛由于现实的折磨而变得无神,而那只眼睛更加无神。身穿露着棉絮的破棉袄。一手挎一个“院子”,里面装着八个火烧,一手端着一碗胡辣汤。这胡辣汤很简单,主要把花椒、胡椒、辣椒用布包起来加盐、黄花菜、面筋、粉丝煮,最后把胡辣汤盛入碗中,淋上香油、酱油、醋,洒上胡椒粉、味精、葱花、香菜就成了。

父亲为了卖火烧,免费为老板打工,换得在店里卖火烧的机会。

“大爷,您看您喝胡辣汤,就吃个火烧吧?”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热气腾腾的诱人的胡辣汤端到一个老头面前。老头看来也是个做买卖的,腰上别着一杆秤,腿旁边放着一个席子编的空篓子。

“孩子啊,我也想吃啊,可我今天卖芫荽就卖了20块钱,家里打油买盐就指望这点了。”老人同情地说。

“大爷,你就买个吧,我一家七口人就等我卖了火烧买吃的。”父亲哀求说。

“不行啊,孩子,我实在不能买啊!我喝碗糊辣汤就足够了。”老人说。

“这位大哥,您就吃个火烧吧!”父亲重复地端着糊辣汤重复地卖着火烧。

快下集了,上店的人逐渐多起来。

老板姓张。他肩头上搭块油光光的毛巾,不断地招呼着客人。

“呀,老兄啊,敢情是发财了,不愿到我这小店里了。”

“哪说的,出了个远门,这不刚回来。”

“快坐!快坐!小李,快给李老板端碗糊辣汤暖暖身子。先吃个火烧垫垫饥,5块钱一个。”张老板说。5块钱在当时是指国民党币,钱很毛,5块钱买不了多少东西。

“好啊!”那李老板很痛快。父亲向店老板投去感谢的眼光。

火烧卖上了,张老板为了感谢父亲对他的帮忙,端给父亲一碗糊辣汤。

“小伙子,快喝吧!这么冷的天,也感谢你帮忙。”

“多谢大叔!我幸亏你帮忙!”父亲感激地说。

安丘南关大集的菜市场,爷爷则佝偻着身子,领着四叔,提着那个破篓子,一手拿着个破笤帚,一边小心地躲闪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扫着地上的花生皮,一边眼扫着那些卖白菜的,看有谁扒下点白菜帮来,爷爷跑去赶紧拣起来,放到一个破带子里,回去好洗一洗腌咸菜吃。

“啪啪啪啪,十里铺,十里长,临年过节发财旺;十里铺,十里长,求您一块白菜帮;天地冷,人心暖,求您烂菜好过年……啪啪啪”爷爷领着四叔,打着快板,沿摊讨要着。

“哎,老头,一边去,别耽误我生意!”有时爷爷还遭到白眼呵斥。

爷爷只好躲到到一边,等人家下集了再去拣丢在地上的那点带着烂叶的白菜帮。

卖完火烧,父亲再去粮食市场籴麦子,以备下一次打火烧。但粮食越来越贵,国民党钱越来越毛,表爷爷给的二斗麦子的本钱根本周转不动了。

爷爷连火烧都打不起了。

爷爷明显的老了,不到60岁的人,眼睛浑浊,步履迟缓,生活的困苦压抑使他麻木迟钝。奶奶没办法,仍和大娘出去讨饭。哪有的讨啊,经常空着碗回来。五叔则在家里照看姐姐。

即使表爷爷每隔5天来送一次柴火和干粮,可这是七口人啊!爷爷一家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深夜,爷爷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做梦。山川寂寥,万霜红染,淅沥萧飒,烟霏云敛,凄凄切切。苍茫凄凉的旷野,爷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一个金光灿烂的地方。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走近后又像似曾相识。光华四射,熠熠生辉,分明是光的天空,光的大地,光的海洋。那些光芒似水若水般地波动着,光线一波一波地耀眼般的明亮,不时地随风摇动,金色的光芒时而骤起,时而伏下,时而奔涌,时而静息。倏忽间,那些光芒又变得很遥远,似乎退到天边的尽头,就像一枚太阳悬在那,远远地、悄然地向人间释放美丽的光芒。他在那些光芒涌来的时刻,忽然用手一抓,真抓住了一把,用手一攥,有着坚硬的质感。他细细一看,像碎金,又像谷粒。他翕动鼻子嗅了嗅,一种极熟悉的谷香沁入肺腑,好久没有闻到这种气味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捂在鼻子上,尽情地闻啊,闻啊,神情完全迷醉在光芒四射的谷香里。突然,他又发现了一片红彤彤的辣椒地,色彩斑斓郁郁葱葱,个个丰满,玲珑红脆欲滴,爷爷边摘边吃,越吃越香,火辣辣的,辣椒由嘴辣到嗓子辣到肠胃,翻江倒海,爷爷抱着肚子难受地蹲下。恰好父亲来了,看爷爷那么难受,问道:

“爷,你怎么了?”

“胃难受!吃辣椒吃的,想吐。”

“爷,咱回家吧!”

“哇!”爷爷吐出些绛红色的东西。他眼睛恍惚,就像潜水视物模糊,眼前老是那脑浆四飞的白加红的东西,堵得他胸口喘不过气来。

“不!不回去!我不想被乱石头砸死!”爷爷狂叫着。

“爷,你怎么了?做梦吧?”父亲拍了拍爷爷。

爷爷完全清醒了,他知道那是似梦非梦的饥饿状态的折磨。

“爷啊,不能再这样流浪了,眼看在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