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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